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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得了王姬親筆手書, 宰夫買便匆匆離宮, 思忖明日一早動身上路,片刻後,行至通往城郭的內城門口時, 馬車忽一個急停, 宰夫買絲毫沒有防備,人險些撲在了車輿地板之上,未免氣惱, 質問:“何事?”

“禀宰夫,去路被阻!”禦者慌忙告罪,“本應對方讓道,他卻直直擠入,小人閃避不及, 驚擾宰夫, 罪該萬死!”

宰夫買定了定神,掀起前帷看了一眼。

自己出城, 對方進城, 自己的馬車已在城門門洞中央, 對方卻還硬生生地夾擠進來,分明就是釁事的姿态。

他已認出, 對面的便是晉國使者上大夫夫留所乘的馬車, 車體寬大,威風凜凜,占了城門三分之二寬。見對方死死堵在那裏, 皺了皺眉,也不欲多計較,正要命禦者後退先讓對方通過,卻見對面馬車的車帷被一手掀起,一人探頭而出,以手指着前方,怒斥身前禦者:“前方何家犬馬擋道?還不速速清道?”

宰夫買認出此人便是夫留。

城門被堵,四周已經聚了不少圍觀的周國國民,在旁指指點點,聽他如此公然指桑罵槐,以犬馬譏嘲自己,忍住怒氣,道:“原來是晉人擋道。卻不知何時起,晉人竟自比犬馬?”

他話音落下,城門附近一片大笑。

這夫留遲于宰夫買至洛邑,卻早于宰夫買在昨日便得了周王召見,本以為憑着晉國對周王一向的擡舉,求親之事十拿九穩,卻不想周王如同鳅般滑溜,既不拒,也無允婚的意思,他無果而出,一早見宰夫買被召入城,本就放心不下了,沒多久,又看到有寺人送來布帛絹絲,說是王姬給宰夫買的賜品,舍人又為宰夫買更換良馬,再想起之前公子頤入穆求親被拒一事,新仇舊恨,心中不忿,也不懼并無周王之召,帶了人驅車便來到內城門口,買通門人,候在另頭,遠遠看見宰夫買的馬車來了,觑準時機便沖了進去,将他堵在了門洞之下。

他本想當衆羞辱穆人,卻被宰夫買反唇相譏,見圍觀周人哄堂大笑,面皮禁不住一陣紅一陣白,喝令一聲,随行便操起預先備好的棍棒沖了過來,沖突頓起。

門洞窄小,無處騰挪,後路又被事先買通的周國門人所擋,宰夫買所帶的随行也不過寥寥數人,抵擋不住對方數十人一哄而上,一陣亂毆,等晉人得勝揚長而去,宰夫買的幾個随從不但全都受傷倒地,無一幸免,混亂中連宰夫買自己的額頭也被對方敲了一棒,頭破血流。那幾個暗中幫晉人架的周國門人卻仿似事不幹己,只袖手旁立,一副看笑話的姿态。

穆人向來兇猛狠勇,去年對楚一戰,為奪南陵,戰至紅眼,冒着楚軍如雨箭镞,穆人竟光頭袒胸沖鋒陷陣,面颌貫箭猶奮戟向前,方才實是事出突然毫無防備,加上對方數十人齊齊而上,這才吃了個明虧。

無端端竟招來如此一場折辱。

宰夫買被扶起,以帕壓額止血,回到舍館,剩餘随從得知經過,無不暴跳如雷,操戈便要去尋晉人幹架,被宰夫買阻攔,沉吟片刻,也不過夜了,下令立刻啓程,随從無奈,只得恨恨上了西返之路。

夫留回到舍館,聽聞穆人已匆匆離去,得意過後,想到雖出了一口惡氣,只是周王不肯允婚,自己此行怕要空走一趟,忙也修書送回國內告知進展不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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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內城門裏晉穆沖突的消息,很快傳入王宮。

躍亦不喜穆人,但晉人于王城之內這般公然釁事,分明沒将周室放在眼裏,他心中不快,但又能奈若何?連周王也渾不在意,只下令将當日那幾個助架的守門人笞責一番,在夫滿面前只字不提,待夫滿離去,還于宮中設宴相送。

宴散,躍至周王小寝,下跪道:“父王如此縱容晉人于王城內恣睢放肆,莫非舍不得晉國之千石歲貢?”

