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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道曾拼命趕路,而阿清滔滔不絕敘述她如何以十歲之身,在兩軍之間俯身接住飛箭,再騎射回去,射落了敵軍大将身旁的燔旗,得到了師傅的誇獎時,離他們二十八裏的瀑布頂上,白馬寺戒律院六僧正為如何動手擒拿争論不休。
當年須鴻一怒屠寺,白馬寺中正當壯年的行字輩僧人幾乎全滅,武學一脈頓時衰落。僧人中也有因此事大徹大悟之人,放棄武功,專心事佛。自那以後,白馬寺僧人漸分成武僧與文僧兩類,時至今日,文僧已占了多數,練武的反倒成了偏門。寺中武僧分配到各處,藏經閣、經律院等比戒律院顯要之處自然人多。這一下來,戒律院別說恢複當年九大長老執掌之況,就是湊齊六人也勉強,只得在後輩中挑選得力武僧入內。癡利、癡非跟癡苦就是新近才進入戒律院的後輩,身邊不是師傅就是師叔,自然是除了附和,不敢多話,所以開口的只有圓性、圓真跟圓空三人而已。
圓空道:“師弟,我們此次出來,方丈師兄已經交代過,出家人慈悲為懷,最好是活捉二師祖,不要傷他性命。如果他一出現就不分青紅皂白射殺他,畢竟不妥當。”
圓性道:“阿彌陀佛,師兄,你還叫他師祖?他欺師滅祖,早就被逐出師門了!此人已經中魔,視人如草芥,你沒聽姓鐘的說嗎?留他在世一天都是罪過。對這種人,還講什麽慈悲?圓真師弟,你說呢?”
圓真看看圓性,又看看圓空,再想想大師兄方丈圓滅說的話,道:“五師兄,六師兄,方丈師兄說要拿他,其實……其實也是一個權宜之法。”
圓性道:“什麽權宜之法,你說明白一點。”圓空合十道:“阿彌陀佛。”
圓真在兩位師兄注視下,硬着頭皮道:“是。權宜之法呢,就是說要就事而論。兩位師兄,我說句實話:自從當年那一劫之後,我寺武學人才凋零,這麽多年了,誰都沒能趕上林字三位前輩。林晉大師圓寂前也曾說過,以二師祖的武學造詣,想要兵不血刃将他拿下,除非是林普大師親自出手。可是這麽多年了,林普大師一直下落不明……”
圓性道:“阿彌陀佛,師弟這才見得真。方丈師兄确實是這個意思,以我幾人之力,想要兵不血刃拿他,實在困難。一旦給他機會動起手來,這些弟子們難保沒有傷亡。師兄,難道你寧願讓那妖孽茍且,而讓門下這些弟子犧牲性命麽?”
癡利是圓性門徒,忙道:“師傅這話說得好……”癡非跟癡苦也跟着點頭。忽見圓空雙目一瞪,道:“怎麽?我輩出家人,講的是舍我精神,正所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難道還有誰有貪生之念?”癡利被他吼得面紅耳赤,幾個癡字輩僧人紛紛合十念佛。
圓性老大不高興,道:“師兄,你怎麽就是對這妖孽如此看護?難道門下弟子就該無謂犧牲不成?”圓空道:“二師祖是妖孽之事暫且不談,只是衆生平等,出家人若存了我相、人相之別,又怎能參悟佛法?你們幾個回去面壁三個月!”癡字三僧忙一起磕頭認罪,想起面壁的苦處,臉上都是慘痛之色。
圓性老拳一握,正要說話,圓真忙道:“兩位師兄,方丈師兄說權宜之法時,還說,若是二師祖這些年來心生悔意,并不反抗,也不必傷他性命,帶回寺裏即可。”
圓性兩手一攤:“嘿,又要我們務必擒拿到手,又要我們好生伺候,說來說去,好話都被他說盡了!若是抓不到,自然是我們的責任,就怕即使僥幸抓到了,還有人說閑話,說是弄傷了他!”說着拿眼睛瞪圓空。圓空眼中無物,怔怔地看着前方,并不理會。
圓真道:“不如……不如等一下先看看再說……”
圓性道:“怎麽看?等着看他過來打拳練功?是不是從他練功的動作之中、呼吸吐吶之間就可看出他是否已經心生悔意?嘿,看看再說……真是孩子話!”
