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還是那個車站, 還是那個天氣, 還是和昨日仿佛相似的急匆匆的行人。
可是今天和昨天不一樣,今天和生命裏的任何一天都不一樣。
俞适野恍惚地站在車站的出口前,長長的昏暗的通道是蛇的內腔, 開啓的出口則是其裂張的巨口。
天氣還熱,可俞适野感覺有點冷, 在其餘人還穿着短袖的時節裏,他買了風衣, 用風衣裹住自己。單薄的衣服似乎并沒有起到擋風的作用,依舊冷,冷氣穿透衣物, 無孔不入地鑽進他的身體, 再化作冷汗,黏在皮膚上,如同結在冰上的霜, 刺得人微微顫抖。
他哆嗦着, 獨自一人,等了許久許久,目光一眨不眨的看着出站口,終于在第一時間裏看見了溫別玉。
溫別玉回來了!
一瞬間,巨大的驚喜擊中俞适野, 他的腳只向前沖了兩步就停下來, 他看見了溫別玉的父母,于是無形的恐懼像雜草一樣自地底鑽出, 纏上他的腳踝,将他死死拖在原地。
極短暫的踟蹰中,兩人的視線對上了。自車站中出來的溫別玉看見了俞适野。他的腳步,似乎向俞适野的方向挪了下。
這個挪動被溫別玉的父母攔住了,他們将兒子狠狠一拽,拽在身旁。
他們接了溫別玉,往回走,漠然地同俞适野擦肩而過。
沒有人再看向俞适野,溫別玉的父母沒有,溫別玉也沒有。
……那是他和溫別玉分道揚镳的最開始。
此後是葬禮。
葬禮結束的那個晚上,俞适野呆在自己的家裏,他沒有開燈,有點害怕光線,光線讓他想到白天,讓他想到晃動的人群,濃烈的煙霧,煙霧将那些人,黑色的,白色的人群,淡化了,扭曲了,融合在一起,棺木就從這些融合的煙霧中穿刺出來,直撞向他。
但屋子裏還是有着光,恒定的一束光,是他手機的熒幕光。
一整個晚上,他的手機都亮着屏,屏幕都停留在溫別玉的通訊界面上,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想要發消息,更想要得到消息,什麽消息都可以,哪怕是來自溫別玉的辱罵與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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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什麽也沒有。
世界在一無所有裏沉寂,屏幕是蒼白的,它化成一張紙,飄蕩着覆蓋在他臉上,蓋住他的眼,蓋住他口鼻,掠奪走他自由呼吸的權利,讓他陷入長久的窒息之中。
後來他們在返程的路上碰見了,他們意外買到了同一班次的車票,并在站臺上看見彼此。
沒有了溫別玉的父母,沒有了吊唁的親戚,也沒有了平靜的被簇擁在鮮花懷抱中的爺爺,這裏只有他們,和許許多多陌生人。
現實的阻攔沒有了,換成虛無的阻攔。
看不見的東西橫亘在他們面前,使他們在原地停留了很久,久到火車都在氣鳴聲中徐徐到達,久到站臺上的人都上了車,只餘他們兩個,孤零零地站立着,久到列車員都從車廂中探出頭來,呼喊着催促他們。
溫別玉上了車。
俞适野也上了車。
他們坐在緊鄰着的前後車廂中,俞适野明知對方就在前邊,可他的身體像是被釘在了座位上,一步也挪不動,他就這樣僵硬着,到達上海。
下車的時候,俞适野沒有在人流中看見溫別玉,也許是因為他回避着溫別玉,溫別玉也回避着他,所以才分明置身相同的位置,卻看不見對面的人。
可擁攘的人潮會分開,逃避的空間會消失,當俞适野回到租住的小區的時候,他在小區的門口見到了溫別玉。他們再度面對着面,無法面對,還得面對。
沉默變成了壓抑,壓抑之中,俞适野和溫別玉一同在房子裏吃完了晚飯。
那頓晚飯,俞适野一點味道也沒有嘗出來。
也許溫別玉也沒有。
