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番外

天高雲闊, 校園林蔭道上的果樹綴了黃橙橙的果實, 前方教學樓裏傳來不知道歡呼還是哀叫的鬼哭狼嚎,也許兩者兼有。

新學期開學,總是這樣, 切,無聊。

俞适野在喧鬧聲中一路穿行, 走進分班後的教室,無視因他進門而安靜的空氣, 徑自來到窗戶下空着的位置,将背包一甩,酷酷坐下。

教室在靜音幾息後, 重新恢複活力, 圍攏起來的竊竊私語裏,夾雜着一兩道音量飙升的驚呼,裏頭有特別熟悉的字眼, 他的名字。

俞适野才不去聽。

都聽膩了, 哼。

教室裏的人坐了七七八八,但老師還沒有到,無聊的等待時間中,俞适野單手托腮,轉個腦袋, 目光投到窗戶外頭, 看見湛藍湛藍的天空上,頂頭一排小鳥排着隊列向南飛, 下邊一只大雁獨自向南飛。

飛得賊他媽孤獨。

像是高一時候,班級裏所有人的桌子都成雙作對,唯獨他一人占據兩人位。

……

啧。

自在。

才懶得跟別人同桌。

再說分班後的座位表上,他也有同桌了,看名字,好像還是個女生。

“同學……”

耳旁突然傳來一道聲音,低低的,很柔和,讓人聯想到春夜裏風吹過池塘的聲音。

“能讓一下嗎?我坐裏邊。”

俞适野等了一會,沒聽見別人回答的聲音,略帶奇怪地循聲轉頭,看見個站在自己桌子旁的男生,陽光打在他身上,讓他幾乎和光融為一體。

俞适野定神看了幾秒,才看清面前的人。

幹淨,清爽。

望上一眼,秋老虎帶來的燥熱,全沒了。

“……好。”

俞适野站起來,給人讓了位置,擦身而過的瞬間,鼻尖似乎嗅到了點氣息。

或者是陽光,或者是皂角。

還挺讓人舒服的。

俞适野評價的同時,略泛起一絲疑惑。

看名字有“嬌”又有“倩”,還以為是個女孩子,原來不是嗎……?

開學的第二天,上課的第一天,俞适野知道自己同桌的名字了。

不是嬌也不是倩。

對方姓溫,名別玉。

新班級班長,校廣播員,學生會副會長。

早讀時候看見他站在講臺上領讀,中午時候坐在教室裏聽他在廣播室的廣播,日常上課就更別說了,一轉頭就能看見人安安靜靜的側臉。

問:有個新的同桌是什麽樣的感覺?

答:反正不壞。

新同桌嗓子很棒,特有辨識度,天生播音員的料,早讀領讀的時候,聽聽他的嗓子,還殘留在腦海裏的困倦就消失了;等到中午廣播,他選擇的音樂,又多多少少,總會有首俞适野最近特別愛聽,一直放在手機裏循環的歌。

俞适野對自己的新同桌頗為滿意,于是嘗試和對方互動。

例如早上見到:

“早,來了。”

例如晚上要走:

“晚,再見。”

每回他說話的時候,同桌都會轉過視線,專注聽他說完話後,再微微一笑,予以回應。

這天,俞适野課間休息去小賣部買東西,拿上東西排了半天,結賬的時候才發現錢包落家裏,沒帶。

他皺皺眉,剛要轉身,旁邊伸來一只素白修長的手,将一罐牛奶放在他的面包旁邊,說:“一起結賬吧。”

俞适野掉頭一看,不出意外,是溫別玉。

俞适野挑起一邊眉梢:“謝了,錢明天給你。”

溫別玉:“明天還我一個面包就好。”

俞适野不解:“這兩者有什麽差別?”

溫別玉斯斯文文:“少了我拿錢多跑一趟路買東西的差別?”

俞适野另一邊的眉也挑了起來,片刻,嘴角一扯,笑了。

“行,為同桌服務上門。”

***

兩人和諧安穩地相處着,沒兩天,語文老師布置了個組隊出報紙的課外活動,俞适野落了單,險險被老師抓去組隊,還是溫別玉仗義出手,救他于水火,當時他就把這人記住了。

再後來,學校要開展校運動會,體育委員先在班級裏問了一遍叫人報名,絕大多數項目的人選都很快湊齊,但總有些比較困難的項目,比如男生三千米長跑,就沒人報名。

體育委員搞不定,事情落到了班長溫別玉身上。

溫別玉趁着自習課的時候在講臺上喊了兩回,冒出趙是非吊兒郎當的聲音:

“班長你真吵,三千米只要一個人吧,沒人報班長自己上啊!”

