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庚敖回過了頭:“王子躍?”

“周室王子躍?”他頓了一下,重複一遍。

“正是。”

庚敖略一遲疑, 看了眼阿玄, 撇下她轉身匆匆而出。

“周室之人怎會突然到來?事先毫無知照?”

一出去, 庚敖便發問, 掩不住詫異之色。

茅公道:“甸人亦是今早見到使者之面,方知王子躍已抵城外之野。”

“除他,同行者還有何人?”

“魯公孫仲申。”

庚敖微微蹙了蹙眉。

中原的東方諸國之中,姬姓魯國是個特殊的存在,地位頗為超脫, 因文化正統, 歷代國君代替天子掌管禮樂,為周王室和諸侯之間的結姻掌婚。公孫仲申此人, 分位高,熟知周禮, 入周室為卿士, 當今周天子亦尊他為叔父,在列國中頗具名望。

庚敖幼時被送往魯國泮宮進學之時, 恰受過他的教誨,以老師①相稱。(①指年老資深學者)

沒想到他竟也來了。

“可知為了何事?”

茅公搖了搖頭:“半句未提。”

庚敖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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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邑到丘陽,路上至少也要走大半個月,倘若無事, 王子躍和仲申這一行人, 少的少, 老的老, 絕不至于親自千裏迢迢跑到自己穆國的地界裏來。

對這一行不速之客的此行目的,他腦海裏冒出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周王來向自己讨要歲貢。

但很快,這想法就排除了。

拒向王室進納歲貢的諸侯國并不只他庚敖一家。齊楚晉穆四國之中,如今除了晉國依舊還在納貢,其餘三國,楚、齊早已停止,穆國從庚敖開始也不再上貢,這三大國停了貢,分別投靠的那些小國自然也紛紛效仿。

但周王室再窮酸,應該也不至于做出派王子躍親自到諸侯國來讨要歲貢的事情。

但是目前,除了歲貢之事,庚敖實在也想不出來這一行人到此,到此想做什麽。

他便道:“說孤身體不适,不便出城,由宰夫買代孤相迎,問王子躍此行目的……”

“若是讨要歲貢,随便給些,打發了便是。”

庚敖吩咐完,轉身走了。

……

宰夫買是庚敖的族叔,接命後更衣,代替庚敖出城來到東野,面上禮儀自然做足,将王子躍和卿士公孫仲申一行人迎奉入傳舍,一番敘話,知道此行目的之後,請王子躍暫歇,自己匆匆回去複命。

庚敖于路寝(天子諸侯的正廳)見宰夫買,問經過。

宰夫買道:“王子躍稱,此行來到穆國,乃因之前得到确切消息,十七年前王室所失之王姬如今就在穆宮之中,因事關重大,故親自來迎。”

庚敖一怔,終于記起來了,之前自己剛從狄道回來的時候,有天晚上,确實看到過周室發送而來的一道關于命天下諸侯襄助王室共尋王姬的王诏。

他微微撇了撇嘴:“一派胡言!周室王姬怎會在我穆宮之中?”

宰夫買道:“王子躍稱,宮中如今那位名喚玄的秭國醫女,極有可能便是王姬。”

庚敖雙目一定,唇角譏色凝固,片刻後,眉頭擰了起來:“叔父沒有聽錯?秭玄是周室王姬?”

宰夫買正色道:“乍聽确實匪夷所思,只是王子躍振振有詞,稱王室輾轉得到十七年前佩于王姬身上的玉珏,辨認确信無疑,而那玉珏,便是秭玄所有,故她極有可能便是王姬。”

庚敖坐那裏,出神似的定了半晌,目光一動不動。

宰夫買等了片刻,見他沒有反應,喚了聲君上,從旁道:“周室雖衰,天命未改。既然王子躍親來我穆國迎人,不如叫他和那秭女見上一面,若确系王姬,将人交還便是,畢竟,王室血脈……”

宰夫買話未完,忽見庚敖猛地于座上跳了起來,什麽也沒說,轉身匆匆便去,宰夫買叫也叫不住,追了幾步,眼見他步伐如風,轉眼便撇下自己走了,目瞪口呆。

……

庚敖奔回高室,命茅公找出當日的那封周室王诏。

每日送入王宮的簡牍帛書,待國君處置完畢,都會由寺人按照重要程度進行分類收藏。因簡牍占地,高室儲納有限,故每隔半月,寺人會将簡牍帛書移到儲室,那裏的經年舊簡,堆積如山。

當日那封周王诏書,庚敖随意看過一眼,便丢下了,至此再無後話,過了數日,便被歸入末等文書,放在了儲室的最深角落。

茅公帶着寺人一番翻找,塵螨飛揚,噴嚏也不知道打了多少個,最後終于将那封王诏從一大疊簡牍之下給翻了出來,捧着匆匆遞了上去。

庚敖在旁,等的已是很不耐煩,接過匆匆浏覽了一遍,視線最後定在所繪的那面玉珏之上,出神片刻,轉身便往西夾而去。

……

從昨夜庚敖露面開始,阿玄的情緒便如過山,忽陷谷底,忽又被抛至高峰,忐忑疑慮,坐立不安。

一開始,她以為庚敖為洩憤已殺了隗龍,整個人被巨大的悲恸自責給緊緊攫住,待他走後,流淚至天明。不想庚敖回來,又說隗龍還活着。

她還沒來得及徹底消化這個如同拯救了世界的佳訊,接着,就被庚敖的一句“可立你為君夫人”給弄懵了。

他可以放過隗龍,甚至可以立她為君夫人。

但要她求他。

阿玄出神之時,聽到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回頭,見庚敖去而複返,匆匆入內。

她便慢慢地站了起來,看着他,等他開口。

他停在了她的面前,卻只盯着她看,半晌什麽也沒說,神色古怪,有些令她捉摸不透。

阿玄遲疑了下,終于開口:“君上,只要你放了隗龍,我便再無別求。君夫人之位,我從未想過……”

