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接下去的時間, 俞适野代替俞汝霖, 和其餘長輩一同回到老家,将奶奶入葬。

俞适野全程沉默,只在挑選照片提了意見, 避開了奶奶的所有近照,反而選了張年輕美貌的照片, 同墓碑上爺爺的成雙成對。

灰色石碑,黑白照片, 年輕的夫妻中道分離,兜兜轉轉半個世紀後,重逢于此。

難怪, 照片上的兩人, 笑得如此開懷。

處理完了合葬事宜,其餘人先行回返,俞适野和溫別玉則留了下來。

難得回來一趟, 俞适野想祭拜一下溫別玉的爺爺, 他把自己的想法和溫別玉說了,溫別玉卻觑着他的臉色,斟酌道:

“先不着急,這幾天奔波勞碌,我們先回家休息休息, 我把車子開過來……”

“我還好。”俞适野搖搖頭, 說。

不,你一定不好。

溫別玉在心裏回答了俞适野一聲, 沒糾結這個,而是動作飛快地将車子開過來,又将副駕駛座的車門打開,等着俞适野開車。

俞适野上了車,正要動手系安全帶,旁邊卻伸來一只手,一絲不茍的将他的安全帶系上,系完了也不罷休,除了動手碰了下安全帶的紐扣之外,還在啓動車子之前,将車上的門鎖、氣囊、剎車……挨個檢查了一遍。

車子終于啓動了。

它緩緩開在路上,表盤上的速度,始終不超過40。

這樣沉着的速度裏,哪怕将腦袋抵在車窗,也幾乎感覺不到震動。

俞适野撐了會頭,望着溫別玉一絲不茍的嚴肅表情,輕輕嘆了一聲,說:“別玉,我記得之前和你說過,我小時候和奶奶生活的事情吧?”

“更準确的說,這些事情是奶奶告訴我的。”溫別玉小小糾正。

“那是我挺小時候的一件事情。有一天夜裏,我睡不着,半夜爬起來找奶奶,看見奶奶對着爺爺的照片哭……”

幽黑的走廊盡頭,有扇點亮的門,推開虛掩的房門,年幼的俞适野看見落淚的奶奶。

那時的奶奶也不年輕了,皺紋爬上她的面龐,銀絲雜入她的黑發,她佝偻着肩,背對俞适野,明明哭得厲害,卻不怎麽管自己,而是很寶貝地護着手裏的照片,不讓一點淚水沾濕照片。

他迷惑地叫了奶奶一聲。

奶奶驚醒了,匆匆擦幹了眼淚,回頭問他怎麽半夜爬起來了,接着又像往常一樣,吓唬他不好好睡覺的話,就會被可怕的魔鬼拔去牙齒。

那時他什麽也不懂,被奶奶一吓,就捂着嘴巴,乖乖跑回房間睡覺。

散落在時間的印記,被俞适野一一說出來。

溫別玉的神色随之變幻,小時候好騙的俞适野讓他嘴角添了一分笑意,但笑意很快如同黃蝶一般,消失在肅殺而滿是焦黃落葉的深秋中。

他的心沉甸甸的。

“從那一天開始……”俞适野和溫別玉說,他的語氣很缥缈,虛浮在半空中,似乎在談論什麽遙不可及的事情,“我就再也沒有看見奶奶抱着照片哭了。爺爺走的時候,奶奶還很年輕,雖然帶着五個孩子,但依然有改嫁的機會,她沒有這麽做,她很辛苦地把孩子拉扯上,将他們一個一個送去上學,培養成人……最後用一生懷念爺爺……”

“我什麽都能理解,別玉,我什麽都能理解。”

“可我就是不喜歡,一點也不喜歡。”