圓真一向不善争鬥,被師兄一吵,頓時紅了臉,不再說話。幾個癡字小輩知道這位師叔的脾氣,都吓得合十閉目裝傻。這一下冷了場,誰都不再開口。
圓空忽道:“我去。如果他真的來了,我出去跟他談談,一切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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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性道:“這是什麽話?好象我逼你去的一樣。況且你這麽一出去,我們設下的埋伏不是全暴露了麽?”圓空搖頭道:“不然。如果他真的魔心不除,我自會設法引他背向瀑布,到時候發射弓弩,應該比沒有打亂他心神時更有效些。”
圓性略一思索,心想:“這個傻子一向愛出風頭,事事與我做對,哼,還不是見師兄讓我做了戒律院首座,心生妒忌。那個時候漆黑一片,弓弩又沒長眼睛,射到你可不管我的事。”便道:“師兄既然這麽說……也好。你放心,一有情況,我們幾人立即跟上,以師兄的修為,應該不至于受傷才是。”
圓空道:“受傷又如何?生死又如何?師弟,你始終太住于相了。”站起身來,自下懸崖查看地形去了。
圓性被他搶白得無話可說,氣正不打一處來,見癡字三僧探頭探腦往懸崖下看去,怒道:“看什麽看!這才叫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都給我學着!沒長進的東西,回去每人抄一百冊經書!”拂袖而起,自去看埋伏情況去了。
癡字輩三僧就陪着坐了一會兒,說了半句話,磕了幾個頭,落得面壁三月,罰抄經書的結果,人人心中悲苦莫名,坐在原地大眼瞪小眼地發呆。
※※※
仿佛上天也急着看這場好戲,轉眼之間,太陽已落下山頭,天幕迅速拉上。因為有雲,這天晚上連月亮也見不到,真是黑到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步,只有風偶爾呼嘯地穿過林子,帶來陣陣野獸的嘯聲。
小靳靠樹坐着,心中又是害怕又是着急,怕的是這黑燈瞎火,有個什麽狼蛇出沒,身邊只有個半死不活的廢人,那可不得了。後來想想,有個廢人墊背,危險來時不必快過老虎,只需快過陸老毛龜便行,倒也比較安全,于是也不甚怕了。但仍然心急,不知道老黃會不會回來。
他心中默想:“老黃,自己回你那洞子裏去吧,可別被這些禿驢抓住了。你雖然對我不是很好,可也不是很壞,況且又瘋又傻,被這些個臭屁哄哄的禿驢抓到,就有你受的了。”
等了一兩個時辰,并無一人出現。小靳坐得屁股發麻,眼見得夜風一陣緊似一陣,他渾身發冷,站起來活動活動,就在這個時候,風裏隐約傳來一聲呼號。小靳一開始還未注意,響了一陣,忽地頭皮一麻,凝神聽去,仿佛有個人在叫着誰。
陸平原低聲道:“來了!是二師祖麽?”小靳道:“聽不清楚……”話雖這樣說,但心中已經隐隐感覺到是老黃來了。
他慢慢向前摸索着走,忽然一驚,只見不遠處亮起一點火光。那火光須臾間變成一堆大火,圓空和尚端坐在火堆旁,正合十入定。
