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交易(捉蟲)

阿玄在原地望着。

齊人将珏遞到那個看似家主的白衣男子手上,男子接過,翻看了片刻,朝她走了過來。

他二十七八的年紀,姿容清俊,雙目卻炯炯有神,眼鋒中透着幹練。

“此珏為汝所有?”

他面帶微笑地發問,望着阿玄,雙目一眨不眨。

阿玄點頭:“是。”

男子道:“是塊好玉,我有意收下。只是……”

他仿佛遲疑了。

“何事,請講無妨。”

男子注視着阿玄:“此玉,确為汝所有?”他重複了一遍最初的問話,随即解釋:“非我多疑,我既收下,自要清楚來歷。”

阿玄道:“放心,确為我所有……”她略一遲疑,又道:“實不相瞞,此珏是我小時随身之物,若非不得已,我本也不願出手。”

男子雙目微微一閃:“有你這話,我便放心了。我收下,價錢幾何?”

阿玄道:“我見你是個爽快人,我也實說,我誠意出手,你若也誠心要,照你的估算,出個價便是。”

男子道:“這玉雖失雙,但質地絕美,并非俗物。你雖急于脫手,我卻不能借機打壓,我願以一千圜錢易之,如何?”

穆國流通圜錢。阿玄本只計劃換上幾百圜錢,沒想到能易至千錢,自然歡喜,忙向他道謝。

一旁的商隊頭領笑道:“你今日運氣好,遇上了我家主人。主人行商,向來講求誠信仁義,你可知他為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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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玄看了一眼那男子。

“我家主人,便是人稱夜邑君的……”

“某齊翚,一商人罷了。”

男子打斷了商隊頭領的話。

齊國巨賈齊翚之名,天下幾無人不知,阿玄也聽說過,沒想到竟會在這裏遇到,此人又如此年輕,未免驚訝,輕輕啊了一聲,心裏方才的那絲疑慮,也徹底打消了。

難怪對方看中這玉,便願出一千圜錢。

齊翚仗義疏財,與巨賈之名一同被人并稱。

齊翚面上卻并無半點得色,只笑道:“如此便定了!”命商隊頭領點出一千圜錢。

穆國裏流通圜錢,以青銅鑄,質地厚重,這數目的圜錢,重達幾十斤。

齊翚看了眼阿玄:“你落腳于何處?我着人送你回去,免得萬一路上閃失。”

阿玄正愁自己怎麽扛這堆錢回去,十分感激,道:“我暫落腳于傳舍。多謝相助。”

齊翚揚了揚眉:“如此巧,我恰也住傳舍,正好一道回去。”

……

齊翚回到傳舍,收起玉珏,立刻派人出去探聽消息。

他的耳目随同他的商隊遍布各國,不過數日之後,洛邑李鳅便将消息遞了回來。

十七年前,息王後生了一個王姬。在王姬出生前的幾個月,西戎進犯瞿國,瞿伯向周天子求助。

周天子那時登位不久,依然懷着要在諸侯面前重樹王室威嚴的雄心,于是一番號令,召集到了數國軍隊,連同王師一道,由周天子親自帶着聯軍前去禦敵。未料應召而來的各國軍隊臨戰相互推诿,戰事結果一敗塗地,天子顏面掃地,回朝途中,天相日食,接着洛邑一帶又發生地震,洛水改道,國于是流言四起,非議不斷。

周王惶恐不安,向王宮裏的一個巫司占筮。巫司說,卦象所兆,是新生王姬給周室招致了不祥。周王遲疑着是否要以王姬獻祭。息王後聞訊,安排親信帶着還在襁褓裏的王姬逃出洛邑,去往南方外祖所在的息國請求收容。

親信帶着王姬南下,渡過漢水,方知楚國趁着周王與西戎戰時攻下了觊觎已久的息國,息國滅。當時周王派來的人追趕而至,親信又逃至嘉水之畔,眼見四面荒野,身後追兵又至,走投無路之時,江邊恰漂來一段中空浮木,便下跪拜天祝禱,将息後留的一面玉珏貼身藏于小王姬衣內,放她入浮木,随水漂流而下,從此再不知下落。