這時候,俞适野的語氣忽然又強硬執拗起來,就像是個抱着自己懷中的糖不肯撒手的小孩子,他和大人鬧了別扭,站在原地,想要等着大人回頭來哄自己。

但這一次,和過去都不一樣。

他們走了,越走越遠,雖然中途頻頻回頭,沖俞适野揮手,微笑,但他們始終沒有停下離去的腳步,直到去了再也回不來的遠方。

溫別玉眼眶微微發熱。

他想起了自己的爺爺。

兩人沉默下去,俞适野不再說話,他閉起眼睛,遮去自己的無助。

開車的溫別玉瞅着空,看了眼俞适野,靠坐着的人面色蒼白,神思疲倦,眼珠卻在薄薄的眼皮下飛速顫動,哪怕休息,也無法安穩。

溫別玉不覺加快了車子的速度,快速地開完了最後一段距離,直至目的地前。

不知什麽時候,車子停了,他被人輕輕推了下,溫別玉關切的聲音響起來:

“我們到了。”

俞适野重新睜開眼睛,睜眼的剎那,他突兀看見了那棟房子。

溫別玉爺爺的房子。

被他關在記憶中的,血色的房屋破籠而出——

俞适野心跳陡然加速,全身過電似的麻痹之後,冰涼涼的觸感侵襲了他,那是遍布全身的冷汗。

他一晃神的時間裏,溫別玉已經過來了,将他帶出車子,走向前方的屋子。

“小野,你看着有點累,待會進屋了喝點水,先睡一覺吧……”

他們向着房子走去,越來越近,塵封着的東西也在掙紮,劇烈的,狂怒的,用盡全力在他心頭掙紮着,每一下,都帶出一陣沉悶的鈍痛。

俞适野的腳步幾乎邁不出去。

他的停頓引來了溫別玉疑惑的眼神。

也是這個時候,俞适野陡然記起,這間房子除了藏有那件事的記憶之外,還藏着更多自己和溫別玉共同的美好回憶。

如果我在這裏表現出抗拒,那麽別玉肯定會知道……他肯定就猜到了……

俞适野的腳步遲滞着。

無論向前還是後退,對他都是艱難。

他如同行走在平衡木上,向左要摔落,向右也要摔落,他只能維持着自己僵硬的步履繼續向前——可前方依然不是生存之地。

那是一個能将他吞沒的巢穴。

可是太遲了,他們已經跨過了最後距離,溫別玉掏出鑰匙,插入鎖眼。

咔嚓一聲。

俞适野無力地閉上眼睛。

閉合的眼睛阻攔不了任何東西。

記憶猖獗地活躍,陰影潛藏在流灑出來的光明之中,撲了他滿身滿臉。

“小野,要先洗個澡嗎?你之前的衣服留在這裏……或者,還是先休息?”

俞适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了一聲。

他的全部精神和力量都用在抵抗這份記憶上,只本能地,亦步亦趨跟随着溫別玉,被溫別玉一路帶進了房間,又來到床鋪上。

房間的門虛掩了。

好像即将破碎的栅欄多加了一層松垮的阻攔,明知心理安慰多于實際作用,俞适野還是感覺緊繃到即将斷裂的心弦松了松,瀕死的病人又被吹入了□□氣,得以再茍延殘喘些許時間。

俞适野感覺好了不少,他不再不受控制地出冷汗,而有更多精神去注意別的了,他感覺到一杯溫熱的水塞入自己的掌心。

借着熨帖的溫度,他鼓起勇氣,擡擡眼睛,将目光從紋路扭曲的木地板上挪到溫別玉臉上,他望着溫別玉,不知道是不是不慎流露了些許脆弱,溫別玉的手伸過來了,很安撫地碰了俞适野一下,對俞适野說:

“躺下吧。”

俞适野乖乖躺下去。

溫別玉也跟着躺了上來,就在俞适野的身旁。

他瞧着俞适野的臉色,見俞适野神色好了不少,便探過去,趴在俞适野的身上,低低一笑:“和以前一樣,我們睡在同張床上。”