趙是非,綽號找事非,班裏頭挑事種子選手,哪裏有事,哪裏有他。

俞适野聽了心頭不爽,更覺有責任替溫別玉出頭,冷笑一聲:“你行你上,不行閉嘴。”

趙是非反唇相譏:“你不也沒上嗎?按你的邏輯,你說什麽話?”

俞适野從座位上站起來,直接走上講臺,從溫別玉手中拿過報名表,刷刷在三千米的欄目簽下自己的名字,當重新拍下報名表的時候,班級同學驚嘆崇拜的目光集體投遞過來,而他居高臨下,特蔑視地看了趙是非一眼,換來趙是非一張氣成番茄的臉。

沖動一時爽,事後火葬……事後身體好。

名都報了,俞适野不允許自己不拿第一,每天放學以後,他直接留在學校操場,跑個五千米下來,剛好跑到天色擦黑。

第一天第二天毫無波瀾,等到第三天,俞适野突然發現後邊追來了個熟人,是溫別玉。然而他不喜歡跑步的時候說話,依舊面無表情,專心致志地往前跑。

恰好,溫別玉似乎也沒什麽交談的打算,同樣無聲無息地跑在自己的道路上。

一路奔跑,彼此沉默,跑到後來,俞适野完全忘記身旁還跟着個人,兀自發力沖過終點線,停在路旁喘着粗氣的時候,身後傳來一道聲音:

“要嗎?”

俞适野擦着臉上滑下來的汗水,轉頭一看,看見溫別玉站在自己後邊,手裏握着剛剛自唇邊拿下來的礦泉水,問他。

他正好喉嚨直冒火,渴得都想去舔人嘴唇上的水珠了,也不客氣,一伸手接過,揚起瓶子,先對着臉倒了一波醒醒腦,再調轉瓶口,将水倒入口中,小小喝上幾口:“謝了。”

溫別玉轉開眼睛,不去看那些順着下巴和脖頸滑入領口的水痕:“不用。”

他往前走了兩步,又停下,伸手向他。

俞适野納悶地看着人。

“礦泉水瓶。”

“空了,你還要?”

溫別玉不語,接過瓶子,蓋好瓶蓋,沖他揮揮手,走了。

天色将暗未暗,湖藍和魅紫混做一處,遠方還有些微金紅點綴,溫別玉漸漸走入其中,變成風景裏的一道剪影。

俞适野望着人的背影,心忖:

這家夥,好像做什麽都細致耐心,不緊不慢。

真奇特。

從這天開始,每一天晚上跑步,俞适野都會遇到溫別玉,有時候早點,有時候晚點,兩人也不說話,就是一同跑着,跑完之後,溫別玉總會把自己的東西分給俞适野,有時候是水壺,有時候是毛巾,完全省了俞适野跑步之外的準備。

準備的時間一晃過去,校運會揭開帷幕。

三千米長跑是壓軸項目,在下午的挺後面,短跑則是開胃菜,被安排在很前邊。好歹一起練了這麽久,俞适野決定先去看看溫別玉的賽場,結果站在跑道上左看右看,眼看着短跑都要結束了,就是看不到人影。

他略帶疑惑地扯了個同班同學過來,問:“班長呢?”

同班同學突然被俞适野問到頭上,還挺受寵若驚,知無不言:“班長在跳高區域!”

“他去跳高區域幹什麽?不比賽了?”俞适野自言自語。

“班長報的項目就是跳高啊,現在正準備比賽。”

俞适野腦袋上冒出了三個問號。

原來溫別玉報的項目是跳高。

不是。

既然他報的是跳高,那他練那麽久的跑步,幹什麽?

他滿頭霧水來到跳高區域,因為在旁邊折騰了太久,他來到的時候,跳高比賽已經開始,溫別玉剛剛跑到跳杆之前,他不太确定是否和溫別玉的視線對上了,但溫別玉确實朝他的方向掃了一眼。

随後,溫別玉背對跳杆,高高躍起,他面向天空的時候,輕盈如同飛起來了。

居然……還有點帥。

跳高結束,不出意外,溫別玉得到了第一名。

俞适野剛想走開,溫別玉已經應了上來,并對他說:“謝謝你來給我加油。”

俞适野:“不客氣。”

溫別玉:“待會的長跑加油。”

“第一是我的。”俞适野随口回答,說完了,還是把自己納悶的事情問了出來,“既然你運動會報名是跳高,那為什麽一直在練跑步?”

