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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叔父來信?”

庚敖看了一眼。

“正是。”

這些時日, 雖戰況不斷, 但茅公也知,每逢國都有信報随驿車而至,君上雖不問, 但往往會先翻遍送至他面前的一疊卷牍。

他在找什麽, 茅公自然清楚。

等了些時日了,終于收到宰夫買的信,茅公亦是暗暗松了口氣, 方才一看到,先就呈了上來。

庚敖目光一動,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喜色,伸手欲取,瞥了眼茅公, 又一頓:“不早了, 你去歇下吧,孤這裏無事了。”

行軍于外, 處處便宜行事, 沒宮中那麽多講究, 茅公便退了出去,面上帶笑。

他一出, 庚敖立刻拿起信筒, 拆開後一個倒置,內裏便滑出一冊卷簡,他飛快地展開, 一目十行。

信确實是宰夫買所書,但信中內容,卻非庚敖所想。

宰夫買言,王姬已平安抵達王城,只是周王并未允婚,他此行有負君上所托,甚是慚愧。好在周王未一口拒絕,尚有餘地。另,晉國亦派使者同來求親,但據他所知,目前周王也無應許晉國之表露,請君上不必過多挂慮。

庚敖眸中掠過一絲淡淡陰影。

然,宰夫買在簡牍上又欣然補了一筆,臨走前他有幸得見王姬之面,王姬托他轉信于君上,想必是對君上有所叮咛,信一并附上,請君上自啓。

這才是宰夫買此信要表述的重點。

庚敖目光倏然又是一亮,忙拿起一旁的信筒,抖了數下,內裏果然墜下一卷折疊整齊、以蠟封緘的帛書,他一把接住了,小心翼翼地破開封蠟,展開。

信果然是她寫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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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君高美,又錯愛于我,然我卻時常恐己不能承君之期待,且與生母暌違多年,如今重聚,母寝疾,需我長久侍奉于側,實是無心旁事。汝為一國之君,君夫人身系國民之望,如今序位空懸,上從大夫,下至國民,無不翹首等待,君更當聘以良配求娶,如此方合乎民望,亦是明君所為,故思量再三,不敢誤君,更不敢誤穆國之民,你我從前所謂婚約,不如就此作罷。”

她又說,“我知君有雄才大略,更有曠達胸襟,見字如晤,想必不會拘泥于淺薄舊事而為難于我。與其踏遍嶺雲,相看兩厭,何如隔山遙祝,你我各安。”

“又,另有一事,還是及早告知你為妥。阿兄隗龍已自脫身。因我先前曾要你将他開釋,他如今自去,為免你不知情而空挂于心,特此相告……”

庚敖将這信反複看了好幾遍。

頭兩遍,他似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的飛快,第三遍,他終于一字一字,從頭至尾慢慢看完,目光最後盯着帛上所書的“與其踏遍嶺雲,相看兩厭,何如隔山遙祝,你我各安”幾字,一動不動,只捏住了帛書的那只手掌漸漸收緊,忽将它一把揉于掌心,擡頭喝道:“送信人何在?”

茅公本就未走遠,還候于外,本以為好消息至,于接下來的這場大戰也是個好兆頭,卻不料帳內忽傳出一聲喝吼,辨聲絕非好事,一驚,忙命人将信使傳來,帶入帳內,看向庚敖,見他神色不辨喜怒,只問信使:“你曾随宰夫去往周國?”

這信使便是宰夫買的随扈之一,因信件重要,宰夫買怕交由驿車路上有所閃失,特命這随扈同行。

信使恭聲應是。

“從頭至尾,經過如何?”

信使原本微微低頭,聽國君發問,擡眼猝然對上國君投來的兩道沉凜目光,一凜,立刻躬身道:“禀國君,因前方戰事,宰夫恐令君上分心,信上想必未曾道明,先前命小人亦不得透漏半句,只是小人不敢隐瞞,宰夫此次周國之行,實遭受莫大羞辱!”

庚敖雙眸微微一眯:“如實道來!”

“宰夫至周國,于城外舍館滞留多日,周王并不召見,那晉國使者後到,反先得周王許可入城,次日周王方召宰夫。宰夫出城時,又被晉人以馬車阻于城門之下,晉人釁事,仗着人多毆我穆人,弟兄無不受傷,連宰夫額頭都被打破,血流滿面,當時小人被宰夫留于舍館之中,并未随同,待宰夫回,小人不忿,欲領衆弟兄去向晉人讨回公道,奈何宰夫禁止,無奈只得作罷!”

随扈亦越說越是氣憤:“晉人便罷了!宰夫此次入周,對周王禮數周全,絲毫無不到之處,周人卻竟也助晉人欺我穆人,晉人釁事,周人非但不加幹涉,反故意将城門擋死,實在欺人太甚!若非宰夫嚴令禁止,小人便是不要了性命,也不能叫人如此輕慢我穆人!”

