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回憶冗長而混亂, 當将過去慢慢描述完畢的時候, 疲憊突然襲上身體,他揉揉眉心,往房間裏走了幾步, 明明地面平坦,他依然像站在火車上邊, 感到了輕微的搖晃與暈眩。

曾經的房子如同一截正在穿越時間軌道的車廂,來往于現在與過去。

“其實……”俞适野說, 他站在窗戶的邊上,從這裏往樓下看的時候,他産生了一點錯覺, 似乎能看見舊時的剪影, 戀戀地長久停留着。他不太想看見這些。但他強迫自己面對它,揮散它,“過去的都過去了, 別玉, 我們過好現在和未來就可以了。”

“我沒有——”

背後傳來低低的聲音,溫別玉說了什麽。

俞适野沒聽清楚,轉回頭去:“你剛才說什麽?”

“……我沒有不要你。”

築在心中的堅固堤壩終于被摧毀,積蓄其中的洪流再也困守不住,他對着俞适野, 在毫無準備下脫口說出了保守這麽多年的秘密。

說完以後, 沒有放松。

溫別玉望着面前愣住了的人,宛如被惶恐給正面擊中。他的呼吸急促起來, 雙手緊握成拳,全身上下的皮膚都是白的,失去血色和溫度的蒼白。

他不知道結果。

不知道這句遲來的話是否會給面前的人帶去更多的傷害。

他只是——一直只是——想要保護俞适野,想要看俞适野快樂又驕傲。可毫無必要的負擔是他帶去的,最多的傷害也是他帶去的。他拼命地想要得到一個比較好的結果,可結果是最壞的。

屬于自己的悲哀和為俞适野而生的痛苦灌滿了他的身軀,溫別玉站在原地,感覺眼睛一陣陣發疼,幹澀的發疼。

“小野,我沒有怪你,從來沒有怪過你。”

愕然從俞适野的臉上消失,他沉默站着,百味雜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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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裏很小的一個角落動了,他看見本來以為早已消失的,過去的自己從中走了出來。

大雨瓢潑。

十八歲的人在雨中沖向前方的傘。

那個拿着傘蹒跚找過來的人,是溫別玉。

俞适野跟上了過去的自己,一路走到溫別玉面前,将滿懷悲哀卻哭不出來的人抱入懷中。

他抱人的姿态有點笨拙,像過去還沒成熟的自己;他拍人背脊的手又額外沉穩,娴熟得足以掌控一切。

十八歲的俞适野和現在的俞适野重疊了。他們一同擁抱溫別玉,告訴對方:

“……我很難過。別玉,你替我哭,好嗎?你替我哭了,我就不難過了。”

奇異的,當耳朵聽見這句話,幹澀的眼睛霎時布滿淚水,他閉上眼,冰涼的液體順着臉頰滑下來,滑到一半,就被俞适野逐一擦去。

俞适野問溫別玉:

“那時候,發生了什麽?”

那時候,在你身上,發生了什麽?

過去不止是對俞适野的折磨,也是對溫別玉的折磨。

溫別玉無意識抱緊了人,半晌,啞聲開口:

“我接到一個電話……”

電話裏,父母通知他,爺爺死了,回去奔喪。

昨天晚上還和他親密交談的爺爺死了,他要回去,和爺爺的遺體做最後的告別。

他上了車,再下車,出站的時候看見站在前方的俞适野。

熟悉的人守在他熟悉的位置,麻木之中突然多出了一點波動。

他略顯遲鈍地搬動腳步,向俞适野的方向走去,才走一步,父母出現在他的面前。

父親的表情是平板的,平板裏藏滿埋怨,他的手腕被對方牢牢抓住,父親壓低了聲音教訓他:“你要幹什麽?你想去哪裏?你知不知道,你爺爺死了,你還想去找俞适野,你就一秒鐘都離不開他嗎——”

