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挂斷了的電話再也打不進去, 不用思考, 也知道那頭出了事。
俞适野的心髒飛速跳動,像是服用了過量的咖啡因般讓人全身沁出冷汗,他勉強鎮定, 腦袋轉了一圈,轉到範素懷身上, 但不等他将電話打過去,俞汝霖的電話先來了。
他接起來, 俞汝霖給了他一個地址。
“來這裏。你奶奶……”
這是他第一次聽見俞汝霖的聲音這麽飄忽,像是深秋裏一片正蕩在風中的落葉。
“快不行了……”
俞适野的腦袋,輕輕嗡了一聲。
他被人投入到了大海, 漫無邊際的深藍裏, 他感覺到了窒息般的重壓,可也從中找到了屬于大海的沉靜。這讓他一面感覺到內髒被碾壓的痛苦,一面又無端鎮定。
他沉默地揀起外套穿上, 和溫別玉一起出了門, 等來到車庫前,不等溫別玉說話,就将手裏頭的車鑰匙遞給溫別玉。
“你來開車吧,我怕我現在開車不夠安全。”
“小野……”溫別玉說了一聲,詞窮了。
“沒關系, 先到地頭再看看。”俞适野搖搖頭, 便上了車,坐到副駕駛座。
一路無話, 等兩人安全到了目的地,還沒來得及推開虛掩的門,一道餘怒未消的聲音就從敞開的縫隙裏透露出來:“天天說照顧媽照顧媽,也不知道怎麽照顧的,直接把媽照顧死了嗎?!”
“你少說兩句。”
“大哥沒有說錯,年年做體檢,怎麽這病就沒有檢查出來呢?這是四哥的不是!……”
俞适野推開了門。
一道縫隙似的光猛地大漲,漲花了人的眼,等俞适野眼中的光褪去,會客廳中的一切暴露在視野之中。
偌大的會客廳差不多被占滿了,俞家是一個大家庭,奶奶總共生了五個孩子,三子兩女。剛才說話的三道聲音中,一男兩女,男的是他的大伯,勸大伯少說兩句的是他的妻子,剩下最後一道聲音,是奶奶最好的女兒,他的小姑。
而俞汝霖排行第四,正是小姑口中的四哥。
他的目光在大伯和小姑臉上掠過,看見大伯兀自氣憤的表情和小姑雙目通紅的樣子,接着他看向其他人,其他人的神态并不如他們那樣外露,但神色也是陰沉沉的,每每用眼神掃過俞汝霖時,總像蘊藏着雷霆閃電。
如果說直接的責備是明槍,這些無聲的冷待便是暗箭,明槍暗箭,齊齊射向站在中央的孤零零的人。
這是一整個房間,可房間已被人為切割成了兩塊,一塊是俞汝霖,另一塊是其餘人。
俞汝霖可能從未有過這樣孤立無援的感覺,分明置身于鬧市,但與周圍的其他人格格不入,就像是站在個向外探伸,只得一片薄薄岩層的懸崖上,朝下一望,黑黢黢,看不見底。
他本能地搜尋救援的繩索。
俞适野看見俞汝霖的目光朝向他的妻子,自己的母親。
可坐在沙發上的許音華依然優雅,依然矜持,她冷漠地,啜着杯中的茶,一眼也不吵俞汝霖看去,将無聲的冷漠表現得淋漓盡致。
然後——
然後,俞适野的視線和俞汝霖的對上了。
在被妻子拒絕以後,俞汝霖求援的目光落在了俞适野身上,可還沒等俞适野做出反應,俞汝霖像是悚然驚悚一樣,狼狽地倉促地将目光給撇開了。
說不好是什麽感覺在心中蔓延。
可能多少有些被喚起了過往回憶的冰涼,但是至少……
他的目光轉向旁邊,正和溫別玉關切又焦急的目光對上了,那雙眼睛裏,盛滿挂懷和支持,還有和他相近的痛苦。
俞适野在心底長長送了一口氣。
他什麽也沒說,抓住溫別玉的手,牢牢的,将人抓在自己的身旁。
至少還有你。
這時,咔嚓一聲,病房的門被打開,一身黑色裙子的範素懷從中走出來,她神情很沉郁,帶着濃郁但克制的哀傷:“老人家希望你們都進去,最後見一面,說說話。”
無處依靠的俞汝霖在這時像是被點燃了的炮仗,迸發出猛烈的怒火來。
“你平常是怎麽照顧我媽的,你早就知道她的病情了對不對?你就這樣看着她送命?你到底在打什麽注意?”
