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阿玄左推右擋, 終于止住了他, 二人四目相對。
“便是尋常庶人, 嫁娶亦非兒戲, 何況君上乃一國之君,受諸多羁絆?君上願立我為君夫人,我本當感恩戴德, 然我實難勝任穆國君夫人之位,更不能服衆,請君上三思……”
“孤欲娶你,連孤之叔祖并太廟先祖俱一并應允, 大夫安敢微詞?”
他的神色不以為然。
阿玄一怔:“君上此言何意?”
庚敖一頓, 似驚覺自己失言, 但很快哂然一笑:“總之你無須顧慮。孤娶你,你只需應允便是, 其餘一概雜事, 孤自會處置妥當。”
阿玄沉默了, 內心只覺紛亂無比。
這人一定有事瞞她,這暫且不說, 即便他對她無所遮瞞,就這樣成為他的“君夫人”,于他哪怕是再大的纡尊降貴, 但于她而言, 依然還是太過兒戲。
一切發生實在突然, 她完全沒有任何準備。
“怎的, 你還不願意?”
她遲疑之時,忽聽他慢吞吞地問了一聲。
阿玄擡眼。
他唇角依舊微微上翹,含着微笑的怡然模樣,但盯着她的兩道目光,卻變得意味深長——
“阿玄……”
他低低地喚了她一聲,收了收臂膀,将她如娃娃似的在懷中抱的更緊了些,低頭附唇到她耳畔:“只要你應允了,你的那位阿兄,孤便立刻傳令放人,你也很快能見到他面。”
極是溫柔的語調,阿玄卻分明聽出了幾分幽涼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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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定定地望着他。
他并不閃避她的目光,依舊含笑望她。
阿玄唇瓣微翕,喉下卻漸漸變得緊澀。
她沉默之時,他等的仿佛終于不耐了,手掌輕輕揉了一把她柔軟的腰窩,似是催促,又似是無心的調弄。
阿玄睫毛微微一顫,垂下眼眸:“既蒙君上錯愛,玄若再加以推诿,未免不識好歹。”
“随君上之意便是了。”
她視線落于他胸膛交領衽襟之上的一段精美絺繡,慢慢地道。
庚敖那手停住,仍環她腰肢,另手慢慢托起她尖尖的下巴:“看着孤。”
阿玄被他擡起面頰,再次對上了他的視線。
“孤要你起誓,往後對孤絕無二心。以你阿兄之福禍而起誓。”
他慢慢地道,聲音聽起來依舊那麽溫柔。
阿玄蹙眉:“君上何必如此?你若定要我起誓,我以我自己發願便是了!”
庚敖漆黑眼眸盯着她,只道:聽話。
……
幽室內寂靜無聲,牖窗之外,似有寺人由遠及近行過甬道之時衣角擦過草木枝葉所發出的輕微窸窣之聲。
耳畔窸窣之聲漸悄,阿玄貝齒暗咬,在他兩道目光的注視之下,終于說道:“從今我于你将再無二心,以阿兄之福禍而起誓。”
她的聲音微微發抖,說完,便閉上了雙眸。
庚敖面上卻再次露出笑容:“甚好。孤記住了,神明亦已聽取。”
他說完,便抱她躺下,自己側卧于她的身畔,擡手憐愛地将她略微淩亂的長發撫平,沉吟了片刻,道:“阿玄,你可知孤方才為何問你玉珏之事?”
阿玄依然閉目,淡淡地道:“不知。”
庚敖似也不在意她的冷淡,自顧又道:“今日一早,周室王子躍來此,你猜他意欲何為?”
阿玄索性不語。
“王室之人來此,是為尋回十七年流落在外的王姬,憑證便是當年随了王姬在身的一面玉珏。”
他的語氣不疾也不徐。
“彼玉珏,便是你當日轉手給了齊翚的那塊。倘若玉珏确系你出生所有,阿玄,你應當便是周室那位十七年前流落在外的王姬了。”
阿玄驀地睜開眼睛,要坐起來,被他單臂壓住肩膀,輕輕地按了回去。
“稍後孤便去見王子躍……”
他俯臉望她,神色漸漸鄭重。
“孤是真的不舍讓你走。只你若真是王姬,孤此刻亦不能強留你在此。孤親送你回洛邑,再向周王求親,迎娶你歸我穆國,如何?”
