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二人之間距不過一臂之遙, 阿玄能清楚地看到自己投在他一雙瞳睛裏的兩只小小身影。
“君上要玄如何示?”
片刻後,她輕聲問。
庚敖不語。
阿玄注視着對面男子的面龐。
雙眉如修, 斜挑入鬓, 烏沉沉一雙眼, 眉宇天生似帶幾分矜倨。
阿玄忽微微一笑。
“君上,玄身為俘隸, 連生殺也在于君上一念,何況別事?随伺君上也有些時日,君上對我諸多容忍,我豈不知?更何況今夜又放我阿兄,玄感激莫可言表。今夜之前,若我随伺君上是以被迫居多, 則今夜之後, 便從此刻起,我為君上奉水事衣,甘心情願,以報君上之恩。”
“如此,君上滿意否?”
庚敖身影紋絲不動。
阿玄便碎步膝行至他面前,伸臂輕輕攀住他的肩膀,将自己的唇, 印上了他的雙唇。
柔軟的女子唇瓣伴着溫熱的呼吸貼了上來, 和他四唇接在一起。
就在她做出這個舉動之前, 庚敖的腦海裏, 想的恰便是這一幕。
……
自王宮之夜後, 他已有些時日沒召她來跟前了。
他是一國之君,穆宮內外,無人不仰其鼻息,即便國中公族大夫如伊貫荀轸,雖資歷深厚甚至倚老賣老,當着他的面,卻無不畢恭畢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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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卻像是他的夢魇。從第一次見到她開始,他便狼狽不堪,此後并無多大改變,尤其王宮裏的那一夜,倘若不曾發生後來那些事,他從不知道,自己面對女人,原來竟也會醜态畢露到了那般的地步,雖過後以酒醉來解釋,但事後想起,依舊深感匪夷所思。
更不用說,那晚她被自己脫去假面後露出真容的一瞬所給他帶去的那種震驚。
他需要時日,慢慢平複那一夜給他造成的各種不适。
直到今夜。
他想見她了。
知她應已被帶至自己的王幄,想象她于幄中候着自己,螓首微垂,一抹娴婉側影,雖面對晉國世子公卿大夫把酒言歡,他卻心不在焉,甚至一反常态以身體不适為由,一滴酒也未曾入腹。
但是接下來,她卻令他極其失望。
庚敖也不知當時自己為何鬼使神差竟想品嘗女人唇舌的滋味了,或許僅僅只是因為那一刻,她的嘴恰好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罷了——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竟寧可讓自己奪了她的身子,也不願自己碰她的嘴。
庚敖對女人的身體并不陌生,但用自己的嘴去嘗女人唇舌的滋味,卻是生平第一次。
在庚敖看來,這是她對他無言的羞辱。
這一幕猶如一根針,刺入了他的肉裏,他耿耿于懷,以致于就在片刻之前,他腦海裏出現的,還是當時那一幕。
但此刻,當她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思,真如他所想的那樣主動來吻他,四唇相接的時刻,卻猶如原本不可言說的心底陰密被揭曝于日光之下,那根刺入他肉裏的針非常沒有拔除,反又深入一寸。
阿玄的唇瓣已和他的完全貼合在了一起。
他四唇閉合,仿似撫慰于他,阿玄伸舌,用她濡濕的丁香舌尖溫柔地舔了一下他的唇。
一種奇異的酥麻之感,迅速從被她用舌尖舔觸過的一小片唇上蔓延了開來。
庚敖口中慢慢溢出了涎濕,喉結動了一下,他情不自禁地閉目,慢慢張嘴,想迎她送來的那團濕軟舌尖時,眼前忽又浮現出片刻之前發生在野地裏的那另一幕。
那時,她應當也是聽到了躲在草叢後的她那個“阿兄”所發出的響聲,為了蒙蔽自己,假意在他面前示弱,以期轉移他的注意力。
當時她緊緊地抓住他的胳膊,仰臉對他說,她怕。
月光下的那張臉看起來如此楚楚動人,以致于他竟絲毫不加懷疑,在分明聽到草叢後似有異響的情況之下,依舊忽略了過去。
自己竟會被她如此戲于股掌!
此刻她主動親吻,還有說的那些話,看似終于服軟,想來不過也只是迫于情勢在應付他,企圖再次蒙蔽他。
一個女隸罷了!
一種深深帶着羞恥的狼狽之感忽然湧了上來,心跳突突地加快。
他一下睜開眼睛,轉臉避開阿玄的唇舌,擡起胳膊,将她攀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一把拂開,從案後直身而起。
“孤乏了,歇下吧!”