陸平原道:“圓空師兄想要做什麽?引二師祖來麽?”小靳道:“老黃看見火,一定會過來。但是離瀑布那麽近,真要射箭,不是會連老和尚一起射中麽?”陸平原想了一陣,嘿嘿低笑道:“這個傻子,難道他連二師祖也想救麽?他不要命了!”小靳咬緊下唇,心中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過不多久,那聲音近了,這一下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呼喊的是:“小靳……小靳……”
蕭寧蹲在灌木之中,感到那聲音似乎就在耳邊響起,然而又飄渺不可尋。身旁的灌木被風吹得亂晃,他心中從未如此驚惶,只覺若來者此時動手,自己連一成逃生的機會都沒有,不知不覺間,捏着劍柄的手心裏已全是汗水。身旁的王五顫聲道:“少爺,這……這是人是鬼?”蕭寧搖了搖頭,只道:“發出消息,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動。”
“小靳……小靳……”
鐘老大夫婦與謝誼心中也是一般的驚惶,那聲音忽焉在前,忽焉在後,忽爾又在左右盤旋,仿佛一個幽靈随着夜風四處飄蕩,無人能知其從何而來,将往何方。此刻夜風大作,整個森林齊聲呼嘯,“呼啦——嗚——”卻仍無法蓋過那呼喊之聲,倒象是在為那聲音鼓勁吶喊一般。
謝誼抹了抹臉上的冷汗,低聲道:“是誰?是道曾嗎?”
鐘老大道:“媽的,老子看是鬼!”鐘夫人握住他的手一緊,道:“別亂說!哪……哪裏是鬼?”可是聲音也是禁不住地顫抖。
謝誼道:“是那晚與我們交手的人?”鐘老大道:“不象……那晚他要是有這等功力,我們倆早完了,還能傷他之後逃走?這些白馬寺的臭禿驢們,招了個什麽怪物出來?”
鐘夫人道:“要走嗎?啊?……我們還是走吧!”鐘老大與謝誼一起搖頭道:“走不了了!”
“小靳……小靳……”
“啊!”阿清大吃一驚,跳起身來,叫道:“小靳?誰在喊小靳?”道曾也一臉驚疑之色,站起身來,隔了一下方道:“好深厚的功力!與我師傅幾乎不相伯仲……不,還要高!”
阿清急道:“快,快走!他在喊小靳,那小靳一定在附近了!”轉身剛跑兩步,只聽道曾叫道:“別!”
阿清回頭,只見道曾臉色慘白,道:“別去。太危險了,也許會死。”阿清道:“為什麽?那人在找小靳,也不一定就是敵人啊。”
道曾合十道:“阿彌陀佛。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這呼喊之人太強了。”
阿清怔了一怔,咬牙道:“我不管!”轉身朝那聲音的方向飛奔。道曾嘆了口氣,拾起支柴火,也跟着去了。
“小靳……小靳……”
這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近,時而似一個老人,沙啞難辨,時而又似一個青年,铿锵有力,有時竟變作一個女子,婉轉清靈。小靳心中亂跳,只覺腦中越來越眩暈,口幹得象要噴火,然而四肢間的寒氣卻又跟着這聲音亂竄。
身旁的陸平原叫道:“是惑音!是惑音!他……他發現我們了!啊……心要……要跳出來了!”
只聽林子裏撲通一聲,有個僧人支持不住掉下樹來。并無一人上前扶他,想來其餘僧人正各自運功抵禦。小靳也支持不住一跤坐倒。那聲音明明只叫着自己的名字,可是身體卻一會兒炙熱難當,一會兒又冰寒得直打哆嗦。腦中更是亂七八糟,忽爾似乎與阿清一起驚心動魄地落下山崖,忽爾又象在水牢之中見到水耗子們的腦袋接二連三地飛上空中,忽爾又見到小钰光潔如玉的身子在水中時沉時浮,波光粼粼,她的秀發漸次漂散開來,仿佛一朵蓮花……他忍不住捂住耳朵尖叫道:“別念了!”
忽聽圓空一字一句地念道:“南無阿彌陀佛!”