晉國如今雖還在納貢,但所納之貢,早也不足數了。

周王已半醺,聞言色變,勃然大怒,抓起案面一張玉圭,朝着躍擲來,玉圭擊中躍的肩膀,落地斷成了兩截。

躍一動不動,望着周王。

周王一呆,面上怒色漸漸消去,半晌,面露蕭瑟,長嘆了一聲:“餘雖為天子,又能如何?天下諸侯,大國中就只晉國明面上還算敬我。可恨鄭國,恃強無禮,屢屢釁我大周,然我大周傾盡王師,總共也不過兩百乘,不籠絡晉國制鄭,難道叫餘以天子之名,去向鄭人俯首低頭?”

中原諸國,以鄭國為小霸,三年前與周王起了沖突,鄭國陳兵驅入周國境內,最後雖不敢動手,卻順手割走周國邊境的麥子,揚長而去。

周王至今說起此事,還是氣不打一處來。

躍道:“我知父王亦是無奈,故一向懇求父王,與其仰人鼻息,為何不效仿穆人,施行革新除弊之舉……”

“不必說了!”

周王又怫然變色。

“穆人乃西北蠻人,不知禮數,與戎狄何異?我周國九鼎天命,厚德載物,祖宗法度,豈容你一小兒質疑?退下!”

躍神色黯然,慢慢低頭,向周王行叩拜之禮,起身而出。

……

息後從前纏綿病榻,飲食不思,身體極其虛弱,自從阿玄回宮,得她精心診治,日日陪伴,軟語寬解,不但氣色日漸好轉,飲食日漸恢複,身體也慢慢向好。

這天午後,阿玄侍奉她吃完藥,扶她躺下,息後靠在枕上,握住了阿玄的手,示意她也躺到自己身邊。

春屏退了侍女,自己立于宮幔之外。

阿玄上榻,躺在了息後的身邊。

日光被重重帳幔遮擋在外,宮室裏靜悄悄的,阿玄的鼻息裏,慢慢充盈了來自她身上的帶着藥草氣味的淡淡蘭馨。

這氣味讓她感到很是安心。

她往息後身邊靠了靠,額頭抵在了她的胸前,慢慢閉上了眼睛。

息後伸臂,将她一段盈軟的身子摟入懷中。

“玄,那位穆侯,是個什麽樣的年輕人?”耳畔忽然響起一個輕柔的聲音。

阿玄縮在母親的懷裏,一動不動。

“春說,穆侯不及躍之俊美,但躍卻不及穆侯之英武,我真想看看,他到底生的何等模樣……”

阿玄依舊一動不動,仿佛在她懷裏睡了過去。

“玄,你可心悅于他?”

片刻後,阿玄聽到她在自己耳畔,輕輕又問了一句。

阿玄慢慢睜開眼睛,擡起臉,對上了息後那雙含着柔情的微笑美眸。

“玄,我聽春之言,你回周之前,穆侯與你已有婚約,他對你也甚是喜愛……”

她遲疑了下。

“我聽聞穆地苦寒,風物想必亦遠不及中原之國,你從前在外颠沛流離,如今好不容易才回來,我雖舍不得将你遠嫁至西北,然,你若也心悅于他,我便和你父王說,叫他允婚。他若不願,你也莫怕,我總會想法幫你達成心願。”

“母親……”阿玄搖頭:“不必了。”

息後凝視着她:“你不喜那個穆侯?”

阿玄心裏慢慢地湧出一絲複雜的心緒,沉默了片刻,對着自己美麗又溫柔的母親,只道:“他不合我,我亦不合他。”

息後露出困惑之色。

阿玄忽一笑:“我誰都不想嫁,只盼母親身體能早日康複,玄一輩子陪在母親身邊,也是心甘樂意。”

息後也笑了,輕撫阿玄散于枕上的豐厚長發:“癡兒,母後怎舍得讓你一輩子留我身邊……”

忽此時,室外遠遠傳來一陣腳步聲,春的聲音随即輕輕響起:“王上至。”

阿玄忙下榻立在一旁,沒片刻,見周王入內,來到息後身前,俯身下去握住她手,輕撫,柔聲道:“今日身體如何?”