俞适野也笑。

笑容能夠沖淡內心的恐慌。

他被溫別玉提醒了,目光在室內逡巡着,看見正對着床鋪的書桌,書桌底下的雜物箱,陳舊的籃球在裏頭露出半個腦袋,照耀着自己過去和溫別玉一同運動的時光;還有床鋪旁邊的兩個床頭櫃,像床的兩只耳朵,高三的下半學期,他幾乎住在了這裏,于是其中一個櫃子連同半邊床鋪,都屬于了他。

松動的栅欄好似又被加上了一層防護。

這層防護像層厚實的皮毛,裹住了俞适野,讓他暫時從冰冷的環境中解脫出來。

“是和以前一樣,哪裏都一樣。”他頓了下,看着自己睡着的位置,突然說,“不過我過去睡在另外一側,這是你睡的位置。”

“不是。”

俞适野挑挑眉,略帶疑惑。

“從你離開之後,就不是了。”溫別玉敲敲床的另一邊,輕巧回答,“從那一天開始,你的位置就被我占據了,它現在是我的位置了。而我原來的位置,還是我的位置,你已經沒有位置的。你剩下的所有位置,就是我們現在這種姿勢下的……”

溫別玉難得沖俞适野揚揚眉。

“我身上的一點點。”

“這也不是不行。”俞适野彎起嘴角,伸出手臂,攬着人的腰,在對方耳旁喁喁細語,“不過,你還記得我為什麽會睡那一頭吧?因為我睡覺的時候習慣往左滾,如果直接睡在左側,向旁邊一滾,馬上滾到了地板上,以前是我自己一個人滾下去,現在的話,很可能就是我們一起下去了,腦袋一起撞在地板上……”

“……”溫別玉開始深思熟慮。

俞适野瞅着人的表情,看對方的神色漸漸往舍生取義的方向移動,頓覺好笑,連忙做了個打斷:“當然,辦法總比困難多。我們可以——”

他朝床的旁邊一看,看見了床頭櫃,于是把它拖出來做臨時道具。

“把這個往外挪一點,當個護欄,擋一擋,就掉不下去了。”

“就你辦法多。”

溫別玉輕哼一聲,将床頭櫃推回牆邊,可能力量一時用得大了些,将兩個抽屜直接震得滑了開來。

俞适野順勢伸了把手,将第一個抽屜退回去,要推第二個的時候,才發現裏頭放了個白色的信封。

一衆熟悉的物品之上,放置了份陌生的信封。

信封是純白的,上邊一個字也沒有,只有泛黃的邊角,昭示了些時間的痕跡。

俞适野頗感奇怪,上手一摸,就摸出裏頭收着封信:“怎麽這裏還有一封信?是我離開之後你放進去的嗎?”

但溫別玉也不認識這封信。

他搖搖頭:“不是我的。”

說完了,他皺眉思索片刻,告訴俞适野:“我已經好久沒有睡這邊了,更不會去動櫃子,有可能是我雇的阿姨,從地板上撿到了放進去的……也不對。”

他自己提出可能性,又自己将這個可能性否定。

“阿姨就算撿到了什麽東西,也不會随便放進去的,也許是我爸媽放的?”

“你爸媽?”

俞适野依然覺得有點奇怪,他低聲自語着,将手上的信翻來覆去地看。

“看着這封信也有些年頭了,你爸媽是什麽時候将信落到這裏的,都沒有來找找嗎?”

自看見了這封信開始,他心裏頭就有模模糊糊的懷疑,但又搞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在懷疑些什麽,封口沒有封,他輕捏信封的兩邊,即刻将封口打了開來,看見收在裏頭的,微泛褶皺的信紙。

那是沾了水後的痕跡,斑斑點點印在信紙上,像極了人的淚眼……

心髒過電似的麻痹了一下,隐隐約約的預感,變成了真。

俞适野突然明白了手裏的信是什麽。

虛僞的,脆弱的防護在眨眼間崩碎,一直困在心中的東西傾瀉而出。

他臉上血色在眨眼間褪個幹淨。

而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在意識到手中信件的同時,他還聽見溫別玉還在說話:“我怎麽知道?也許這封信對他們來說不是特別重要,所以丢了也沒有找,也許……”