小靳聽到這一聲,心中一跳,腦中剎時清醒了一下。風忽地大了,那聲音也愈加大起來,“小靳……小靳……”吼得遠遠近近的山頭上都是回音。圓空的這一聲迅速湮滅在風中。
小靳忙死命向火堆爬去。只聽身後陸平原慘叫一聲,叫道:“救我!救我!”小靳低聲罵道:“這個老妖怪真他媽瘋了!奶奶的!”返身拖着陸平原就跑,路上崎岖不平,陸平原被石頭撞得七葷八素也顧不得了。
他倆接近了火堆,見圓空仍端坐着,一句一句地念“南無阿彌陀佛”,只是聲音越來越小,額頭的汗一滴一滴滑落下來。
小靳聽他念着,已不似剛才那樣難受,但眼見他快要撐不住的樣子,心中又是擔心。忽然身旁風聲大作,有一人越過自己,落在圓空身旁,卻是圓真。圓真也盤膝坐下,與圓空一起合十念道:“南無阿彌陀佛!”
他倆同時念出,與那呼喊聲音勉強持平,你一言我一句,各自念叨。小靳摸着腦袋道:“怪哩,和尚們都是這樣比試的嗎?看誰聲音大。”
“這……這是內力比拼,最他媽的兇險!”一旁躺着的陸平原突然說道。他因為四肢經絡被挑斷,無法運功抵禦,剛才是拼了老命咬破舌頭,才清醒過來,此刻見白馬寺兩個頂級高手合力發功,才算勉強抵住,背上止不住地打寒戰。
小靳道:“是嗎?這兩個和尚厲不厲害?”
陸平原道:“怎麽不厲害?白馬寺象他二人這樣功力的,恐怕數不出十個來。那人真是二師祖麽?太厲害了……實在……”小靳呸地一聲,吼道:“他瘋起來更厲害!”
忽聽有人叫道:“嘿,吃老子一劍!”小靳吓了一跳,以為老黃已經跟和尚們打起來了,只聽“嘩啦”一下,不遠處灌木叢中沖出三個人來,卻是鐘老大夫婦與謝誼三人。
鐘夫人面色蒼白,看來也受了惑音影響。鐘老大攙扶着她,一手持劍,幹叫道:“王八蛋,跑哪裏去了?噫?怎麽有兩個禿頭和尚?”
謝誼望着四周,冷冷地道:“被他引進和尚們的埋伏圈裏來了。”
“嘿……他奶奶的!”鐘老大的胡子一翹一翹的。
原來他們三人适才正各自運功抵禦時,驀地風聲大作,有一人從面前飛過,鐘老大、鐘夫人、謝誼同時覺得身上長劍一震,在這漆黑的夜裏,那人竟分毫不差地彈出三枚石子,擊中劍身。三人又驚又怒,舍命追來,不料左拐右拐,分開密不透風的灌木,居然沖到了瀑布面前。
鐘老大想起自己原是打算監視禿頭們的,不想現在卻反倒進了禿頭們的圈子,忙大聲道:“這……這地方怎麽有這麽多的禿驢坐在這裏大吹法螺?哎呀,夫人,我早說過了,連夜趕路,實在是不大好……”鐘夫人虛弱地道:“算了別說了,那人已看穿了我們,沒用的……我們還是走吧。”
謝誼搖頭道:“大嫂,他要引我們進來,就沒那麽容易出去了。”
小靳忙跑到鐘老大身邊,叫道:“鐘老大,是你們!小钰呢?小钰怎樣了?”鐘夫人勉強沖他一笑,道:“她很好,沒事。我們就是來找你的呀,小兄弟……”
蕭寧屹立在黑暗中,手中長劍無聲無息地一會兒指向左面,一會兒指向前面。那聲音在他周圍盤旋,始終不近身來。只聽王五慘叫一聲,終于支持不住翻倒在地,叫道:“我……我不是……我沒有殺你!”
