6

溫別玉前往老宅的時候,俞汝霖正好不在,範素懷得知俞适野帶着溫別玉前來,特意走下樓迎接兩人,并帶着兩人往奶奶的房間走去,語調輕松地和俞适野說老太太今天吃了什麽做了什麽,就在剛才,還念叨了孫子一聲。

走在略有歲月痕跡的長樓梯上,溫別玉內心有點不自在,又有點兒羨慕,那是隐隐約約的對親人的殷羨,這樣的親人他曾經有,可是失去了。

不一會,兩人來到卧室前,俞适野先進去,一小會功夫就出來,他摸摸鼻子,對溫別玉:“我被趕出來了,奶奶聽說你過來了,想和你單獨聊會兒天,可以嗎?”

這正中溫別玉下懷,他點點頭,沒說什麽,進去了。

穿過一扇門,進了卧室,溫別玉一眼看見輪椅上的老人,或許是他的視線在輪椅上停留太久了,坐着的老太太摸下椅子,爽朗開口。

“花園裏跌了一跤後就走不動了,看着有點可怕,但除了日常生活不方便之外,其他也還好。”

“不可怕。我是想起我爺爺了。我爺爺也……也曾經有過類似的時候。”溫別玉回過神來,“奶奶您好,我今天過來是想和您說一些事情的。”

奶奶:“關于小野的?”

溫別玉:“是的。”

奶奶一語中的:“你們是假結婚吧。”

這話一下打亂了溫別玉的腳步,他錯愕地看着老人,打了兩個磕絆,沒接上話來。

奶奶才笑道:“我就是猜這一點,才給小野那份合同的。”

溫別玉突然明白了什麽,可他更迷惑了:“為什麽……您……這是……想要撮合我們?”

奶奶沒有回答,倒是意味深長地反問了一句:“那你呢?你又是為什麽過來?”

我是為什麽過來?

溫別玉能夠回答,他的理由很多很充分:

盡管他不會答應那份荒唐的合同,但看在俞适野和他是老同學,他們曾經有一段的份上,他也不忍心看見俞适野蒙受巨大的損失,所以才打算試試,看能不能幫俞适野說服家人……

可在他把這些理由說出口之前,一只帶有老人斑的手覆蓋在溫別玉的手背上,拍了拍。

這只手粗糙、幹燥、手背處有粗大的經絡撐起表皮,可非常溫暖,有那麽一瞬間,溫別玉将這只手同記憶中的手弄混了。

記憶裏,爺爺也總是這樣,拿手蓋住他的手背,拍了又拍。

奶奶絮絮說:“小玉,這不是我第一次知道你。在好幾年前,我就從小野嘴裏聽見過你的名字。你也許并不清楚,但那時候的他和現在截然不同。我覺得,只有一個人,曾經住進他的心裏過。”

溫別玉遲滞地眨了一下眼。

時光倒流,現實回旋,他回到了還上高中的年紀,面前坐着的也不再是俞适野的奶奶,而是自己的爺爺。

高大的老頭喝得醉眼迷離,滿面通紅:“喜歡就上,沒什麽大不了的。小玉,你聽爺爺說,爺爺年輕的時候也碰到一個人,她跑到了爺爺的心裏頭……”

“然後呢?”當時的自己好奇追問。

老頭哈哈大笑:“然後她在裏頭安家落戶,把我的心裝修得甜甜蜜蜜。”

溫別玉僵了片刻。

覆蓋在心上的硬殼被層層掀起,露出藏在其中的真實。

俞适野進入過他的心底又離開,把他的心弄得一片狼藉。可是這些年的時間足夠他将自己的心重新裝飾與擺設,如今的他再面對俞适野,泛起的是不甘心,和一些無法理解。

當年那只可愛又漂亮的小孔雀,怎麽長成了現在的模樣?

為什麽随便什麽人都可以靠近他,觸碰他修俊的身軀與華麗的羽毛?

我曾經精心對待了那麽久的人……

***

亮眼的明黃色跑車駛過馬路,看标兵一樣的綠化樹成排地往後挪,開車的俞适野對溫別玉說:“前面就是你的小區了吧?”

溫別玉望着窗外:“我們是怎麽到這裏的?”

俞适野語調閑适:“你給我指了路,忘記了?”他觑着溫別玉的神色,繼續提醒,“你剛才從奶奶房間裏出來,告訴我你被我奶奶成功忽悠住……不對,成功說服了,于是我們決定回你家收拾行李,先去我那邊試住一個周末,相處相處再談別的。”

溫別玉認真思考:“我現在清醒一點了。”

俞适野:“看出來了。”

溫別玉不像在說笑:“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但看來我還是要再回你家一趟,明确地拒絕老人家……”

開玩笑,到嘴的鴨子怎麽能飛了?

“別玉!”俞适野趕緊叫了一聲。他對這個稱呼有個小小的習慣,在念至末尾的時候,舌尖會卷一下,拖一下,就這一卷一拖,本來尋常的音節也跟着變得纏綿深隽。

車子順利進了小區,來到溫別玉的樓房下。俞适野将車停好,轉身對人,入情入理地分析:“箭都在弦上了,又何必再收回去?你就拿兩件衣服和我回家,我們混過開頭的幾天,給衆人一個我們很甜蜜的印象後,我出差幾趟,你出差幾趟,沒事再假裝一起出門旅游,時間就錯開來了,這事兒也結了。他們總不可能天天盯着我們在幹什麽吧?”

