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光在塵埃裏孤零零亮着。
當俞适野說出過往真相的時候, 溫別玉的大腦一片空白, 他做了一件事。
他沖上前,抱住俞适野,擡手遮住俞适野的眼睛。
他喃喃着:“別看, 不要看,不要看……”
不要看那些畫面, 不要看會讓你痛苦的所有事情——
他心中有無數急迫想要告訴俞适野,可話到了嘴裏, 就只剩下單薄蒼白的重複。
冰涼的冷意籠罩着他的身體,骨頭咯吱咯吱地響,泛酸泛疼, 一如高燒時候的症狀。
但有些時候, 越痛苦,越清醒。
當知道真相的剎那,他不受控制的擡手遮住俞适野眼睛的同時, 溫別玉就理解了俞适野多年來的隐瞞。
我想保護小野。
小野也想保護我。
面對這樣的真相, 他不知道是直面現場,始終将秘密埋藏在心中的俞适野更可憐,還是遠在他方,連真相也不能得知的自己更加可憐。
但他更加清晰地明白,這九年裏, 俞适野究竟為自己做了什麽。
哪怕在最無助崩潰的時光中, 哪怕誤會讓兩人相隔千萬裏,對方的愛始終在。
在他面前, 伫成一堵無言的牆,為他遮風擋雨。
“小野,”他向俞适野索求,“抱抱我,好不好?我有點冷,我很冷,我需要你,需要你抱住我……”
俞适野的回答是環繞在溫別玉身上的雙臂。
他用力将人抱住,牢牢地,似乎要将溫別玉嵌入自己的身體中,也好同生共死。
許久許久,俞适野開了口,他已極力壓抑,可心中的彷徨還是從聲音裏流瀉出來:“你怪我嗎?”
溫別玉搖了頭,并在俞适野再度開口之前明确告訴他:
“我不怪我,我從未怪你。”
從前是,現在也是。
我從未自你身上得到任何負面的東西,只有溫暖,無窮無盡的溫暖。
“我這九年,過得沒有任何負罪。”
溫別玉知道,這是俞适野最想聽見的話。
“而現在,”他從口袋裏拿出奶奶送給他的那枚勳章,或許是巧合,也或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這一趟回來時,他将這枚勳章帶上了。他把勳章放在信紙上方,他告訴俞适野,“經過了安德烈和奶奶的事情,我多少能夠讀懂爺爺當時的想法……小野,是你讓我明白了這些事情,是你讓我能夠支撐下去。”
“所以,”溫別玉告訴俞适野,“不要一個人承擔這些,把你身上的重擔分我一半,我們一起去看爺爺的信,看爺爺最後想要說的話。”
俞适野緊繃的精神放松了,伴随着溫別玉的話,他身上承擔着的重壓似乎真的分出去了一半,分在與他并肩站立的溫別玉身上。
他們的關系如此親密。
他能明白溫別玉的所思所想,溫別玉也能明白他的所思所想。
他們承擔彼此的一半生命。
俞适野的目光則落到桌面的信件上,他正要如同溫別玉所說的,打開信封,觀看信件的時候,溫別玉阻止了他。
溫別玉告訴俞适野:“爺爺應該把信交給了我父母……這是一封被寄出去的信,我們不要在這裏看。小野,我還有一樣東西想給你看,我們去那裏。”
他們拿着信,離開了這裏。
俞适野不知道溫別玉要帶自己去哪裏,他跟着溫別玉向前,一路穿行過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一直來到小城的山腳,山水彙聚之處。
曾經寫生的地方變了樣。
原本的小池塘填成了個湖泊,湖泊邊沿有個小小的碼頭,碼頭上拴着兩支相依相偎的小木船。往遠些的地方,有一株高大的桂花樹,桂花樹後,有道曲曲折折的紫藤長廊,長廊再後,是一棟小小的房子,紅頂,黃牆,圓窗,拱門,還有一根細細長長的小煙囪,再搭配一個玻璃陽光房,像是童話故事中的住所。
這麽獨特的湖與房,是俞适野曾經的向往。
那些散碎在學生時代,在他和溫別玉的交談之中,他肆意地暢想着自己未來生活的地方,最初那些暢想全是屬于自己的,後來漸漸加入了溫別玉。
他們會在湖上釣魚和劃船,會走過開滿紫藤的廊道,會在溫暖的陽光下,坐在靠墊裏打着盹看看書。
林林總總,還有許多許多。
許多連他自己都忘了的細小的願望,也許只是聊天時候的只言片語,他才說出口便抛諸腦後的願望,全被另外一個人清晰記錄,一點點變成現實,最終呈現在他眼前。
溫別玉走上前,也在将他帶入其中。
他少年的夢。
他的理想園。
他們并肩坐在長廊底下,陽光撫過廊頂,一道道灑下來,灑在他們膝蓋上。
兩人将信展開。
陽光下,歪歪扭扭的字跡呈現視線,那些顫抖的筆畫,将爺爺當年的痛苦與艱難,全數留存到如今。