蕭寧知道他心神已亂,但是自己胸口的傷還未痊愈,功力不濟,也無法幫他。他嘆一口氣,閉上眼睛,盡力收住靈臺那一絲清明,漸漸地人我兩忘……猛地一劍刺出,疾若流星。有件事物從身前一晃而過,“铛”的一聲,将他的劍尖帶得一歪。蕭寧喝道:“留下!”騰身而起,又是一劍直刺。
這一招是“碧雲十三劍”中的第十二式,叫作“日照雲歸”,名字雖好聽,卻是整套劍法中最為兇險的一招,講究的是博命厮殺,與敵同偕。蕭寧這一劍刺出,心中再無一絲雜念,全身性命仿佛都付在顫動的劍尖,向看不見的前方撲去。
“撲”的一聲輕響,劍尖刺中了什麽,蕭寧一喜,心中雜念頓起,驀地一股巨力投在劍身上,蕭寧渾身巨震,再也把持不住,長劍脫手而出。
他心中只有一念:“死了!”
這念頭只一閃,蕭寧已結結實實摔在地上。他本能地彈起來,頭頂風聲大作,有什麽兵刃破空而來。蕭寧閃身一旁,右手一抄,入手處尚溫,居然是自己剛才脫手的劍。
蕭寧一笑,順手收劍入鞘,拱手朗聲道:“前輩是誰?多謝手下留情!”
他靜靜地站了一陣,一雙眼睛仿佛看透了黑暗,見到前方有什麽東西一般,大步向前走去。走了一陣,隐約在密密的樹葉之間看到一絲光亮,蕭寧深吸了一口氣,覓着光亮走,腳下越來越快,随即聽到有人大聲念着佛號。蕭寧沖出林子時,正聽見鐘老大怒吼道:“滾出來!誰他媽的玩老子!有種出來!”
蕭寧眼光一凜,正待說話,謝誼已笑道:“那邊來的可是蕭兄,別來無恙?聽舍妹說你與世伯正在東平做生意,怎會有空趟進這混水?”
蕭寧拱手道:“謝大哥,現在暫不談這個。你身旁的是鐘老大麽?要想大家不死,麻煩他別亂吼,破壞兩位大師專心禦敵。”
謝誼向來自負,但是在蕭寧面前卻不知為何一直占不了上風,聽他這般說,愣了一下,忙扯扯鐘老大道:“鐘大哥,禁聲!”
便在此時,圓空突然張口吐出一大口血,一時氣為之竭,說不出話,匍匐在地。這一下只剩圓真一人苦苦支撐,那聲音陡然占了上風,“小靳……小靳……”小靳腦袋再度痛起來。鐘老大坐下來助鐘夫人運功,謝誼與蕭寧兩人忙持劍圍在圓真身旁,四處張望。
“小靳……小靳……不用碧石……小靳……”
小靳一驚,心道:“他說什麽?不用碧石心經?那是叫我用多喏阿心經了?”他忙勉強盤起腿,運起多喏阿心經來。練了一陣,那一絲暖氣周而複始地在大小周天運行幾圈,各經絡寒氣漸漸不再受那聲音控制,也開始跟着運行。小靳只覺靈臺漸次清明,那聲音不住呼喊,卻也撩不起心緒來了。
陸平原終于忍不住慘叫起來:“圓性!圓性!王八蛋!你他媽的還不出來,真要看着我們全都死光麽?”