溫別玉面無異色:“為了鍛煉身體。”

“哦……”

“不然你以為呢?”溫別玉反問他。

“為了鍛煉身體。”俞适野左思右想,也覺得只能是這個理由了。

跳高結束不久,三千米開跑。

俞适野守住諾言,從開局領跑到最末,在半個班級聲嘶力竭的加油聲中,一騎絕塵地沖過終點線,引來更加劇烈的歡呼。

只有一點小小的意外……

他跑得太激烈,胃裏翻江倒海,為了不吐在衆人面前,他跑過了終點線也沒停,無事周圍一群湧向他的人,直接沖出包圍圈,沖到廁所裏,對着水池,全吐出來了。

吐完了,胃舒服了些,喉嚨卻又跟點了把火似的,燒得難受,還有嘴裏,黏糊又酸苦,惡心得俞适野又是一陣幹嘔。

他狠狠将水龍頭拎開,剛才漱口,外頭傳來一陣喧嚣笑鬧,有人要進洗手間了!

不行,不能被人看見這種狼狽的樣子!

俞适野警覺地直起身體,本能伸手去抹嘴角的水漬,正要端正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時,喧鬧的聲音在門外停了。

有人說:

“廁所怎麽壞了,走走走,我們去另外的地方吧。”

俞适野:“……?”

他略帶疑惑地等了一下,只等到腳步離去的聲音。

于是他繼續俯下身,就着水,把自己弄弄幹淨,再對着鏡子照一照,确定和平常一樣沒有任何問題後,走出了廁所,一眼看見停放在廁所前邊的黃色檢修牌。

接着,一只腳伸了過來,勾着檢修牌,将其踢回到角落的雜物堆去,若無其事出聲說:“好了,我們回教室吧。”

俞适野一路從下往上望,望見了來人的臉。

溫別玉。

俞适野默了半晌,對人刮目相看。

這家夥,聰明壞了,竟然懂我……?!

***

從這天開始,俞适野完全正視了溫別玉,他将人劃歸在自己的範圍內,和人同進同出,就差一同上廁所。

溫別玉也沒有辜負他的信任,每每他無法維持自己酷帥的外表的時候,溫別玉就會适時出現,通常三言兩語,就能幫他解脫,絕對堪稱中國好同桌。

一連半個學期下來,學校裏的同學也習慣了,經常哪哪沒找着溫別玉,就直奔俞适野這裏逮人;偶爾溫別玉有事,俞适野獨自行動的時候,還會被周圍人納悶問上一句:“班長呢?”

學期的期末,發生了一件大事。

國家通過了同性戀婚姻法案,同性可以登記結婚。

新聞出來的時候,班裏正好上放學前最後一節自習課,當消息被幾個拿手機的同學傳遞出來時,全班嘩然爆炸,尖叫,驚呼,打鬧,幹什麽的都有,平常玩得好的男同學女同學,都被拿來開了玩笑,趙是非依然是跳得最快的那一個,嗖嗖蹿上講臺,将一個個被大家喊出來的名字寫上黑板,還挨個畫上大大的桃心。下邊,一對長得和電影裏的大白特別像,導致一直被同學們叫做大白二白的好兄弟,還胸背相貼,做出了泰塔尼克號的經典比翼齊飛姿勢,雷得大家瘋狂爆笑。

俞适野雙手抱胸,直盯着被桃心圈起來的自己和溫別玉的名字:“班長,不控制一下嗎?”

溫別玉:“不控制了,畢竟我也很激動。”

俞适野:“……”

他轉頭瞅了端端正正坐着的人一眼,根本就看不出來。

彌漫了全班的興奮沒有持續太久,當放課鈴聲敲響的時候,班級裏的同學依然在一眨眼的時間裏背起書包消失了。

衆人走了,俞适野和溫別玉沒有走,今天正好是他們值日。

溫別玉提議:“先把黑板擦掉吧。”

也沒什麽不可以,俞适野跟着溫別玉上了講臺,拿起黑板檫,擦拭黑板。

不知是巧合還是默契,兩人挨個擦着黑板上的其餘名字,卻始終沒有去碰自己的名字。

直到其餘的地方都被擦幹淨了,整塊黑板上,只剩下他們的名字和圈着他們名字的心。

黑底,白字,晃眼極了。

溫別玉擦拭的手忽然停了,他問俞适野:“同性可婚,你覺得好還是不好?”

俞适野心裏怪怪的,總覺得心跳有些加速,呼吸有些緊繃:“我……覺得,這是合情合理的一件事,挺好的。”

溫別玉輕應一聲,繼續擦黑板。

俞适野也繼續。

下一秒,兩只手碰着了。

對方的手。

兩人同時想。

有點燙。

他們的手,覆蓋在彼此的名字上,被還沒擦掉的桃心圈在其中,如同簽名之後再蓋章。

簽字畫押。

我們在一起。

作者有話要說:全文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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