庚敖快步來到她的面前,向她展開手中一面折起來的帛書,指着其上露出的一副繪圖,問:“你可認得此物?”

他問的有些莫名。阿玄停住,看了一眼,立刻便認了出來,帛上所繪的這面玉珏,似是自己從前的所有之物。

一怔,擡眼道:“認得。倘若沒錯,似是我從前所有的玉珏。如今它應在齊翚手中。”

庚敖目光閃爍,将帛書收了。

“此物确系你所有?”

一早他被茅公打斷,走的有些突然,此刻回來了,也不知為何突然向自己問及這面玉珏之事,有些沒頭沒腦。

阿玄壓下心中疑惑,道:“确實。據義父所言,從前我随水漂至赤葭,被人發現之時,身邊便有此玉。”

庚敖更加确信了。

王子躍來的應當沒錯。面前這個他原本以為只是一個秭國隸女的醫女,極有可能就是十七年前流落在外的那個王姬。

庚敖此刻心中的懊悔之情,難以言表。懊悔自己當日明明看過了這封王诏,也知她曾向齊翚轉手過一面玉珏,那齊翚又曾向自己要人,怎的當時,他就沒将這兩者關聯起來!

王子躍既代表周室親自來這裏向他要人了,想必也是有所準備。背後推手,倘若他沒有想錯,十有八九,應當便是那個齊翚。

見過她的人不少。她如今就在宮中,一個大活人,他即便想否認,紙包不住火,恐怕也是拖延不了多久。

倘若當時自己對王室尋王姬一事稍加些留意,早早問她,也不至于會令自己陷入今日如此被動的局面之中!

他後悔極了,神色間卻絲毫沒有表露,面無表情地望着阿玄:“既如此,此物當事關你的父母身世,你為何還要将它轉手于人?”

阿玄被他問的莫名其妙:“我知它應是我的生身父母所贈。只是生我之人既然棄我,想必有他緣由,我又何必苦苦追尋。養我之人,在我看來,比生我之人更是重要……”

她一頓,話題也随之一轉,又帶回自己方才一直想說的事上:“義父已經去世,隗龍之母也病亡于狄道,隗龍如今是我在這世上所剩的最後一個家人……”

“他若因我而死,餘生我将如何自處?”

昨夜她當哭了許久,一雙美眸,直到此刻,依然還是帶着些紅腫的痕跡。

庚敖定定望她片刻,忽朝她笑了起來,來到她的面前,伸出臂膀,将她慢慢地摟入懷中,道:“阿玄,你既視隗龍為家人,孤又怎會忍心令你痛失家人?你放心便是,他如今不但活的好好,日後孤還定将厚待于他。”

今早他雖說可以放過隗龍,但當時的姿态,高高在上,透着一股盛氣淩人的威脅之意。

到底出了什麽情況,此刻他轉了回來,先是問那面玉珏,接着态度立刻大變?

阿玄一時驚詫,擡眸怔怔地望着他,遲疑地道:“你不騙我?”

不但願意放了隗龍,居然也不用她求他了?

庚敖點頭:“孤出口之言,豈有戲言?你放心,孤這就命人将他釋放!你若要見,孤便安排他來見你!”

“玄想如何,孤便如何,都會答應于你!”

末了,他又加了一句。

他應的竟如此爽快,聽起來竟不像是在敷衍自己。

阿玄詫異之餘,一顆心終于徹底落地,閉目定了定神,睜開眼睛:“多謝君上!若真能安排玄見他一面,玄感激不盡。”

庚敖望着懷中這張因了自己一句承諾而露出歡喜之色的嬌美容顏,心裏五味雜陳,順勢坐到床邊,将她身子抱了起來,臀放坐自己的膝上,命:“抱住孤。”

這姿勢極是親密,透着一種暧昧的氣息,何況他還要她抱他。

阿玄玉頰浮出一層淡淡緋色,微微垂眸,雖未掙紮,卻連頭發絲也未動一下。

庚敖嘆了口氣,最後自己伸手,将她一雙臂膀搭到自己腰際之上。

阿玄咬了咬唇,終是摟住了。

他便低頭,高挺鼻梁輕輕蹭了蹭她光潔如玉的額頭,柔聲道:“孤今早說的,欲立你為君夫人之事,你應了孤可好?”語氣竟含着濃濃的懇求之意。

阿玄心跳微微加快,遲疑了下,擡眸看他:“到底出了何事,君上态度大變?我實是不解……”

庚敖低頭,一口含住了她的唇,一邊親,一邊誘她:“聽孤的話,你應了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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