話音剛落,圓真大聲喝道:“能走動的都過來!”喊了幾聲,只見從林中鑽出八名癡字輩僧人,或縱或走,有個人甚至四肢着地爬到圓真身前,盤膝坐了,九個人雙手互相抵在一起,圓真喝道:“跟我一起念: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
這句偈語是說若世人以具體形象見證如來,或以祈禱之聲求告如來,皆是邪道,皆不得悟道。這是《金剛經》裏佛祖說得最嚴厲的一句偈語,斷除一切妄想。九個和尚一起大聲念出來,聲勢一下劇增。那聲音突然一頓,剎時林中一片寂靜,連風都停了下來。
但是過了一會兒,那聲音再次傳來,只是這一次已變成了佛經。聽他念的是:“如來常說,汝等比丘,知我說法,如筏喻者。法尚應舍,何況非法。”
老黃一邊念着,慢慢地走入火光之中。沒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出現,又是從哪裏出來的。他仿佛剛才就一直在火邊,只是現在才站起身來一般。
他一站定,和尚們一起合十念佛,剛才爬過來那位僧人眼睛一翻,昏死過去。謝誼與蕭寧對望一眼,心知來者就是适才引出自己的人,禁不住後退兩步。
鐘老大正要跳起身,鐘夫人的一只手已摸到他臉上,輕聲道:“別去,我……我身子有點軟。”鐘老大心疼老婆,也知道老婆這是心疼自己,扶着她退到邊上。
圓空掙紮着坐起身,道:“二師祖,真的是你?”
老黃向他一點頭,并不說話,徑向小靳道:“小靳,多謝你的一番話,我悟了。雖然,須菩提,于意雲何,須陀洹,能作是念,我得須陀洹果不。須菩提言,不也,世尊。”
這也是《金剛經》裏的一段話。初果羅漢稱為須陀洹,斷了見惑。但是佛說須陀洹者不能自己說自己已經證得須陀洹果,否則也住了相,不可稱須陀洹。白馬寺諸僧聞言,一起念道:“南無阿彌陀佛。”
小靳完全不懂他在說什麽,愣愣地看着他道:“老黃,你……你不瘋了?”
老黃笑道:“瘋又如何?不瘋又如何?神魔也不過一念之差而已。”白馬寺諸僧再度一起念道:“南無阿彌陀佛。”
謝誼在蕭寧耳邊輕聲道:“二師祖……這人是林哀?原來他還沒死,就不知道與林晉大師相比如何?”蕭寧不假思索地道:“強。”
“誰強?你說清楚嘛。”
蕭寧一直看着老黃,道:“論到對武學的研究,林晉大師曾說他遠遠及不上林普和林哀兩位師兄,現在看起來,的确如此。”
謝誼知道蕭寧小時曾深得林晉喜愛,在白馬寺待過幾年,直至林晉圓寂。謝誼身為天下武林盟主長子,卻連林晉面也沒見過幾次,一直引以為恥。他故意這般說,想套套蕭寧的話,不想蕭寧毫無防備開口就說。謝誼心中開始有些得意,随即想到他對林晉如此熟悉,說不定得了他武學真傳,不僅又大是犯酸。
圓真道:“二師祖,當年的事,你還記得麽?”老黃道:“記得便是忘卻,忘卻便是記得。貧僧忘記了。”
圓真沒想到他如此幹脆地否定,可是這兩句話于他實在無可辯駁,正在發呆,圓空卻道:“二師祖,你說你悟了,如何證得?”
老黃道:“如何要證?如何證?”
圓空一怔,一張老臉漸漸漲紅,過了一會兒道:“如何開悟?”