息後貌美無二,又天生媚好名器,周王當年得她之後,極是寵愛,只是他欲殺息後長女王姬,以致王姬最後生死不明,事後,息後便不茍言笑,對周王極其冷淡。

周王一開始對她亦很是惱怒,怪她瞞着自己行事,壞他家國大事,又氣她對自己冷淡,一度也冷落于她,将她置在了別宮,後來随着地震、日食以及戰敗引發的動蕩漸漸過去,周王便後悔了,雖礙于巫司之言,無意再将王姬找回,但卻将她重新接了回來,此後這些年來,許是心裏對她有愧,周王在她面前一直小心讨好。

随着最近阿玄歸來,息後終于肯對周王露出久違了的好臉色,周王心裏甚喜,故常來這裏走動。

阿玄便轉頭不看,正要先行告退,寺人徐醜匆匆入內,禀道:“曹國使者至,求見王上。”

……

當夜,周王似是遇事,在路寝召卿士和太史議事,遲遲未回。

阿玄依舊陪着息後。

息後久卧于床,如今精神慢慢向好,阿玄方才叫了春一道,兩人左右扶她,在庭前慢慢走了一圈,此刻回來,又為她揉捏雙腿。

息後甚是心疼,叫她不必如此辛勞。

阿玄笑道:“女兒不累。母親體若有酸痛,告訴我便是。”

息後心滿意足地嘆息了一聲:“還是女兒貼心……你的王弟平日雖也孝事,卻從不和我說他之事。”

阿玄笑應,等她睡了過去,出燕寝,回往自己的宮室,卻見荷池之畔,立了一個身影,似正望着水中那輪倒映的月影,背影一動不動。

“躍!”阿玄叫了他一聲。

躍轉頭,快步迎了上來。

見他似是心思重重,阿玄問:“可是有事?”

躍道:“曹國生變了!”

……

曹國是周室同宗的分封之國,國君姬休在位多年,是少有的對周王還算擁戴的諸侯之一,但是就在半月之前,他的異母弟弟,封在壽邑的公子緩在鄭國的暗中支持下,成功發動宮變,奪了國君之位,原國君姬休逃至親家道國避難。

今日入周的曹國使者便是公子緩所遣,帶了兩車珠寶和絲綢,請周王為自己封侯。

“父王如何決定?”

阿玄聽完躍的轉述,問。

“決意封公子緩為曹國國君。”

“你如何看?”

躍眉頭緊鎖,擡手重重擊了一下身旁的一根廊柱,發出咚的一聲:“我以為不妥。”

水中一尾錦鯉,被他發出的擊柱之聲驚吓,嘩的一聲,掃尾劃過水面,在池面留下了一圈漣漪。

阿玄望着他:“既不妥,為何不去父王面前據理力争?”

“阿姐,我方去過,被父王趕出了。”他苦笑,“父王畏鄭國,公子緩又主動來求和,稱從前如何,往後便也如何,父王豈會不應?”

阿玄沉吟了下,看向躍:“倘若父王聽了你的,拒曹國使者,你可想過接下來要如何應對?”

“想過!”

躍立刻點頭。

“可以要公子緩親來洛邑接受周王封賜為名,将他誘來,趁其不備扣下,同時遣人去往道國聯絡姬休,叫姬休許道國以利,求道國出兵護送他回曹國。道國有利可圖,公子緩又已被扣,料不會不應。姬休有道國支持,他又任國君多年,頗得曹國國民之心,回國必能複位。”

阿玄點頭:“你想的很是周到。只是還有一點,倘若鄭國橫加幹涉,那又如何?”

躍一怔,遲疑。

阿玄一笑,附耳到他耳旁,道了幾句。

躍面露喜色:“阿姐!你想的極是周到!只是……”

他又皺眉:“父王這裏,如何讓他松口?”

阿玄道:“我和你一道去見父王。”

……

周王坐于案後,面前數個箱子大敞,內裏各色珠寶在燭火映照下葳蕤生光,周王盯着正出神,聽徐醜報,王子躍與王姬一道求見,忙将箱子閉上,叫帶入。

阿玄和躍入內,向周王行禮過後,周王便命徐醜打開箱子,笑道:“玄,你去瞧瞧,若有喜愛之物,盡管拿去。”

阿玄過去,揀了一只玉佩,周王親自過來,将玉懸于她的腰際,打量了下,搖頭道:“餘之王姬,其美遠勝于玉,如此俗物,實不相配,下回父王領你去府庫,你喜愛何物,盡管挑選。”

阿玄向他道謝,旋即問:“父王,這些可是曹國公子緩所獻之寶?”