他冷冷道了一句,口吻裏透出一絲厭惡,說完徑直走到床前,也不用阿玄服侍,自己三兩下除去外衣,蹬掉腳上的鞋履,翻身便登上床,閉目而卧。
他拂開她的那一下,動作頗是粗暴,阿玄沒防備,被他推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回過神,轉頭見他已登床高眠。
阿玄跌坐在地上,既松了一口氣,又略感困惑。
她自覺自己方才應該并未誤讀他的言下之意。
出于情勢,也确實存了點因他放走隗龍而生出的感激,所以最後,她還是順了他的所想——雖然和一個自己不喜的男人口水相渡比肉體相接還要來的令人不适,但這一夜,發生這麽多的意外,此刻細細想來,既然她還舍棄不下這條命,連身體都不屬于自己了,再堅持舌吻所代表的某種似帶有儀式性的含義,也就顯得有些可笑了。
只是她實在不知,他為何突然就對自己冷臉相對了。
她出神了片刻,便從地上爬起來,将他方才脫下随手甩于案上的衣物整了整,又将東一只西一只的雙履整齊擺放在床前,走過去吹了燈火,和衣蜷睡在他床前的一片地氈之上。
……
次日,阿玄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晚了。
庚敖不但不在帳內了,外頭還有幕人正等着拆卸王幄繼續上路。
她忙起身,匆匆洗漱完畢,出幄,眺望遠處,昨夜支起一頂頂帳篷的下級軍士和随扈們的宿營地裏早也空了,百夫長們正在道上指揮步兵和車乘預備上路,景象忙碌而又有條不紊。
阿玄忙登上自己坐的那輛轺車。
這個白天,轺車行在蜿蜒的綿長隊伍裏,離最前的王駕也越來越遠。當晚再次宿營,阿玄正要去那頂王帷,茅公對她說,君上那裏,她不必再去了。
他想必已知道了昨夜在野地發生的事了,但說這話的時候,口氣聽起來倒無責備之意。
阿玄低聲道:“怪我不好,令太宦費心。”
茅公道:“罷了!到了地方好生待着,哪裏也別亂走,免得又生事端。”
他話中之意雖點到為止,但阿玄豈有不明白的道理,應了下來,如此在路上行了數日,再沒見庚敖露面,這日,大隊人馬終于抵達了此行的終點,汭水之畔的穆野。
穆君秋狝于此,引千乘,步兵上萬,騎者無數,聲勢浩大,如同戰鬥。此前臣服于穆國的岐人、荪氏等戎人首領早已率部族帶着供奉迎候于汭水,祭祀後,每日大軍田獵,獵罷飨宴,戰車擂鼓和士兵吶喊聲震動四野,場面壯觀。
阿玄既再被庚敖厭惡,樂的不用再去伺候,自然也謹記茅公叮囑,紮營下來後,每天哪裏也不去,心中唯一記挂就是隗龍。
她總有一種感覺,那晚過後,隗龍絕不會就此丢下她走了。
極有可能,他此刻就藏身在附近某個不為人所知的地方,或山林裏,或水澤邊,尋找機會能夠再将自己帶走。
隗龍雖然天性純良,但并不是莽撞之人,阿玄并不擔心他會貿然闖來從而再次陷入危險。
她只擔心萬一還沒尋到什麽機會能夠離開,他就已經被發現了。倘如那夜的情況再次發生,想再全身而退,恐怕就沒那麽容易了。
……
秋狝進行到第五天。
阿玄所居的那頂小帳挨着茅公的帳篷。白天庚敖田獵,茅公不用跟随,也留在宿地,此刻喚阿玄到他帳中協助安排今晚夜宴人手的調度,正忙碌間,一個百夫長匆匆尋來,說前日起,他手下陸續開始有士兵體感不适,起先只是腹瀉,也沒在意,漸漸體熱發燒,腹瀉愈發頻繁,患病嚴重者已是卧地不起,且人數越來越多,報已計近百,随行軍醫一時無良方可對,無奈前來禀告求助。
茅公略一思忖,讓阿玄去察看病情,阿玄答應了,随百夫長匆匆趕去,仔細問診,去察看水源,回來再問夥夫,得知處理飲水之法便是加入細石(石膏)。
這些下層軍士的日用飲食粗糙,不似貴族階層,每日有大量庖人為他們精心烹食,而士兵的飲食,除非嚴冬臘月,否則日常飲水,講究些的也就先投細石,定水後便供飲用。
阿玄疑心病是水源不潔所致,命夥夫更換水源,取水後務必保證燒開後再供士兵飲用,又全力救治那些已染病的士兵,忙碌了兩日,手頭短了一味藥材。
軍醫于跌打外傷有心得,但遇內病往往只通皮毛,至于各種野生草藥的分辨,更是不在行。
那百夫長也知阿玄身份有些特殊,得茅公準許後,親自領了一隊扈從送阿玄入附近林中尋藥。
阿玄忙了半日,傍晚時分,采了草藥出林。
此時白天田獵已近尾聲,厮殺吶喊漸消,遠處原野上空燒了一日的巨大黑色煙柱也慢慢地飄散,随風而化。
夕陽照着林邊一條溪澗,流水潺潺。阿玄出了一身的汗,将藥簍放在水邊,自己蹲于溪畔,鞠水于掌心潑洗面龐,溪水清涼透肌,帶走了燥熱,她取出随身一塊巾帕,蘸水擰幹,擡起臉,擦拭面上的水珠。
夕光照在她濕漉漉的面龐上,雙眉秀麗若裁,眼眸顧盼若水,美人玉面,仿佛不食人間煙火。
百戶長與他那些軍士,此刻也在她的下游不遠之處飲馬,阿玄索性又脫了鞋,挽裙裾至小腿,坐于水邊,将一雙玉白纖足放入溪流,濯足之時,無意擡頭,微微一怔。
對面林畔,不知何時,竟斜斜站了一個陌生的青年男子。
那男子年紀與庚敖相仿,身量修長,豐神如玉,頭戴常冠,身着田獵弁服,腰間佩劍,手中牽一馬,看起來仿佛是想來此飲馬,卻在不經意間停了腳步。
看他穿着,應是随庚敖來此參與秋狝的貴族。
雖中間隔了一道溪流,阿玄卻看的分明,男子的兩道視線正投在自己的身上,神色微微發怔,似是看她看的入了神,以致于連腳步都停了下來。
阿玄便偏過臉,抽足起身,不想手肘不慎碰了下身邊藥簍,簍跌落溪中,随了溪流,半浮半沉,迅速朝下飄去。
阿玄一怔,正要喚下游的百戶長将藥簍攔住,對岸那青年已敏捷地縱身躍入溪中,拔劍勾住藥簍,提了起來,朝着阿玄涉水而來,到了她的面前,将藥簍遞了過來,雙目凝視着她,微笑問:“吾晉公子頤,汝何人?飲馬相遇,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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