筆畫痛苦,文字卻不。
這确實是封爺爺寫給溫別玉父母的信。
“……當你們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了人世。半年前我曾向你們咨詢過安樂死的情況,你們嘲笑我,說我的想法無比荒唐,還問我是不是小玉做錯了什麽。”
“小玉什麽也沒有做錯,如果真的有錯,錯的人,也只會是你們和我。
“你們把本該自己負擔的責任推到孩子身上,貪圖自己的逍遙自在;而我,我辜負了小玉一直以來對我的悉心照料,我本該把事情告訴小玉,取得他的諒解,但我害怕在他臉上看見震驚和痛苦,我害怕他覺得我将他抛下,我更害怕他認為是自己有哪裏做得不好,我才選用死亡來向他控訴。
“我懦弱地選擇了逃避……身體上的痛苦還在其次……精神上的痛苦對我如影随形。
“我想要爬山,我想要運動,我想要和朋友出去喝酒玩樂,然而現實是,只要小玉和小野這兩個孩子不在,我就只能望着窗外的世界,從天亮發呆到天黑。
“我的朋友們已經厭倦了和一個連話也說不清楚的人交往,我也厭倦,每一次聽到自己含含糊糊的聲音,看見自己僵硬不能動的手腳,我都發自內心的厭惡。
“我憎恨這具再也不受我控制的身軀,我這輩子都再也無法擺脫連在我身上的尿管,我所有的尊嚴,在這東西連上我身體的那一刻,就消失了。
“我受夠了這樣的日子,寂寞得讓人發瘋的日子。
“我想了很久,雖然我已經無法控制絕大多數的事情,但我至少現在,我還能控制我的生命。但如果我再度中風,也許一兩年,也許一兩天,那我就徹底癱瘓在床,連抖着手,寫下結束這一切的話都不能。
“……
“我走了。我不在意你最後沒有照顧我,我也不需要你的照顧,但如果你還認為我是你父親,我給了你生命,我養你長大,那你就做一件事。
“告訴小玉和小野,爺爺愛他們。爺爺的離去只是一場意外,直到最後,爺爺都毫無保留地愛着他們。
“他們是最好,最好的孩子。”
兩人看完了信。
遲了很久的道別終于出現在他們面前,薄薄的紙張于是有了生命的重量。
他們開始遺憾,濃烈的遺憾遮去了心頭的彷徨,磕磕絆絆走到現在,再回頭看去,他們最遺憾的,其實是沒能在最後的時間裏理解爺爺。
堅持生命和選擇結束同樣不易,無論在人深思熟慮後選擇了哪一樣,都應當尊重。
而後俞适野側頭看着溫別玉。
他怔怔地凝視着人,直到溫別玉問他:“怎麽了?”
“我不知道……”俞适野慢慢說,“別玉,我能夠理解安德烈,能夠理解奶奶,也能夠理解爺爺,可是如果我們碰到了這件事,我無法按下同意的按鈕,不管有再有多的痛苦,我都會想要你留下來……我只會強求你……你已經把我寵壞了,我沒有辦法再像以前,對你放手……”
他知道這究竟有多痛苦。
他看了那麽多的事例,照顧了那麽多的老人。
他知道不停發燒的昏冥,知道不能動彈的麻木,知道躺在床上感覺着生命流逝的恐怖。
他真的能夠理解所有尋求解脫的人。
除了溫別玉。
他想要将溫別玉留下來,無論有多痛苦,哪怕一次次的開刀做手術,哪怕已經完全喪失了一個人所能有的最微薄的自由,哪怕摘除內髒,哪怕機器維生,只要再多一分一秒,也是一分一秒。
他知道自己究竟有多自私。
他無法面對自己的自私。
“別玉,”他擡手遮住雙眼,他恍惚地感覺到冰涼在掌心蔓延,“也許最後,給你帶來無止境痛苦的不是別人,就是我,那時候,你會恨我嗎?”
“……”
溫別玉沉默許久,他拉開俞适野遮住眼睛的手,輕柔的抹去對方臉上的淚。
他沖俞适野露出一個淺淺的笑。
“我願意。”
“我之前就說過,我願意。我在婚禮的殿堂上,同你發誓……”
“無論生老病死,我們永不分離。”
“小野,我答應你的,一定會做到。”
“……好。”俞适野說,“我們約好了,白頭到老。”
光線裏,閃閃的戒指并在一處,如同相互依靠的兩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基本上也算把我比較喜歡的一個破鏡重圓梗寫出來了,謝謝大家的一路陪伴=3=
回頭看有沒有時間,把比較甜的番外放出來,也許會寫寫兩人上學時候的事情,少年時代,意氣風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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