沉默伴了他們一路,一開始只縮在角落,如今已經堂而皇之的占據了整個房間,擠壓俞适野和溫別玉。
晚飯之後,俞适野将碗筷收拾到水池中清洗,龍頭被他開到最大,嘩啦啦的水流聲将包裹着房間的沉默撕開一道口子,俞适野在這個口子裏大力地喘息着。
水聲同樣掩蓋了些其他的響動。
當俞适野洗完碗,一轉身的時候,他看見溫別玉拿出一大堆衣服,放在床上。
白晃晃的燈光底下,是放在過道上的黑色行李箱,它就在溫別玉的旁邊,只要溫別玉一伸手,就能将它抓入手掌,可他只是站着,呆呆地看着床上的衣服。
俞适野打了個寒顫,屋裏的畫面壓在他心頭,壓得他陡然慌亂,慌亂中,他滑了手,碗碟掉在流理臺上,聲音有點大,驚動了屋子裏的溫別玉。
當對方看過來的時候,俞适野覺得溫別玉要開口,他惶恐于對方即将說出的話,于是搶先說話,說出一個蹩腳的謊言。
“最近學校的功課和社團的活動都很多,我——我可能要在學校住一段時間,把事情忙完了再回來。”
有如永恒一樣漫長的等待。
等待之中,惶恐屢次折疊,成倍遞增,重重地壓下來,壓得他的心一路往下跌,在它跌進深淵那一刻,溫別玉低聲說了一句話。
那話如同特赦,将死刑變成死緩。
“……好。”
俞适野離開了。
他離開了屋子,到了小區內,沒有離開,反而來到樓宇有窗的那一側,仰着頭,看孤獨的月下的那盞燈。
燈裏有熟悉的人。
他看了很久,一直到那盞燈也熄滅在暗夜裏,才意識到自己應該離開。
離開了,往哪兒去?
那個晚上以後,俞适野在學校的宿舍住下來。
他開始噩夢,整夜整夜的噩夢,然後在最深的夜裏驚醒過來,大汗淋漓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從黑變灰,從灰變藍。
他開始頭疼,精力渙散,持續性地感到焦慮和手腳發麻。
他依然上課,住的地方可以變,上課的教室變不了。兩人始終在相同的教室,坐臨近的位置,上一樣的課程。
這大概是煎熬的生活裏的一點解放,可解放總伴随着更深的煎熬。
他和溫別玉的距離很近,越近的距離他越不敢放松。俞适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忍着不碰溫別玉,不同溫別玉說話,甚至不看溫別玉——只在對方沒有發現的時候,偷偷瞧着人。
這是他最放松的時候。
他小心翼翼地維持着兩人空隙,他覺得溫別玉也許是需要一點安靜的環境,一點獨處的空間,也許安靜了獨處後的再下一秒,對方就會轉過頭來,對方就會同他說話。
說什麽都行。
下一秒又下一秒,數不清的下一秒,溫別玉還是沒有說話。
過往的溫情全變成了無言的疲倦,所有的生命與活力,都在被逐步的謀殺。他試圖拯救,可無能為力。
後來他找到了一個辦法,當半夜睡不着的時候,他就翻牆出學校,來到小區,站在樓底下,望着溫別玉的窗戶。
萬籁寂靜的夜裏,那扇窗戶還亮着。
他總是在底下沒站多久,就能看見有影子出現在窗邊。
他從底下看着溫別玉,溫別玉從上邊看着他。
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是周一。
這天中午,他們在食堂裏坐到了同一張桌子上,盡管四個人的位置裏,他們斜向而坐,但這依然是回來以後的第一次,俞适野拿着筷子的手有點僵硬,他連續好幾天沒怎麽睡着,每天走在路上,都覺得下一刻就要栽倒睡着。
但現在,這些都緩解了,俞适野像被打了一針興奮劑,他的精神能夠集中了,他察覺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每一下都濺出無數雀躍與歡欣。
可惜高昂的情緒并沒能持續太久,因為坐在另一邊的溫別玉無聲無息,久久不動。
于是,雀躍變成了遲疑,歡欣變成了擔心,俞适野握了半天的手,終于張開口。