還在舉例的溫別玉看見了俞适野來不及藏起來的表情。

他同樣意識到了什麽。

他嘴唇動了兩下,真相沒有經過大腦,而本能地,自行從口中吐露出來:

“也許這是和我有關的……”

最糟糕的情況,連夢中都恐懼的未來,還是出現在眼前了——

俞适野看見溫別玉沖自己伸出手,他的目标是他手上的那封信。

而他倉惶地抽手,将信封藏在自己的身後,他的手肘重重撞到了木制床頭,半邊胳膊都是麻痹的,他還想要将東西藏起來,可麻木的手完成不了這一舉動,而浮現在溫別玉臉上的茫然和無措,也像束縛帶一樣,将俞适野死死捆在原地,讓他一動不能動。

他聽見溫別玉的聲音。

“這是爺爺的……”

這是爺爺的信。

“這是爺爺留下的……”

這是爺爺留下的遺書。

“你所知道的事情,你一直沒有告訴我,是因為,爺爺是……”

溫別玉的聲音很輕,怯怯的,像個做錯了的孩子,手足無措地看着他。

這一刻,他們似乎都在逃避真相。

但血色淋漓的真相,依然迫近他們。

于是溫別玉最終說出了這兩個字。

“自殺……”

飛旋着的暈眩擊中了俞适野,鋪天蓋地的血液再度淹沒過來,它們流動,攀爬,凝固,最終環繞着俞适野,合成一棟紅色的房子。

沒有窗戶也沒有門的,暗沉沉,冷冰冰的囚室。

俞适野覺得自己只是輕輕用了力,可不知怎麽的,掌心被指甲劃破,手上的血灑在了白色的信封上,他恍惚着拿手去擦,沒有用,只将血跡越擦越多……

突地,他看見溫別玉抓住自己的手掌。

但眼睛所見的圖像似乎不能被大腦解讀,俞适野依然連着掙紮幾下,實在動彈不了,才慢慢停下來。

他望着溫別玉。

溫別玉嘴唇在動,對方在說話。

對方在說什麽?

俞适野思考着,他的耳朵似乎失去了作用,完全聽不見來自對方的聲音,也有可能是關着他的紅房子——它是一個合格的看守,屏蔽着他和外界的接觸,他能看見溫別玉,但無法聽見,無法感覺。

他很想抓住溫別玉。

但是,但是……

俞适野看着自己的手,他拼命地想讓手指動一動,可意志和身軀是兩樣東西,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溫別玉将收在他掌心的信封拿走。

泛黃的白信封染了血,血液在上邊塗出扭曲的圖案。

俞适野眼前出現了重影,一道影子是現在,一道影子是從前。

現在和從前反複交疊着,把他的視線變得花花綠綠,又在毫無預兆的時候齊齊轉變,轉變為黯淡冷酷的血光……

空氣似乎變得稀薄了。

俞适野很用力地呼吸,依然只能吸取到少量的氧氣。

他開始感覺暈眩,但在暈眩到達頂峰之前,他的身體驀然一抖,從坐在床上變成站在地上,他被人撐着,溫別玉撐着他。

他看見對方臉上有些濕痕,正急切地望着自己,說了一長串話。

他依然聽不見,但是下一刻,溫別玉就用肩膀頂着他,扶着他向外走去。

他們馬上要到房間的門口。

他看見溫別玉的雙手空空如也,除了用力扶住自己,裏頭什麽也沒有。

信呢?

別玉爺爺寫的信呢?