老黃微笑道:“你又如何開悟?”圓空道:“放下!放下一切妄念。”老黃道:“放下之後呢?”圓空張口結舌,竟然接不下去。
圓真在一旁忙道:“放下之後,自然是四大皆空。”圓空道:“不錯!放下之後,一切皆空。”
老黃點頭道:“四大皆空,真好。”他緩緩繞着火堆走,拾起一根柴火,突然向圓空指去。這一下極之迅捷,圓空尚無任何反應,臉上已被火灼燒到,他大叫一聲,往後翻倒。
圓真大吃一驚,飛身躍起,一招“盤龍腿”踢向老黃,老黃手中柴火順手一帶,點中他足踝昆侖穴。圓真半身頓時酸麻,但他掙紮着扯斷胸前挂的佛珠,落地之前向老黃擲去。老黃左手彈指如風,将佛珠一一彈開,正撲上來的其他癡字輩僧人每人身中一彈,慘叫聲中,俱都摔出四、五丈外,乒砰之聲不絕。
謝誼挺劍剛要進攻,眼瞥了蕭寧一眼,故意遲了一步。蕭寧縱身上前,一劍挑出十七朵劍花,劍氣激越,仿佛脫缰之馬發足狂奔。謝誼認得這招是蕭家“碧雲十三劍”中的“華雲四蓋”,以前曾在蕭家見識過,這一劍刺出的十七劍,只有一劍是真的,其餘皆是虛招。蕭齊當年曾演示過一次,自己的父親當時贊嘆有加,說那實在的一劍随心所欲,十七劍中的哪一劍都有可能化為實招。此刻在旁見了,只覺蕭寧使出這一招,十七劍每一劍都是那麽犀利,竟分不出哪一劍是虛,哪一劍是實。他心中一緊:“妹子說蕭寧武功已在世伯之上,看來非是大話!”
老黃在如此猛烈的攻勢下後退半步,左手畫圓,右手當胸一拳擊出,小靳在一旁看得真切,居然是老黃教自己的“二十五式羅漢伏虎拳”中的第三式,也就是“小小靳打死蠻野豬”的那一式。這般普通的一拳使出,周圍的人都是詫異莫名,但那十七個劍花突地一收,變作一劍,老黃的拳頭不偏不倚就抵在劍脊之上,凝神不發。
便在此時,只聽飕地一響,老黃身體突然一震,向前邁了一小步。火光中,老黃左手上抓着兩支羽箭,然而背上亦多了一支箭,深深刺入背脊。
小靳驚叫道:“啊!老黃,你中箭了!”
謝誼叫道:“好……”卻見蕭寧收劍回來,縱身後退,心中不禁大叫可惜。
鐘老大也忍不住拍掌道:“可惜。不過那一劍已被破了,他再要進攻可不大妙。”鐘夫人卻道:“你不要亂講,這是蕭公子絕不占人便宜。”鐘老大低聲道:“君子是君子,可惜太軟弱,不夠丈夫。若是真打,早就完了……”
老黃不答,頭也不回反手将兩支箭抛回去。瀑布裏“哎呀!”“喔唷!”“噢!”兩聲慘叫、一聲悶哼,誰也不知道他是怎樣用兩支箭襲擊三個人的。
小靳心中劇跳,顫聲道:“老……老黃,你沒事吧?”老黃回頭對他一笑,道:“不礙事。我與白馬寺還有未解之緣,你且等一下罷。”說着徑直走到瀑布旁一塊岩石上,盤膝坐下。
幾名癡字輩僧人此刻已拖開圓真,正要去拖圓空,圓空忽然猛地推開扶他的人,大聲喝道:“住手!大家都住手!”
圓空撐起身子,但見他臉上被剛才的火燒得紅了一大塊,一只眼睛緊閉,顯然受了重傷,他卻渾然不覺,幾下爬到老黃面前,直直地盯着他。
老黃道:“你痛麽?”圓空點點頭。
老黃又道:“你眼睛看不見了麽?”圓空又使勁點頭。
老黃便道:“那麽,你有什麽話要說?”
圓空嘴唇哆嗦了半天,終于道:“為什麽?為什麽不空?”
老黃嘆了口氣,道:“你要空來做什麽?”
圓空道:“佛說一切皆空,為什麽我見不到?”
老黃突然喝道:“混帳!佛什麽時候說一切皆空了?你不痛麽?你臉上的傷是假的麽?你的身體,你的一切,什麽時候是空的?”
圓空被這一聲震得渾身顫抖,顫聲道:“非空?”這個時候,圓真也掙紮着走過來坐下,對不知所措的癡字輩衆僧厲聲道:“還不坐下聽法!”衆僧不知道什麽時候圍捕變成了講法大會,但是見師叔如此緊張,也只得跟着圍着岩石坐下。癡利、癡苦兩個圓性的弟子瞧不見師傅,比兔子還慌,匆匆忙忙蹿進林子裏去了。
老黃道:“若你只見到空,只證到空,那你便大錯特錯了。這世間萬物因緣而生,天空、大地,從來就沒有空過。我問你,什麽是‘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便作如是觀’?”