他的聲音被溫別玉的聲音覆蓋了。
溫別玉擡起眼,望向前方,他的目光虛無自俞适野身旁穿過,如同當初他在車站前,和父母一同路過俞适野。
他的唇色很蒼白,張合之間依稀有些抖動。
他聲音很輕,但咬字清晰。
他明确告訴俞适野。
“這樣不好。我們分開一段吧。”
接下去的一整段時間裏,俞适野都沒有記憶。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從食堂中出來,不知道自己怎麽離開學校,不知道自己怎麽回到家——位于上海的家,他爸爸的住所。
可能是想在無窮無盡的恐懼中找到一點安全的庇護,本能驅使他來到了這裏。
他翻出鑰匙,開門進去。
門內很安靜,燈光都收斂了,像屋子裏所有的傭人,都在夜裏沉睡了,于是白日熱鬧的屋子,只剩下個空蕩蕩的殼。
他茫然地在屋子裏轉了一圈,終于見到了一束光。
光在二樓,一點點,一絲絲,招搖着,吸引着,誘惑着俞适野,推開那扇未關嚴的房門,像打開潘多拉的魔盒。
散落了一地的衣物,暧昧的粗重的□□,熟悉的父親,和陌生的女人,眼前激烈的一切,模糊了他過去的記憶,讓他開始混淆現實與夢境。
直到俞汝霖走到他面前。
俞汝霖随意披了件衣服,走到他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他:“你今天怎麽回來了?你的臉色怎麽回事?你多久沒睡了?”
“爸爸……”俞适野恍惚叫了一聲,“她是誰?”
俞汝霖置若罔聞:“你下次要回來跟我說一聲。你的房間有整理,看你臉色不好,早點去睡吧。”
“她是誰?”俞适野執着地問,他的思維很沉,身體很輕,他感覺自己要倒下去,又感覺自己要飄起來,他耳朵裏的平衡器官好像失了效,旋轉似的眩暈開始出現,他快要無法思考,只能喃喃地重複着同樣的問題,“她不是媽媽,她是誰?”
俞汝霖不耐煩了,他平靜的表情裏出現居高臨下,威嚴的神色中顯露厭惡,他的聲音像宏大的命令,轟隆隆從天空降落下來。
“你已經成年了,不要再像一個小孩子那樣遇着什麽小事都咋咋呼呼。”
俞适野費力思考着,足足幾分鐘,他終于弄明白了俞汝霖的意思。他說:
“爸爸,您怎麽能這樣……你背叛了我們……這讓人惡心……”
被忤逆的家長變得陰郁,像上位者懲罰那些不聽話從屬一樣,肆意抨擊與鞭笞。
“俞适野,注意你同我說話的态度。你沒有資格指責我,你從小到大的吃穿住行,哪一樣不是在花我的錢?沒有我,有如今的你嗎?”
憤怒壓将下來,甚至蓋過了肉體的痛苦。
俞适野清醒了,他直視自己的父親:“沒有你,我也能夠做很多事情。”
俞汝霖的輕蔑之中充斥着不以為然,他知道自己的兒子想要反駁什麽。
“你說的事情是指你曾做出來售賣的電子玩具嗎?你叫那‘創業’,你以為你可以成功,你覺得這可以給你帶來一筆錢,至少是照顧溫別玉爺爺的錢。”
他的聲音一轉,從輕蔑變成冰冷的否定。
“沒有俞氏企業的門店,誰會讓你做的東西進入商店;沒有俞氏企業的貨架,誰會買你做的東西,你以為的成功只是像藤蔓一樣依托在你父親這棵大樹上偷取養分——還有溫別玉,我早就告訴你,沒有必要同溫別玉攪合在一起。”
俞适野啞口無言,他想要否認,可找不到否認的支點。
他确實為自己的“發明”引以為傲,那是因為他将發明放入俞氏企業的門店,并讓自己的發明變成金錢,可如果……像他父親所說的那樣……
“你不聽,無所謂。”俞汝霖的聲音透着漠然,是真正不在意的冷酷,“我将你得自俞氏企業的錢扣下來,只給你留每月的零花錢。憑借你自己,你果然無法做成任何事情,那個老頭,溫別玉的爺爺。我把你養大你卻去當別人的孝子賢孫,以為你們那點孩子似的愛情可以天長地久,為此不惜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團亂,結果呢?”