阿玄只覺自己身處一個荒唐世界,震驚至極,反倒嗤一聲笑了:“我怎可能是那周室王姬?”
“孤亦願你不是。”
庚敖單臂撐肩而起,望着她笑了一笑:“只是無論你是否王姬,你必都是我庚敖之妻。”
“君上——”
傳來茅公的喚聲:“王子躍已出傳舍,車駕正往王宮行來。”
庚敖目光微微一動,手指輕輕劃過她的面頰。
“孤先去了,你歇着。”
他一個翻身下地,轉身而去。
……
庚敖更衣,着冠服,親自出宮,迎王子躍及魯公孫仲申于宮門之外的阼階,站立等候了片刻,遠遠看見宮門之前那條能容九馬并行的大道之上,一列車隊在甲衛的持護之下辚辚而來。
最前的那輛馬車,通體黑色,插繡畫狡龍旗幟,幟迎風飄展,甚是惹人注目。
馬車越駛越近,終于來到宮門之前,停在阼階之下數十步外。
有随行寺人上前置足墩,打車簾,車內出來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擡起雙眼,望向前方。
這少年身量颀秀,着王子冕服,身飾九華美玉,容顏如雪,姿态端方,雙目明亮,舉止舒雅。
他立于車畔,身形穩穩,腰間大帶之側,佩一玉具長劍,劍柄之下一縷絲縧流蘇随風飄動,遠遠望去,猶如玉峰出雲,辄有風氣,光彩照人。
那個遙遠的周,原本在穆國國人心中已經變得日漸模糊,但此刻,随了這少年的現身,仿佛一下又變得清晰了起來。
遠處的那些穆國國人,本都各自交頭接耳,等王子躍現身,漸漸無人再說話了,無數道目光投向他的身影,人人屏住呼吸。
其後馬車坐了公孫仲申,出車,被王子躍輕扶,二人行來,立于阼階之下。
庚敖大步迎了上去,衣袂随他矯健步伐而動,身姿潇灑,到近前行吉拜之禮,道:“穆國守臣有禮。今早聽聞天子使臣抵我穆國,本當親迎于野,奈何守臣體有不适,有所怠慢,望王子與老師勿要見怪。”
姬躍望着面前這個年輕而英武的穆國國君,微微一怔。
王室不振,以致于諸侯輕慢,他雖還只是個少年,但個中體會,并不比他的父親周王要少。
周王如今年歲漸長,早已消磨了年輕時候亟欲重振王室盛威的雄心壯志,得過且過,醉生夢死,但姬躍的內心深處,卻無時不刻不為周室命運而感到深深的憂慮。
今早他抵達丘陽之野,庚敖并未按禮制親自出城迎接王使,而是由他的族叔宰夫買代迎。姬躍入城中傳舍後,因記挂那位極有可能便是自己王姊的少女,稍作安頓,立刻便請公孫仲申與自己一道去往王宮。
他心知對方怠慢,倘若留在傳舍一概聽從安排,恐怕不知何時才能見面,母親之病已容不得他再拖延,不如主動上門要人。
姬躍原本已做好再次遭到冷遇的準備,卻沒有想到,庚敖忽親候于宮門之外,不但如此,他看起來禮數周到,語氣誠懇。
他壓下心中疑惑,還了一禮,微笑道:“有勞了。”
庚敖又向一旁端着臉的公孫仲申行禮,以學生自居,喚他老師。
公孫仲申至今還記得被穆文公送至魯國泮宮進學的那個少年的種種頑劣,對自己這個曾經的學生,他印象極是不好,在背後曾以“衣冠蠻夷”而評之,且他自命正統,打心眼裏确實不大瞧得起穆國這種邊鄙之國。此次西行,周王想倚仗他在列國之間的名望,托他與王子躍同行,因路途遙遠,他又年邁,原本并不樂意,但看在齊翚着人暗贈的珠寶的面上,最後還是動身了。一路風塵仆仆,終于來到穆國,今早卻受這等怠慢,心中原本極是不快,此刻見庚敖終于出來相迎,禮數周到,對自己态度亦是恭恭敬敬,一肚子的悶氣方消。