範素懷神色冷肅,并未回答俞汝霖的質疑,有人先她一步打斷了俞汝霖的話。
“好了,”俞适野的二伯說了話,他心煩意亂,“吵什麽吵?媽就在裏頭聽着,都什麽時候了,你們還不想讓她安心?”
這話被賦予了神奇的魔力,沒人再說什麽,連暴怒的俞汝霖也在一瞬間頹唐下來,和衆人一起,沉默地走進房間,圍繞在病床之前。
俞适野并非此處的主角,他是小輩,和其餘的兄弟姐妹一起,走在最後,進去的時候,只剩下床尾的位置。
他是垂着眼睛的,最先映入眼簾的,除了晃着光的瓷磚外,就是白生生的杆子和白慘慘的床單。
他在這處停頓些許,像攢些力量,才能一鼓作氣,擡起眼睑。
視線擴大了。
微微起伏的被褥映入俞适野的雙眼,被褥被撐起的幅度是這樣小,如同沒鋪整齊的被子天然蜷起的幅度……而不是有一個人正躺在裏頭。
他屏息着,再向上看,總算看見床頭的人。
幹瘦的老太太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将床鋪都襯得大了。
等看清老人的模樣,俞适野的心倏地往下沉。
她眼神渾噩,神思潰散,任何一個人都能看出,躺在這裏的老人已經走到了生命彌留的階段。
但奶奶很慈祥,一如既往的慈祥。
她的臉上并沒有将要離去的不甘,反而如同在自家的後花園裏打個盹兒,蜂蝶在她身旁忙碌,她則安然倚着陽光與花香,睡意昏沉。
相形之下,他們倒像是前來打斷她的不速之客。
範素懷也進來了,她湊到奶奶耳朵旁,輕輕喊了兩聲。
一點靈光閃現在那雙昏沉的視線之中,奶奶像是被人叫醒,先轉了轉眼珠,接着,慢慢挪動腦袋,目光從床旁邊一路看過去,看着自己的孩子、親人。
“媽!”大伯蹲下來,激動地說,“你不要怕,你會沒事的,放心,我們會請最好的醫生來治療你,把你治好,你一定會長命百歲的——”
奶奶牽動嘴角,微微一笑,充滿着母親對鬧騰的孩子的縱容。
她沒說什麽,繼續看着,當目光看到俞汝霖的時候。
俞适野注意到了。
奶奶的眼中,是有些遺憾的。
這時候,俞汝霖哭了,他同樣蹲了下來,拉住奶奶的手,翻來覆去地說着同一句話:“媽,你怎麽能這樣,你怎麽能這樣——”
遺憾變成了些微的嘆息,可奶奶同樣沒有說什麽,她的目光再度向下,一路看過所有親人,直至來到俞适野這一處。
俞适野以為奶奶會和自己說些什麽的。
可是沒有,奶奶只将目光落在他的身側,定定望了一下,綻出一點欣然。
俞适野循着奶奶的目光看去,看見自己和溫別玉交握的手。
等他再擡起目光的時候,奶奶已經收回了視線,她不再看着什麽人,只望向房間的天花板,這時候,她開始說話了:
“遺産……我已經分好了……找律師見證過……”
“媽!”
此起彼伏的叫聲一下子響起,沸沸揚揚充塞病房,好在時間并不長,讓奶奶得以繼續說下去。
“半年前發現癌症,晚期,我選擇保守治療……這個決定,和你們其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有關系。是我自己的想法……本來,想和你們說的……但你們肯定會反對……幹脆誰都不說了……”
“我覺得……我該盡的責任,已經盡了……該過的好日子,也過完了……你們也不用再說什麽……反正,我就是這麽任性……”
奶奶長長地歇了了一段。
她的眼中的光暗下去,可也許只是被打磨得更加溫柔了,她仿佛看見了什麽,連嘴角的笑容都變得甜蜜起來。
“素懷。”
奶奶輕喚了一聲。
“我在。”範素懷說。
“我好看嗎?”老人嘟囔着,“我是不是老了,生病了,氣色不好了?……”
“不,您很漂亮。”範素懷柔聲說,她似乎明白奶奶想問什麽,追着補了句,“無論誰來看您,都會覺得您很漂亮的。不信您問問別人?”