俞适野茫然地想,不覺微微轉動腦袋,尋找着本該出現在溫別玉手上的信件,很快,他在房間的桌子上看見了那封刺目的信。

信如此顯眼,但溫別玉卻像看不見,撐着俞适野,很快穿過房門。

兩人距離信件越來越遠。

俞适野懼怕着這封信,如同他懼怕過去的事情。

可都到了這個時間,溫別玉應該知道了,信中也許寫着別玉爺爺對別玉的心……

不能這樣子。

我要做點反應,什麽反應都好。

他極力地撞擊着困住自己的紅色房間,一陣陣宛如地震的動蕩之中,他仿佛聽見溫別玉的聲音:

“小野,這不是你的錯,不要難過,我們先離開這裏……這不是你的錯,我們先離開這裏……”

溫別玉反反複複地念着同樣的話,他惶恐得無以複加,不止因為爺爺,更因為俞适野。

無論如何,先帶小野離開這裏再說。

他撐着人走到半路,突然有道相反的力量牽扯住他,他轉頭一看,看見俞适野的一只手撐在門框上。

俞适野閉着眼睛,無止境的暈眩和麻木中,他從喉嚨裏擠出一個字。

“……信。”

“信先放着,我先帶你離開這裏。”溫別玉慌亂回應,他還想用力,但又得到了俞适野的一聲拒絕。

“……不。”

連着說了兩句話,封閉的囚籠露出了一絲縫隙,如同堤壩被沖開一道水口。

俞适野逐步恢複對身體的控制,他用力地抓着門框,能夠感覺到身體的顫抖,戰栗在他身上泛起之後就消不下去了,但這已經不能控制住他。

他面向溫別玉,在臉上擠出一個笑容。

他還虛弱,又強硬。

“拿着信,那裏頭肯定有爺爺想要對你說的話,還有……”他的聲音支離破碎,但他努力将它們拼湊出來,“我告訴你,當年發生了什麽,我們去飯廳……”

這間三室兩廳的房子,南北通透。

自進門以來,一眼能望見飯廳所在。

他們在飯廳的餐桌旁坐下,俞适野的雙手握成拳頭,好像這樣能夠支撐住自己,他對溫別玉說:

“我單獨回來的那個周末……”

那個周末,溫別玉因為一項推不掉的學生會活動,無法回來老家看望爺爺。

俞适野自告奮勇,單獨回來。

他熟門熟路地來到家中,看見坐在窗前曬太陽的爺爺,明明陽光照了他滿身,但卻不讓人感覺到溫度,也許是因為窗戶後的老人臉上平板呆滞的表情,掩蓋了太陽所能帶來的活力。

但這個表情很快收斂,爺爺看見了他,對他的回來分外驚訝。

他以為這是一項驚喜。

他像往常一樣,快快樂樂地和老人分享自己的生活,說大城市的風光,說大學的生活,說的最多的,還是溫別玉。只要是關于溫別玉的,哪怕一點點瑣碎的小事,都能讓老人開懷大笑。

呆滞從老人身上消失了,老人又恢複了他最初認識時候的風趣爽朗,會拍着他的肩膀,會拿出一小罐啤酒來偷偷分享給他,還會和他說溫別玉小時候的趣事。

他們坐在一起,就像兩個偷偷摸摸交換着秘密的好酒友。

唯一的一點不愉快,就是在老人想要喝一口的時候,他将瓶子捂得死死的,怎麽也不讓老人碰酒,這東西對癱瘓病人可不友好!

他們談了許久,意猶未盡,俞适野幫助老人洗澡換衣服,這些事情本該由護工完成,但是在今天,不知道為什麽,護工并不在,他問了爺爺,爺爺輕描淡寫地告訴他,護工家裏有點事,放他回家處理去了,等到晚上,護工就會過來,再照顧自己。

于是他提議,把買好的車票改簽到護工回來為止,等護工到了,他再離開。

這個提議被爺爺否決了,他冷冷問:

“只是幾個小時而已,我都不能自己呆着了嗎?小野,雖然我已經這樣了,但我還想要自己做點事情。”

這個質問讓俞适野一陣緊張,他感覺自己說錯了話,但沒等他說點什麽挽回一下,爺爺又開了腔:

“你買了什麽時候的車票?”