周王颔首。

“父王可知公子緩為何要進獻寶物?”

周王看她一眼。

“公子緩奪國君之位,其兄逃去道國,惶惶然若喪家之犬,他在曹國,分明已是國君,卻還特意遣使來求父王封位,為的,便是名不正,言不順,恐國民不服。”

周王面露不悅:“餘自然知道,何用你說?”

阿玄微微一笑:“父王,何為我周朝立國之本?”

周王一怔。

“周朝立國之本,便是宗法分封。王将天下分封諸侯,命諸侯代為管理,諸侯再将名下土地分封卿士,卿士再分封家臣,依次下去,王為上,尊卑分明,不可僭越,爵位承襲,亦是如此。如今公子緩以陰謀篡得國君之位,以下亂上,他若不來,父王也可當做無事,只是他為正名,卻來向父王求封,天下必都看着父王。父王,你封一個曹國國君事小,不過一道诏書而已,然诏書出後,曹國人作何想?天下人又将作何想?連周王自己都無視宗法承襲之制,承認謀逆之君,叫天下人還如何遵大周之禮?日後,倘若鄭國再來侵襲我周國,恐怕就不只是割走麥子那麽簡單了。”

周王呆住,半晌沒有說話。

躍看了眼阿玄,雙眸發亮,随即上前,跪在了周王面前:“父王,曹侯一向勤事于周,此次他遭了大難,父王不救便罷,若還封那公子緩為國君,恐怕其餘事周之國,見之齒寒!”

周王遲疑:“倘若鄭國發難,又當如何?”

躍道:“我方才得阿姐之提點,已有應對之策。鄭伯既支持公子緩亂曹國,父王何不用公子策去亂鄭國?公子策從前作亂,如今逃往宋國避難,人雖不在鄭,但國內依舊有支持他的勢力,鄭伯忌憚,鄭宋又一向不和,父王可派人說宋侯,只要他将公子策送來周國,父王便恢複他公爵頭銜,料宋侯不會不應。”

宋國本是公爵國,前代國君因罪被削,降為侯爵。從公到侯,如今的宋侯耿耿于懷,曾數次要周王恢複其公爵爵位,周王怪他對自己不敬,一直不肯應允。

宋侯如今雖處處依然以公爵自居,但沒有周王敕封,終究名不正言不順。以一個公爵頭銜換鄭國的公子策,還是很有分量的。

周王聽完,露出吃驚之色,半晌無語。

……

躍和阿玄一道出來,望着阿玄,雙目閃亮,難掩激動之色:“阿姐!幸而有你!倘若此次我周國能出面平定曹國內亂,不敢說重扶聲望,至少在天下諸侯面前,能為我周室正名一回!”

阿玄微笑道:“好好去做,務必做好每一步細節,只能成功,不可失敗。”

躍用力點頭:“我知曉,我這就去和大宰商議,阿姐放心!”

……

一個月後,周歷蠟日節到來。

對于周國人來說,這是一個重要的歲末節日,且按照周禮,天下諸侯或使臣也當在這個月份從四面八方攜着今年的納貢,齊聚洛邑向周王朝觐。

而這個時候,穆國國君庚敖,正在西垂之地,與戎狄進行着最後一場至關重要的大戰。

此前的一個多月時間裏,他已相繼攻下了平涼、密須、旬等多處要地,不斷挺進戎狄腹地,接下來與烏氏、義渠聯軍的一戰,至關重要。

只要打敗這一支由兩個最強大的戎狄所組合的聯軍,剩餘的戎狄之地,都将如同探囊取物,甚至不戰而勝。

這個晚上,他和祝叔彌、成足等人于帳中議事完畢後,已是深夜,他依舊毫無睡意,立于懸在帳壁上的一幅碩大羊皮地圖之前,陷入了沉思。

身後火燭将他身影投于牆上,一動不動。

茅公入內,喚了一聲,呈上一封剛剛收到的丘陽信報。

這封信報,他此前已催問數回,如今終于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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