話開了頭,就不曾停下。

他被他們帶進車子,帶入家中。他停留在自己的家中,卻看不見家的主人。

父親始終絮絮叨叨,啰啰嗦嗦,将每個字每句話颠來倒去地重複着,埋怨着,不知疲倦,不知停歇。

他說你們怎麽能把爺爺一個人留在家裏。

他說你怎麽能讓俞适野前來照顧你爺爺。

他說這是你的錯。

他說就該聽他的,該把爺爺放進養老院,讓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情。

母親在一旁制止。

她說兩句父親。

她說小孩子懂什麽,事情發生了就不要抱怨了。

她說你現在唠唠叨叨個沒完,你之前倒是多來看看你爸爸啊。

她又說兩句溫別玉。

她說你父親這一天太傷心了,啰嗦了,但你不能生你父親的氣,是你錯了。

她說你怎麽能把爺爺交給別人照顧呢,別人是別人,自家人是自家人,你實在太不負責任了,枉費你爺爺這麽疼你。

那些聲音,是蚊子,是蜜蜂,繞在溫別玉耳旁不停的嗡嗡作響,他沒有看向他們,他看向窗外,窗外的花枯萎了,焦黃委頓的枝葉定格在溫別玉的瞳孔裏。

很久很久,溫別玉找到自己的聲音,聲音是很濃的迷惑。

“爺爺……是怎麽死的?”

絮叨的父親驀地僵住了,猶如火山噴發,他先是暴怒:

“是你,是你的小男朋友!你爺爺就是被你們害死的,你爺爺他是——”

母親狠狠扯住父親,呵斥道:

“你不要說了!”

“都是我和他的錯,你們就沒有錯嗎?”

父親對俞适野的指責喚醒了溫別玉,溫別玉轉回頭,靜靜問一句。

噴發的火山上,岩漿紛紛滾落。

父親突然哭了,他跌坐在沙發上,崩潰一般的失聲痛哭,淚水在他臉上橫流,決了堤般,收也收不住。

“你懂什麽,你什麽都不懂!”

“你知道你爺爺直到最後都還想着你嗎?你怎麽能不回來,你怎麽能讓別人回來!”

“爸啊,你怎麽能這麽走了,我還沒有孝順過你——”

這是溫別玉第一次看見父親的眼淚,更多的迷惑和麻木注入他的心髒,他不知道說什麽,也不知道要做什麽表情,只能怔怔地看着眼前荒誕的種種,怔怔地發現自己簡單一句話,就擊潰了父親。

不真實。

溫別玉無法感覺到真實。

他在一邊,其餘人在另外一邊,中間是一層毛玻璃,玻璃攔住了聲音,也攔住了人,他只看見幾道影子,做木偶戲似,兀自說話和動作。

他看了很久,看到一張黑白相片,一朵白色奠花。

他看見了爺爺。

活生生的爺爺,定格在相片中,平躺在棺木裏。

而他站在葬禮的現場,看着許多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圍在爺爺的棺木旁,傷心悲切。他忽然感到一陣惡心和羞愧,對自己的惡心和羞愧。

他這時才明白自己昨天在和父親的對話究竟代表着什麽。

他在推卸責任。

他想把爺爺死亡的責任推卸出去。

可是……是我的錯,就是我的錯,爺爺和我相依為命,我卻沒能照顧他,沒能見到他最後一面。

溫別玉漸漸地失去了動彈的能力,他像一株植物那樣,僵直在一塊地磚上。

他開始恐懼,恐懼讓他看見了一個人,讓他喃喃地說了一句話。

“小野來了,讓他進來……”

吊唁的人沒有聽見,站在他身旁的父母聽見了。

父親狠狠說了一句:“不許讓他進來!看見他,我就想起你爺爺的死亡,看見你,我也想起你爺爺的死亡!——”

旁邊的媽媽同時打了個哆嗦,仿佛重回了看見爺爺屍體的那個瞬間:“你就體諒你爸爸吧,葬禮為什麽非要讓他進來看,讓他看見你爺爺的死亡還不夠嗎?”