“對,”稀稀落落的聲音響起來,病房裏的其他人緊跟着說,“您最漂亮了。”
奶奶似乎放心了,她動動手指,費力地擡起胳膊,衆人這才發現她手裏一直按着一張相片,那是他們父親的相片。
奶奶摩挲着相片,目光膠着在這張照片上,最後的最後,她誰也不看,只專注地看着自己的愛人,一如相片裏英俊的男人,誰也不看,只看着她。
她的笑容變得輕盈,就像她此刻的聲音:
“好了,他來接我了……”
老人欣慰地閉上眼睛,她的頭輕輕歪下,歪在枕頭上。
她睡着了,并在睡夢中,奔赴一場重要的約會。
病房裏的氣氛凝固了,直到床頭儀器上跳動的線拉成平直,滴滴滴的警報音急劇響起,此起彼伏的哭聲才将封閉式的痛苦給擊破。
俞适野閉上眼睛。
奶奶走了。
***
終結了的生命已消失于虛無,可活人還有他們該進行的儀式。
這天以後,葬禮便兵荒馬亂開始籌備,俞汝霖自奶奶離開之後便魂不守舍,可在葬禮的問題上寸步不讓,硬生生把本該由大伯主持的葬禮搶到了手裏。
等一系列繁複的步驟之後,他們送完了奶奶最後一程。
生命裏的親人在時間的最末,變成了一個小小的沉甸甸的盒子,被端在手中。
他們沒有在這裏将奶奶下葬,奶奶将會回到老家,也就是俞适野和溫別玉過去所在的那個城市,和爺爺一同安眠。
但這一步,俞汝霖沒法再堅持了。
葬禮的當天晚上,回到家裏的俞汝霖高燒病倒,病魔來勢洶洶,一下就擊垮了這個衆人眼中呼風喚雨的男人,讓他委頓在床上。
俞适野到家裏的時候,看見了許音華。
媽媽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仰着頭,目光專注地望着三樓的房間,奶奶的房間。
俞适野拿不定注意要不要驚擾她的時候,她先轉過了頭:“小野。”
俞适野:“媽媽。”
“你奶奶走了……現在說這些也許有些遲了,但是我遲遲不和你爸爸離婚的其中一項原因,就是你的奶奶。你奶奶很好。”她輕輕閉上眼睛,“有時候我覺得,她在給我母親對女兒關愛的同時,也給了我比母親對女兒更多的尊重。我知道你奶奶希望兒女都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我自以為我不離婚,不離開這個家,你奶奶會比較高興……但是也許,誰知道呢,這或許只是我給自己找的借口。”
“小野……”她又叫了一聲,“媽媽愛你,但是媽媽過去沒有對你盡到責任,沒有像你奶奶一樣,盡到對孩子的責任……接下去,我可能會和你爸爸離婚。無論如何,我想和你說一聲……”
她站起來,張開手臂,輕輕擁抱了俞适野。她在俞适野耳旁,悄悄說了一聲:
“對不起。”
俞适野送走了媽媽。
奶奶的離去改變了很多,許音華想通了,不再出現在俞汝霖身旁,現在,誰都知道俞汝霖的婚姻岌岌可危……維持了半輩子的臉面就這樣被扯碎了扔在地上,俞汝霖本該狂怒。
但他現在已經沒有發怒的力氣了。
俞适野進房間看他的時候,這個男人正坐在昏暗的光中,空蕩蕩的室內說不出的大和涼,靠在床上的男人遲鈍地反應了會兒,才看向他。
俞适野說:“大伯他們已經決定好了,明天回老家,将奶奶下葬。”
俞汝霖默不作聲。
俞适野再說:“沒什麽事的話,我先走了。”
他又等了等,沒等到聲音,于是轉身,剎那,他聽見了俞汝霖的聲音。
“……小野。”
他回過頭,看向俞汝霖。
床上的人還藏在床上,不說話,甚至不朝他看。
俞适野等了一下,沒等到任何東西,他不再停留,徑自離去。
命運在父子身上完成了螺旋似的環。
曾經的俞适野前來祈求俞汝霖的幫助,只被冷冷拒絕與嘲弄。
如今的俞汝霖經受了相似的痛苦,想要祈求,已無從開口。
他已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他将冷酷加諸到別人身上,于是冷酷最終回到他身旁,與他相依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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