溫別玉:“你想說,這次的事情一點都不困難?”

俞适野很自信:“我不敢說一點困難也沒有,但所有的困難我都包辦了。”

不知為什麽,說完了這句話,俞适野覺得溫別玉的眼神中很有點同情。

俞适野體貼地讓人放心:“別擔心,秀恩愛這種事我很擅長,那些盯着我們的人是不可能比我經驗更豐富的。”

于是溫別玉的眼神又變得別有深意了。

好在這個充滿深意的眼神并沒有在俞适野身上停留太久,溫別玉似乎被俞适野說服了,開了車門,上樓收拾東西。

俞适野待在車裏等着,才打發兩三個前來搭讪的男女,已經看見背着雙肩包的溫別玉從樓道間再走了出來。

俞适野愣了:“你的行李呢?”

溫別玉指指背包:“行李。”

俞适野不認同:“就這麽點絕對不行,看着就不像是正經同住的模樣,我家裏可是呆着個奶奶的眼線的,我們得騙過她才行。”

溫別玉直接拒絕:“搬家很麻煩。”

搬家确實很麻煩,俞适野自己也不想搬。他沉吟兩秒鐘,有主意了。

“這樣,你先上樓上,把所有的空行李箱都拿下來,然後我們再去買幾個大的紙箱子……”他着重強調,“空的!”

***

兩個小時後,一輛面包車跟着俞适野的轎車,來到了他的房子前。

之前就接到消息,早在家中翹首以盼的吳阿姨笑眯眯将門打開,為進門的兩人準備好拖鞋,又望向面包車。

面包車的後備箱被司機打開,露出放置裏頭大小的行李,這些行李可還不少,标準的24寸登機箱就有兩個,還有四五個大型紙箱子,用透明膠膠得穩穩當當,一個并一個堆疊起來。

俞适野和溫別玉兩人從車上下來了。

溫別玉背着個雙肩包站在一旁,俞适野則親自來到面包車處,從上面将行李搬下來。

吳阿姨從房子裏走出來:“小野,我來幫忙。”

俞适野趕緊拒絕:“不用不用,誰也別碰,別玉的東西我要親自過手,親自搬上去,再親自整理歸位。”

說罷,他直接将面包車裏的紙箱子搬起來,快步往房間裏頭走去。

吳阿姨還想說些什麽,但溫別玉沒有給她這個機會,他率先同人交談:“吳阿姨,從今天開始,我會搬過來這裏住,麻煩你了。”

吳阿姨很高興:“不麻煩,不麻煩,新婚的對象住一起,怎麽會麻煩呢?”

溫別玉又說:“我有一個習慣,我喜歡自己做早餐……”

吳阿姨秒懂:“早上的時候我會遲來兩小時,不打擾你們。”

溫別玉給了對方一個禮貌的笑容,這是他和俞适野在來時就商量好的說辭,想要任務簡單點,當然得距離眼線更遠點。

吳阿姨被溫別玉轉移了注意力,她暫時不去關注俞适野,只笑眯眯地将溫別玉請入室內,引到沙發上坐下,一轉身進了廚房,再出來時候,溫水和擦手的熱毛巾都準備好了,并自自然然問:“溫先生有什麽忌口的嗎?”

溫別玉:“沒有什麽,都可以。”

他剛說一句,另外的聲音就從樓梯上傳來。

“有,不喜歡茄子、苦瓜和豬肝,吃玉米但絕對不喝玉米汁,也不吃辣。”

搬好了一個箱子的俞适野從樓梯上下來搬第二個箱子了。随口應一句的功夫裏,他穿過客廳,回到面包車處。

第一個箱子走得快,第二個箱子走得不能那麽快。

他點亮演技,走一段,停兩秒,喘口氣,再走一段,停兩秒,悄悄給額頭上沾點水……看着真的很辛苦。

溫別玉坐在旁邊,靜靜的,看他尬演,半晌,冷不丁說:“還記得這些?”

俞适野奇怪道:“我又沒得阿茨海默,怎麽會不記得?”

“看來你把每一任對象的癖好都記住了。”

“算是吧。”

“彼此之間串過嗎?”

“沒有。”

“一次也沒有?”

“絕對沒有,我談戀愛是有原則的。”

兩個男人你一句我一句,充斥着外人插不進去的氛圍。至于房子裏的第三個人,已經悄然回到自己的地盤,将食材下鍋,又從櫃子裏掏出本子和筆來。

好記性不如爛筆頭,耐心與細致可是有方法的。

吳阿姨翻開本子,掠過了密密麻麻寫了好多頁的俞适野注意事項,起了新的一頁,開頭先寫下溫別玉的名字,再在下邊寫注意事項:

茄子、苦瓜、豬肝,不喜歡。

玉米汁,絕對不碰。

這頁寫完,她再翻出空白的頁面,按照前任雇主俞奶奶的要求,勤勤懇懇記錄下她對這兩位新人的觀察和感覺。

俞先生幫溫先生把行李搬上來。

溫先生要幫俞先生做早餐。

俞先生記得溫先生的喜好。

溫先生同俞先生說俏皮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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