庚敖引姬躍公孫仲申入王宮,至路寝落座,再一番禮敘,姬躍便切入了正題:“君想必也已知曉我此行目的。實不相瞞,母親因日夜思念王姊,以致于病入膏肓,得知王姊下落消息,眷眷期待,我身為人子,何敢耽誤,故心急如焚,亟盼見面。”
庚敖雙眉微揚,面露同情:“棘心夭夭,母氏劬勞。王子拳拳之心,守臣豈能不察?只是實不相瞞,王子到來之前,孤與那女子已有婚約,正欲立她為我穆國之君夫人。”
姬躍驚訝,與公孫仲申對望一眼,略一遲疑,道:“我欲先見她一面。”
庚敖道:“王子既到了守臣鄙地,倘她确系王室遺珠,守臣自然不敢強留。只是時隔多年,單憑一面玉珏,便斷言她是王姬,未免過于草率。”
姬躍道:“君言之有理,好在我母知王姬體有可辨之記,有女禦随我同行而來,君只需召她出來,是或不是,女禦察看便知。”
……
庚敖心中,慢慢地泛出一種奇異的感覺。
他少年之時,曾随父親文公入洛邑朝觐周王,見過周王一面。
印象中的周王虛張聲勢,并無任何值他仰望之處,這印象一直延續至今,但面前的這個周室王子,亦是未來的周天子,看起來不過還只是個瘦弱少年,面上稚氣猶未脫盡,一番對應,卻不卑不亢,既不堕王室之威,亦無咄咄逼人之态,說話滴水不漏,讓人尋不到任何的把柄。
倘若這少年的此行目的不是要将玄從他身邊帶走,庚敖甚至可能會去欣賞這個頗有風骨的周室王子。
但他的感覺卻很是不好。
他分明軟硬兼施,迫她以隗龍之名發誓順從于他,料她從今往後,應當再不敢生出二心,且即便她真是王姬,在她離開之前,只要将名分定下了,料周王室也不敢得罪他而強行将她另嫁。
但不知為何,此刻他心中卻生出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仿似他就要失去了她似的。
“穆侯何不将那女子請出,女禦察看便知?”
他微微走神之際,聽到公孫仲申開口說道。
……
庚敖走後不久,女梁服侍阿玄梳洗穿衣,随後有寺人來,将她帶至路寝,停于一扇巨大的屏風之後。
屏風內側,已站了一個中年婦人,修容氣雅,阿玄現身的那一刻,她視線落在阿玄的臉上,雙目一眨不眨,漸漸地,臉上露出激動之色,喃喃地道:“像,真像……”
她盯着阿玄看了片刻,仿佛終于壓下心中的激動,來到了她的面前,低聲道:“能讓我瞧瞧你的左胸嗎?”
阿玄不語。
婦人便擡手,輕輕解開她的衣襟,當撥開亵衣,露出胸口雪白肌膚之上那朵精致美麗的小小花形胎記之時,她的目光定住了,随即眼眶發紅。
她幫阿玄掩好衣襟,動作慈柔無比,仿佛她是一塊一碰即碎的珍瓊美玉。
掩好衣襟,她轉頭拭去眼角淚痕,随即後退,朝着屏風之外的方向大聲說道:“迎王姬歸。”
……
阿玄後來才知道,這婦人名春,十七年前,便是她新婚不久的丈夫帶她逃出洛邑投奔息侯。
如今王姬歸來,但春的男人,卻再也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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