十七年過去了,但息後始終放不下自己所生的那個王姬,每每提及,哭泣不已,周王也心生悔意,便再命宮中巫司占筮王姬生死。

十七年過去,宮中巫司早已易人,如今的巫司深得周王信任,起卦稱,王姬似生又非生,似死又非死,生死難以定斷,但當年那一場占筮卻有誤。

日食地震,并非王姬所致。相反,王姬歸,或許能為周室帶來中興之相。

周王如獲至寶,當時便向天下諸侯廣發朝書,命助力王室,尋找王姬。

……

齊翚問:“除此,周王宮中可探聽到另外消息?”

李鳅道:“周王下诏已小半年,陸續有不少稱是持珏的女子被送去,然,均被證,并非王姬。”

“何以得證?”

“除玉珏不符,寺人稱,王姬身上似有天生胎記,極易辨認。”

“是何胎記?”

李鳅搖頭:“詳細不得而知,只有王後燕寝女禦才知。”

齊翚命李鳅退出,沉吟。

李鳅之前,他已打聽到,這持珏少女來自秭國,身份是俘隸,因通醫道,被穆侯身邊的老寺人茅公相中帶至丘陽,只不知何故,尚未入宮為奴,暫被安置在傳舍的偏僻院落裏。

倘若她在西市的話并無虛假,玉珏确是她小時之物,憑她所持的這玉珏,應該就能斷定,她有可能就是周王當年的那個王姬。

這少女不知為何,面容皮膚似是受損以致糙黃貌陋,但衣領掩蓋下的脖頸肌膚卻隐見玉雪之色,眸光美而靈動,許是因為面容襯托的緣故,令他更是印象深刻。她年齡符合,又來自秭國,地理正位于嘉水下游。

他此刻自然無法驗知這少女身上是否帶有胎記,但凡此種種,結合起來,這可能性極大。

多年經商的經驗告訴他,只要有大利,一旦機會出現,哪怕沒有十成十的把握,只要蝕不傷根基,便可圖。

齊翚獨自在屋內踱步良久,終于下了決心。

或許,這就是上天給他的一個機會,他絕不可錯過。

……

次日,庚敖服皮弁外出,傍晚從丘陽城北的熊耳山歸來,王駕遠遠路過傳舍。

庚敖轉頭望了一眼,縱馬疾馳而過,入王宮,留于宮中的茅公來禀,齊翚請求面君。

庚敖略感意外:“孤先拒他複國之求,再拒他進寶,他怎又來。可知何事?”

茅公道:“未曾言,只求見君上。”

庚敖略一沉吟,命傳他入偏殿,随後更衣,至芷殿。

……

齊翚家族本是息國貴族,十七年前,息被楚滅,從此他的父親便為複國而四處奔走。

死了的息侯,本還是周王岳父,周王自然也想為息國主持公義,奈何與西戎一戰,大傷顏面,天子發聲,楚國置若罔聞,周王根本就組建不出能夠痛打楚國一頓的王師,只能忍氣吞聲無可奈何。齊翚父親後又聯絡各國諸侯,希冀能得到諸侯幫助得以複國,奈何楚國國力強大,重賄之下,雖勉強拉到幾個支持的國家,卻也不過以口頭譴責為主,最後不了了之。

齊翚父親死後,他便繼承父親遺志,為息國複國大業繼續奔走。齊侯雖待他如上賓,甚至邀他入朝為官,但齊侯卻不肯為了一個和自己八竿子打不到的息國和楚國翻臉,恰穆國漸漸崛起,齊翚便将目光投向與楚國不和的穆國,希冀能借穆國之力得以複國。他先是通過穆國大夫向庚敖進言,許以重利,但庚敖似乎興趣不大。齊翚并未放棄,這才有了之前于天水城內的獻寶一面。

