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近旁停着庚敖那匹名為赤翼的坐騎, 月光之下,赤翼毛色如火油, 輕輕甩動馬尾, 狀極适逸。

他帶阿玄到了赤翼近旁, 從後托她腰身,輕而易舉将她送上了馬背。

阿玄悄悄回頭看了一眼。

身後恰有大風掠過, 那片草叢被風壓的半傾,隗龍此刻正匿身在那暗影之中……忽然視線被一寬厚胸膛擋住。

庚敖亦翻身上了馬背,坐她身後,一臂從她腰側伸來,将她晃動的身子在懷裏固了固,順勢摟住, 另手挽住馬缰。

夜風在耳畔剌剌嘯過, 阿玄此刻的心情,除了沮喪,更多的還是擔心。

倘若她能預先知道身後這人會如此快地找了過來,方才隗龍毫無預兆地再次現身在她面前時,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因情緒失控而在他面前落淚哭泣的。

雖然她當時并未對他訴半句苦,但今夜自己獨行于荒野馳道之上,恰被他遇到了。

從小一起長大, 她了解隗龍, 今晚之事, 哪怕她告訴他, 這是她自己心甘樂意的選擇, 他想必也卻不會如此作想。

他必認定她如今身處水深火熱,絕不會就此丢下她輕易離開。

她固然希望能脫離身後這男人的掌控,但卻不是讓隗龍以置身于危險為代價。

她心神不寧,面上卻不敢表露半分,心裏更只盼着能快些離開這裏,被庚敖抱住腰身也未有絲毫的掙紮,順他力道背靠于他的胸膛上。

庚敖對她的柔順似乎感到頗為滿意,又微微收了收臂膀,讓她在馬背上坐的更穩當些,随後向遠處分散開來的扈從傳了一聲哨,十數人很快聚攏回來,

正要上路,對面馳道上忽匆匆趕上來一人,氣喘籲籲,似有事要禀,庚敖身後一個扈從便迎了上去,那人不知說了什麽,阿玄只看到他指溝渠方向。

阿玄頓時緊張起來。

果然,扈從回來,看了眼馬上的阿玄,略一遲疑,道:“君上,此處應還另匿有一人,恐是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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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玄手心裏頓時沁出一層冷汗。

她哪裏知道,她上路後,茅公思忖,倘君上一時消不了氣,與其再去他跟前火上澆油,不如自己暗中派人先跟着阿玄,既是防她真的走脫了,也為保護。這人便奉命一直遠遠跟着阿玄,方才隗龍現身于阿玄面前,自然落他眼中,因今夜月光甚好,他怕被察覺,故先隐匿在了道旁,不期君上随後縱馬而過,便匆匆追趕上來,恐那男子是細作,不敢隐瞞,禀了自己方才所見。

“搜。”他的聲音響了起來。

扈從紛紛下馬,朝着那道溝渠走去。

阿玄看見隗龍從那簇草叢後慢慢地直起了身。

月光投在他高大的身影上,他神色凝重,身影一動不動。

阿玄一顆心狂跳,慢慢地轉頭,看向身後的庚敖。

他的視線越過她的頭頂,投向對面的隗龍,臉龐堅硬的如同岩石,也未發一聲,但阿玄卻清楚地感覺,他摟在自己腰間的那條臂膀驀地收緊了,箍痛了她的肋骨,幾乎令她無法順暢呼吸。

“是我一路跟至此,她全不知情,和她無半分關系。”隗龍一字一字地道。

庚敖一動不動,視線一直落到對面這個膽敢直視自己的年輕男子的臉上,看了良久。

阿玄已經快要透不出氣了。

“殺。”

短促一字,從他的嘴裏吐了出來。

整齊的刀出鞘聲,随扈拔刀,立刻朝隗龍圍了上去。

阿玄大驚失色,緊緊抓住他的胳膊:“他非細作!是我從前在赤葭的阿兄!如我家人!此前分散,他來找我,絕無他意,遇在此處,也全屬巧合!”

庚敖卻仿佛未曾入耳,雙目依舊盯着隗龍。

“殺。”

他重複一遍。

阿玄絕望了,向隗龍喊:“阿兄你快跑,我無事的!”

隗龍從小奔走于山林野地,肢體異常靈敏,力大無窮,他小時候,楚國一個精于劍術的鑄劍師為避禍,隐居赤葭數年,見隗龍資質上佳,又喜他秉性純良,曾教授他數年劍術。

此刻他面前雖圍有十數人,但倘他只求脫身逃走,雖機會不大,但也并非完全沒有可能。

隗龍身影卻一動不動,直視着庚敖投來的目光,緩緩道:“我并非細作。倘若你待阿玄好,她在你身邊快活,我便也就放心離去,但你卻待她不好,阿玄在你身邊不快活。我要帶她走。”

阿玄呆住了。

庚敖仿佛也一怔,盯了隗龍片刻,忽冷笑:“你有何資格,敢在孤面前說出此話?”