俞汝霖突然笑起來了,如同看見個很好笑的笑話,忍俊不禁地搖搖頭:
“結果你們分手了。”
“我們沒有分手——”俞适野倉促說話,話只說到一半,他續不下去。
他內心清楚,他最恐懼的事情發生了,溫別玉已經做出決定,他和溫別玉——俞汝霖的話,是對的。
俞汝霖什麽都看透了,他譏笑着:
“愛情是有保鮮期的,真是毫不意外的結果。你說你天天照顧那個老頭,又怎麽樣呢,改變了什麽嗎?你明白什麽是照顧嗎?你學得會這些東西嗎?我原本已經想去找那老頭談一談,告訴他你究竟是誰家的孩子——不用了,太多餘了,我遠遠地看了他一眼,都不用上前說話,我就知道——”
巨響與耀眼的光占據了俞适野的全部思維與視力。
他看不見也聽不見,俞汝霖将他徹底擊潰了,他前十八年的生命宛如笑話,他的一切都依附在另外一個人的身上,他所有的自我,所有的驕傲,都是虛妄無力不堪一擊的。
他狼狽地從自己的家裏逃出來了,一路逃到許音華所在的劇院。
他在劇院裏看見了自己的媽媽,同時也看見另外一個男人,走在她身旁,攬住她的腰。
一盞盞燈,一束束光,恣意切割着他們之間的距離。
他看見媽媽的同時,媽媽也看見了他。
許音華慌亂地從男人的手裏掙脫出來,快步朝他跑來,她的速度一開始很快,後來漸漸慢了,最終停留在距離他的幾步之外。
俞适野張了張嘴。
他的嗓子很幹,話語夾雜着咳嗽,說出來:“媽,你和爸爸……”
許音華明白了,她突然不慌亂了。她本想伸向俞适野的手轉了向,擡起來,理理自己跑亂的鬓發:“你知道你爸爸的事情了。既然知道了,那就好辦了。小野,你能夠理解媽媽了。”
俞适野無法理解。
他搖着頭,快步向前,用力抓住媽媽的手:“媽媽,跟我回去,讓我和爸爸說,我會讓他認識到錯誤的——”
可掌心裏的手,用着力,一點點往外抽,直至徹底掙脫俞适野的雙手。
許音華的聲音依然柔和,像她平常一樣柔和。
“小野,”她告訴俞适野,“媽媽一直在,沒有離開過。”
這句話颠簸着落下來,落在俞适野的心裏,包裹在世界外層的糖衣終于脫落幹淨,其真實的芯,如此荒誕,如此醜陋。
最後的最後,在這一日即将結束的時候。
俞适野回到了租住的小區。
夜裏沒有人,他獨自穿過道路,路燈的光像霜一樣鋪下來,鋪在路上,鋪在他心上。
他走到了他和溫別玉的房子前。
他的手落在門上,敲響了門。
遲滞的聲響是他最後的生命線,線的一端,握在門內的人手裏。
他敲了一下就停止,寂靜之中,他感覺溫別玉一路走到門後邊,他仿佛聽見了門後的呼吸聲。
他們只隔着一扇門。
他等待着,渴望着,祈求着這扇門能夠打開。
門沒有打開。
他獨自站着,倚着,最後失去所有力量,靜默地蹲下去。
漆黑的走廊裏,寒涼的風刮過身軀,他将頭埋入膝蓋,看見門縫裏的光,和光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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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