圓空道:“是……萬物皆如夢幻泡影,皆是空。好象露水閃電,不可永久……”
老黃道:“露水閃電難道你沒見過?”圓空道:“時常見到。”
老黃手持柴火,重重一下敲在他頭頂,厲聲道:“見過你還說是空?執作妄想,便是你這種想法,硬把有的說成是空!天下修佛法者都跟你一般想法,世人何時才見得到大道?”
圓空被這一下敲得金星亂冒,耳中鐘鼓齊鳴,一時說不出話,小靳見他光光的腦袋頂上冒起老大一個包,險些撲哧一聲笑出來。
圓真忙道:“師祖,可是,佛曰‘無我相人相衆生相壽者相’,又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此該何解?”
老黃道:“‘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只是一個比喻,天下萬物與你何幹?你的身體亦是自萬物借來,時辰一到自然化歸萬物。佛祖以此叫爾等無所住,如流水一般,無時不動,卻也不住于任何一地,一時,一物,一事,不為世間萬物所動罷了。”
圓真伏在地上磕了無數響頭,道:“徒孫不明白,請師祖示下,求祖師示下!”
老黃道:“你要我示什麽?”
圓真道:“如何求法?”
老黃又是一棒敲在他頭頂,喝道:“你要求什麽法?法在哪裏?哪裏有法?”
圓真聞言木在當場,過了好久才道:“沒有法……”
老黃嘆道:“萬物皆相,萬物皆空,連空亦是相,法亦是相,非法亦是相。可是許多人把那空當做真了。執作于空也是執作于相。執作于法也是執作于相。佛曰‘法亦應舍,何況非法’。送你一偈,你自己去悟吧:理極忘情調,如何有喻齊?到頭霜月夜,任雲落前谷。”
圓空擡起頭,怔了片刻,哇地又吐出口鮮血,不住咳嗽。圓真怔怔地流下淚來,只是翻來覆去地道:“法在哪裏?哪裏有法?萬物皆空,空亦是相?”
老黃不再搭理白馬寺的和尚們,轉頭對蕭寧道:“你叫什麽名字?”
蕭寧忙躬身道:“在下蕭寧,曾領受林晉大師教誨。剛才冒犯之處,還請大師見諒!”
老黃道:“林晉……他教過你什麽?”
一旁的謝誼耳朵立時豎起來,卻聽蕭寧道:“大師未曾有支言片語言及武功,只教在下閱頌佛經,如此而已。”謝誼心中大罵:“呸!奸詐之徒!”
老黃笑道:“正該如此,我已知你所學為何了。你那一劍很有風範,年輕人,好自為之,善護念,他日必有大成。”蕭寧拱手而禮。
謝誼忍不住也向老黃一禮道:“在下江南謝誼。”老黃道:“很好,很好。他日武林稱雄者也。”謝誼聽到武林稱雄,洋洋得意,瞥着蕭寧心道:“你有大成,也最多不過開宗立派,怎及得我武林稱雄?”
老黃對小靳招手道:“過來。”小靳從未見過老黃如此神情,戰戰兢兢走過去,離他三四步遠便不動了。
老黃笑道:“別怕,我傷不了你了。你來,幫我把這箭拔出來罷。”
小靳走到他身後,就着火仔細看了看,見那箭刺在靠近心髒的地方,便道:“我……我不敢,拔出來血止不了。”
圓真聞言跳起身來,叫道:“傷藥呢?傷藥!快拿出來!”情急之下,一腳将一名呆呆望着他的僧人踢得遠遠飛出去,撲通一聲落入水中。其餘僧人這才醒悟,紛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