隗龍道:“阿玄喚我阿兄,我便要竭我所能護她喜樂。方才阿玄囑我以自保為重,我恐牽累于她,故未現身。你雖是穆國國君,我卻不懼你。若我能打敗你,你須讓阿玄随我走。”

阿玄清楚地感覺到身後那男子的身體緊緊地繃了起來,但是他的聲音卻更加冷漠了:“若你不能呢?”

“可殺我,我願以命懇請君上善待阿玄,她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女子,至少,你不該驅她一人如今夜這般獨走夜路!”

阿玄喉嚨似被什麽哽住了,凝視着那個站在地上,衣衫褴褛,肩背卻挺的筆直的阿兄。

她極力逼回眼中已湧出的一股熱意,向着隗龍笑道:“阿兄,你誤會了!君上寵我,今夜只是我自己起了小性,這才負氣出走,非他逼迫于我。你也瞧見了,他不是親自來找我了嗎?”

“玄如今過的很好,阿兄放心便是,往後不必再牽挂于我。”

她轉向身後那個男人,雙臂慢慢地抱緊了他的腰身,将臉貼到他的胸膛上,用只有他才聽得到的聲音低低地道:“我将他視為兄長,他亦視我為家人,除此無半點私情,若诳語,天殛。你放了他,求你。”

庚敖一語未發。

耳畔只剩呼呼的風聲,阿玄閉上眼睛,只緊緊地抱着他不放,半晌,終于覺他身體動了一動。

“以汝之卑賤,何來資格與孤争奪美人?只是孤卻尚汝膽色,今次便不殺汝,留汝性命,好自為之!”

庚敖擡臂,示意随扈收刀,随即調轉馬頭,縱馬疾馳而去。

……

赤翼神駿,背上雖多了一人,卻猶如無物,風馳電掣間,幾十裏的路,沒半柱香功夫便回了。

這一路,他一句話也不曾開口。

此時已是深夜,整個營房靜悄無聲,茅公正翹首等待,見阿玄被帶了回來,二人同乘而歸,忙迎上去。

庚敖翻身下馬,将阿玄也抱下,随即松開了臂膀。

方才那一路,赤翼速度幾乎可用狂奔形容,阿玄被颠的本就頭暈眼花,此刻腿腳發軟,腳底才落地,驟然就失倚仗,腿一軟,差點摔倒,幸好茅公眼疾手快,上來扶了一把,她才站住了腳。

“幸而君上大量,不計較你的冒犯,可向君上請過罪了?”

阿玄尚未開口,一旁庚敖已冷冷道:“不早了,茅公去歇了吧。”說完便丢下兩人,自己轉身,邁步朝王幄大步走去。

茅公朝他背影應了聲是,向阿玄做個手勢,阿玄到他面前。

“又出何事惹怒君上?”茅公低聲問。

他派人尾随阿玄一事,并未告知庚敖,後見他自己忽然出去,猜到應是過了氣頭心生悔意,原本松了一口氣。沒想到此刻人回來了,卻又帶着怒氣。

阿玄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沉默。

茅公打量了她一眼,搖了搖頭:“罷了,無事回來就好。你平日也非妄人,今日想必一時糊塗,餘話便不多說了。去吧。”

阿玄向他低低道了句謝,轉身朝那頂王幄走去,到了那扇閉合的門外,長長呼吸了一口氣,終于伸手推開,跨入。

庚敖并未寬衣上床,而是端坐于案後,手執簡牍,她進來,帶入的風壓的燭火晃了一晃,他視線連半分也未擡,仿佛全神貫注于手中的簡牍,半點不曾留意到她的入內。

阿玄如從前做過的那樣,跪坐在案尾侍讀,片刻,見燈芯枯卷,燭火變暗,便取燈勺輕輕挑了挑,燭火複明。

庚敖瞥了她一眼:“豈不是寧死于道,亦不願随孤嗎?”

燈火投在他的面龐上,他神色淡然。

阿玄避而不答,只放下燈勺,垂眸低聲道:“多謝君上,放過我的阿兄。”

庚敖路上隐忍了許久的怒氣似被她這一句話忽的給引爆了出來,将手中簡牍重重拍在了案面之上,“啪”的一聲,燭火跳了一跳。

“你夜行于道,他竟就半道與你相遇,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你還口口聲聲稱他為兄,當孤可欺乎?”

阿玄擡眼道:“他久無我的消息,前來尋我,又一路跟随至此,此确是實情。但今夜遇于道卻是巧合。我之所言,句句是真。何況今夜我之出走,本就出自君上之命,何來預謀可能?”

庚敖眯了眯眼:“你與那人,真無半點私情?”

阿玄道:“半點也無。”

“孤從不信天殛,若真無半點私情,示孤。”

他盯着她那雙依稀還帶一縷風幹淚痕的美眸,一字一字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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