老人問得很詳細,哪一個班次,什麽時間發車,什麽時間到達,他逐一詢問了解,了解完了,又催促他早早去車站,別誤了班次。

因為之前爺爺已經生過了氣,這回俞适野不敢反駁,依照着老人的想法,早早出門,準備去車站。

爺爺一路把他送出了房子。

他往前走了兩步,背後傳來老人的聲音。

“小野。”

他回頭。

“麻煩你照顧別玉了。”

爺爺對他微笑,臉上的皺紋在這一笑容中和緩地舒展開來。

“一點也不麻煩。”俞适野告訴爺爺,他又往回走了兩步,想和爺爺再說說話,“不是我照顧別玉,是別玉照顧我。”

但爺爺連連擺手。

“好了,去吧,去吧,別誤了車,路上小心。”

“那我走了……”

俞适野說着,又往前走,等走到路的盡頭,他再回過頭。

長長的路已望不清人的臉,但他能夠看見,爺爺還等在房子前,面向着他,朝他揮手。

接下來的一路上,不知為什麽,回頭所見的一眼,始終在俞适野腦海回蕩。

他越走越有些後悔。他突然覺得,在剛才喝酒的時候,自己還是應該讓爺爺喝一口的,只是一口,嘗嘗味道而已,應該不會有什麽,要是因為生病,就連過去最喜歡的東西也不能碰一下的話,就太……太讓人沮喪了。

于是他半途折了道,先去買了個很漂亮的小酒壺,又去爺爺最喜歡的酒莊,買了幾口的量,他就這樣,晃着裝了個底兒的小酒壺,溜溜達達,悄咪咪回到房子前。

房子面前已經沒有了爺爺。

爺爺肯定進屋休息了。

現在的時間是他原本買的班車的發車時間,但這又沒有關系,他在決定替爺爺買酒的時候,就改簽了下個班次。

他站在門口,掏出鑰匙,插入鎖孔,腦袋裏轉悠的都是待會兒爺爺看見酒壺,聞到酒香,會有多少驚喜。

突然,一聲重物碰撞的聲音自門內悶悶響起。

他奇怪地打開了門。

一扇門的間隔,一秒鐘的差距。

南北通透的格局讓他一眼就看見飯廳處,面向流理臺,背對着他的爺爺。

坐在輪椅上的老人,腦袋歪斜着垂下去,連帶露出輪椅的半邊身體,也綿軟的垂墜着。

他還聽見了水滴的聲音,像是哪裏的管道漏了孔。

滴答,滴答,滴答……

天入黃昏,光暗分了層,白日的光在上邊,只剩下星燭似的亮,照了老人垂落的發絲,剩餘的暗,則自地面湧上來,老人的雙腳之下,陰影化成實質,蜿蜒着鋪灑開來。

“爺……爺爺?”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輕得像一聲呢喃。

可這一聲驚動了前方的老人,本來已癱軟的老人極力扭過身體,回頭望向他,他看見對方瞪大的雙眼,血絲在一瞬間布滿瞳孔,扭曲了老人原本安然的表情。

随後,老人跌倒在地。

他手裏的酒壺,和跌倒的老人一同落地,摔碎了。

迸濺的液體中,他發了瘋地沖上去,用力按住爺爺的胸口,可是沒有用,大量的鮮血滲透他的手指,依然流淌,他的雙手,他的衣服,全浸沒入這股滾燙的鮮血之中。

“爺爺,爺爺,爺爺——”

他一直在叫,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叫什麽。

爺爺看着他,擡起手,哆嗦着嘴唇,想和他說什麽,但極力上揚的手沒能夠到他,破碎的音節也沒能組成字句,爺爺的呼吸,停止了。

一滴淚水,自爺爺眼角滑下。

那雙眼睛浸沒于血色,淌着淚,永遠凝望他。

“別玉,你說不是我的錯……”俞适野不知該擺出什麽樣的表情,只好對溫別玉笑了,“可這真的是我的錯,我挑了一個最糟糕的時間過去,如果早上一秒鐘,我能救下爺爺;如果遲了一秒鐘,我能讓他沒有挂礙,安然離去……”

“可我就在那一秒鐘進去了。我讓他,連走,都走得不安心……”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章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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