溫別玉喪失了聲音。

他望着爺爺。

爺爺還是老樣子,只是不再對他說話,也不再對他笑了。

爺爺永遠離開了。

葬禮結束了,那些繁雜的聲音消失了,父母的唠叨又回來了。

從接到那通電話開始,他耳邊始終有着聲音,讓他越來越迷惑的聲音。

父親再說話,依然是重複來回的那幾個句子,但他似乎聰明了,他開始說俞适野了。

他說你差不多好和俞适野分了。

他說我早說了兩個男的在一起就不行,兩個小孩在一起更不行。

他說俞适野肯定會開始怕你,俞适野看見你就想到你爺爺的死。

母親也在說話,她嘆息的,埋怨的說,說讓這麽個小孩面對你爺爺的死亡,你對不起你爺爺你也對不起俞适野。

最後,在從葬禮回到家門前的時候,他們停住腳步,閃閃爍爍說了一句話。

“今年過年我們就不回來了,你……你是不是要守在你爺爺這裏?”

溫別玉眨了一下眼,慢慢理解了。

父母不想回來,不想見他。他們害怕見到他。

身旁的木偶戲并沒有随着他們的離開而停止,而是越演越烈,溫別玉始終在玻璃後邊沉默以對。

直到他在車站見到俞适野,他同樣能夠感覺到,暗藏在俞适野內心的恐懼,和父母一樣的恐懼。

那種令他恐懼的恐懼。

我在害了爺爺的同時,也害了俞适野嗎?

讓原本根本不用面對這些的俞适野,碰到了這麽多可怕的事情……

身旁的毛玻璃将他徹底圍攏,他在玻璃的一端,其他人在玻璃的另一端。

父親已經不在身旁了,但他們的聲音和他們的影子殘留下來,被錄進攝像機,在眼前耳旁循環播放。

太吵了,太吵了……

如果玻璃能夠再厚一點,我是不是就聽不見這些了?

玻璃果然變得更厚了,聲音小了,溫別玉感覺更加麻木,或者疲憊,連動彈一根手指,都要想很久很久。

下了車,他回到了家裏。

他看見鏡子裏醜陋的自己。他打了一個冷噤,他也開始恐懼,更覺得這樣的恐懼會蔓延到俞适野身上。

我是不是應該離開幾天?

他思考着,說出這樣的話之前,俞适野倉惶先說了,匆匆先走了。

可是恐懼并沒有随着時間的流逝而消失。

它們在俞适野身上越積越多,也拉開了他和俞适野的距離。

玻璃房子裏的恐懼越積越多,無處釋放,他害怕俞适野因看見他而恐懼,更害怕自己不留神時,忍耐不住,把裏頭所有的恐懼宣洩給唯一能進來的俞适野。

他害怕自己開了口,說了一句話,就像擊潰父親一樣,同樣傷害了俞适野。

他把所有的話都吞回肚子了。

他沉默地望着越來越疲憊,越來越糟糕的俞适野,看着他尾羽褪色,毛發雜亂,看着他,像看見窗臺上那朵焦枯的花。

沉默之中,一個想法生根發芽,糾纏不去。

如果兩人分開一段時間……

俞适野也會快樂些吧,他不用再承擔不屬于他的重擔,不用再看見面目全非的我……

起碼到我能夠承受這些,起碼讓我的樣子不那麽叫人害怕,起碼讓我能夠不再加重小野的恐懼……

閉合的門被敲響了。

俞适野站在外頭,小聲問他一句話。

才下的決心劇烈的動搖起來,随後如房屋垮塌在強震中。

其實不是俞适野需要他,而是他需要俞适野,越陷在恐懼與泥淖中,越想擁抱俞适野,越想從對方身上得到慰藉。

自私最終壓倒了理性。

可等他打開門的那一瞬,門外已沒有了人。

很多年過去了,門還在,他依然沒有從那扇被敲響卻沒能及時開啓的門後,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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