庚敖臉色陰霾沉沉,起先卻并沒說什麽,待随扈講完,只命他退下。

帳內一時死寂無聲,只剩茅公還立于一旁。

他有些不安,看了一眼庚敖,略一遲疑,正要開口,卻見他猛地起身,揮袖一掃,堆疊了半張案面的的簡片和卷牍宛如秋風掃落葉般,稀裏嘩啦全都散在了地上,最遠的甚至被掃到了帳門之畔。

地上狼藉一片,他的腳下,亦擲了一方已被揉的皺巴巴的帛書。

茅公雖未親見宰夫買的信函到底言何,但從方才那信使的講述來推斷,宰夫買的周國求親之行,必定未能如願。

他這等反應,顯是暴怒至極,以茅公對庚敖的了解,光是晉人或周人的挑釁,絕不至于令他暴怒至此地步。

茅公在穆宮中資歷頗深,是文公小時起的伴人,後歷任侍從官職,從小看着庚敖長大,說話也無過多顧忌,便彎腰,一邊撿起地上的簡牍,一邊問:“君上,到底出了何事?可是晉國亦向周王求親?”

庚敖眼皮子跳了一跳,目光陰沉,卻未開口。

茅公繼續揀着,口中道:“王姬身在王宮,倘若周王定要将她另嫁,恐怕她也身不由己。不巧,君上如今戰事纏身,分身無暇,為免夜長夢多,下月恰是周歷之臘祭,諸侯本就有前去朝觐周王之禮,倘若君上有話要傳王姬,不如借這臘祭之機,再派使者去往洛邑……”

“不必了!”庚敖忽然打斷了他的話。

“等戰事畢,孤再親去洛邑,會一會那些人……孤料她沒那麽快便另嫁……便是定下婚事,又有何妨?”

“她嫁哪國,孤便打哪國。我穆人在西北韬光多年,也是時候該去中原走動走動了,孤倒是要看看,她不嫁孤,最後到底能嫁何人?”

他的唇角微擰,露出了一絲冷笑的神氣。

茅公從未見過庚敖如此的模樣,這神情,這語氣,連他瞧了,心裏也是有些發憷,更是不懂他到底為何說出如此之言,忍不住又瞥了眼地上那方被揉的皺巴巴的帛書,一路收拾過去,正要撿,側旁伸來一只手,庚敖已俯身,拾了起來。

他似已從方才的暴怒中平複了回來,坐回到案後,展平帛書,又掃了一眼,指尖下意識般地輕揉帛質,出神了片刻,道:“隗龍未死,已出逃。傳孤命至西垂,命礦人徹查當日礦難之事。若查不出如何叫他逃脫,命礦人挖坑,自己埋了!”

……

一轉眼,阿玄回到周室已經三個月了。

她之前請宰夫買轉給庚敖的那封信,想必他早已收到,但迄今為止,并無任何的回音。

看起來,他似乎也被她說服,默認了信中內容。

阿玄原本懷了些忐忑的心情,随了那個收信人的緘默,在日子的靜靜流逝之中,終于慢慢地平複了下來。

最近,她聽說了些關于穆人和西戎人之間的戰事消息。

西戎人一向強悍,從周朝立國之始,游牧民族便成了周朝這個以農耕為本的華夏國家的禍患,時常遭它襲擾,阿玄的父親,如今的周王,當年便是打西戎戰敗,聲望一敗塗地,至今一蹶不振。

但穆國卻有如神助,節節取勝,勢不可擋。據說戰事于大半個月便結束了。

穆國大勝,徹底擊敗了戎狄聯軍,将原本屬于戎狄的大片沃土納入了穆國之境。

就在昨天,曹侯,道侯、楊伯、劉子等幾個諸侯在周王的宮宴上談及此事,語氣又是羨慕,又是發酸。

曾經的西北小國穆國,本是他們這些中原正統之國所瞧不起的,如今時移世易,穆人竟強大如斯,如何不叫他們發酸?

這幾個諸侯,是來洛邑參加臘祭的。

臘祭就要到了,這是周國最重要的一個節日。周王停止徭役一月,使農夫得以修生養息,對先祖五祀舉行隆重的祭祀,按制,諸侯也要趕到洛邑,除了朝觐,一并參與周室的祭祀活動。

周室衰微,這十數年來,那些有實力的諸侯,除非有事求于周王,否則極少會親來洛邑參與臘祭。但迄今為止,依舊也還是有少數幾個諸侯國依然禮事于周王,譬如楊國、單國、劉國等,雖都是些不入流的彈丸小國,有些封國甚至不過百裏,但不論大小,好歹都算是有爵位的國君,只要肯來,便算是給周王在國民面前撐住一點面子,故每年臘祭之前,周王都會早早下诏,“請”這幾個諸侯前來參加臘祭。

楊伯等人,未必也願意年年長途跋涉而來,但今年,他們卻都主動地早早到來,十分痛快。

因為就在不久之前,周室做了一件令天下諸侯刮目相看的事。

曹國發生內亂,周室不但制住了作亂的公子緩,幫助原曹侯姬休恢複了國君之位,甚至,竟然還拿住了小霸鄭國國君鄭伯的把柄,據說,鄭伯正在親自趕來洛邑的路上。

曹侯得到周室相幫,殺了公子緩,做回了國君,對周室感恩戴德,今年的臘祭自然要來,他的親家道侯也來了,加上原本的楊國、單國、劉國,還有正在路上的鄭伯,看起來,周王今年的面子要遠勝于往年。

周王心裏難免得意。

一得意,他就冊封起了阿玄。

今日一早,阿玄醒來,春笑容滿面地進來,告訴她,周王将要封她“西鸾王姬”之號。

西鸾者,西方有神山,名昆侖,山中有青鳥,名鸾,出,則天下祥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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