此刻他衣冠整齊,正靜靜等候于芷殿,聽到身後一陣腳步聲近,轉頭見庚敖至,以外臣身份向他施禮。

庚敖面帶微笑:“孤與你也不算初見。汝夜邑君之名,天下何人不知?不必多禮,請坐。”

齊翚謝坐,庚敖徑直問事。

齊翚和面前這年輕君主打過數回交道,知他行事果決,自己亦不繞彎,道:“東夷産魚膠,我與東夷族有交往,可得上好魚膠。我願以十車魚膠進獻君上。”

在冷兵器的時代,弓箭是戰場上重要的遠距殺傷武器。當世任何諸侯,但凡想要稱霸,軍備庫內必定少不了弓箭。制弓六材,“幹、角、筋、膠、絲、漆”,以膠最為關鍵,它決定了整張弓的韌性和使用壽命。不但如此,上好的膠,也不似其餘五種材料随處可得,“膠”的最佳煉制原料便是黃魚膠,而要獲得足夠的黃魚膠,就必須進行大量的捕魚。

齊國出良弓和神射手,便是借了地利之便,為壟斷,更是嚴格限制魚膠外流。

換句話說,魚膠是一種重要的戰略物資。

庚敖笑道:“十車魚膠,可造千把良弓,孤确實心動,然不知你所圖為何?若依舊是息國之事,莫說十車,便是百車,孤也只能割愛。”

齊翚亦笑:“既已被君上拒,齊翚再厚顏十倍,也不敢再在君上面前重提舊事了。此次這十車魚膠,不過是想向君上要一個人罷了。”

庚敖笑道:“何人,竟值你以十車魚膠換取?”

齊翚道:“便是如今被安置在傳舍裏的那個名為阿玄的秭女。”

庚敖目光微微一動,面上卻依舊漫不經心:“不過一個俘隸罷了,不知你看上她哪一點,願以十車魚膠換去?”

齊翚道:“實不相瞞,我有一友人,父母早年路過荊楚之地,不慎走失幼妹,至今念念不忘,其妻更是思女成疾,日日淚面。因我走南行北,友人便托我多加留意,代他尋訪幼妹。我既應允,便不敢怠慢,這些年來一直随路尋訪,奈何始終沒有消息。也是巧了,此次我入丘陽,蒙許可亦落腳于傳舍,前日無意間遇見那秭女,見她容貌竟與我那友人之母十分肖似,我震驚莫名,随後打聽,方知她來自秭國,正合當年走失之荊楚,如此巧合,我疑心她便是友人當年走失之妹。知這秭女乃太宦茅公帶回丘陽,故貿然前來求見,願以十車魚膠換這秭女。倘若真是我那友人之女,則我也算不負友人之托,心中大慰!”

庚敖微笑:“莫說一個俘隸,便是十個,百個,你既在孤面前開口,孤原本自當送你,奈何她卻不便。”

齊翚一怔:“君上可否告知緣由?”

庚敖道:“亦不便相告。”

齊翚心中驚訝不已。

據他所知,那老寺人茅公因在路上犯病,才将她一路帶至丘陽,安置在傳舍偏僻角落之後,也不見如何看重她。既如此,十車魚膠,這穆侯何以竟不肯松口?

他顯然應當還不知這名為阿玄的女子的身份秘密。

他立刻道:“再加百車魚膠,足夠君上造萬柄良弓,如何?”

“孤說了,不便。”庚敖眼睛都未眨一下。

齊翚遲疑着時,庚敖笑道:“夜邑君可還有事?若無,孤卻有事在身。”

齊翚知此刻這場會話再無繼續下去的可能,只能再另想辦法,壓下心中沮喪,起身告退。

齊翚一走,庚敖面上笑意頓時消失。

……

阿玄以玉珏換錢後,當日去集市采購粗布和價格不菲的絲綿,回到傳舍,埋頭便做起冬衣。

她打算給隗龍和他母親各做一件,忙碌了一天,次日傍晚,聽到門外有人喚,開門,見舍人領了一個面生的寺人來了,說是奉太宦之命,召她入王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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