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司巫一怔, 心裏立刻湧出了一絲不安的感覺。
王子躍和周王不同, 平日對巫觋之事并不上心,極少來尋司巫。
上一回王子躍來, 還是為了借他之力,敦促周王發诏各國,以早日尋道王姬。這一次他又來,司巫雖還不知為何,但他已經有了一種感覺,想必也是和王姬婚事有關。
司巫不敢怠慢, 忙親自将他引入密室,聽完王子躍的來意,大吃一驚, 慌忙擺手:“不可。王姬怎可守宗祭祠?倘如此, 便如同立誓不嫁,我萬萬不敢擔此重責, 懇請王子饒過!”
躍道:“守宗祭祠,豈就等同于立誓終身不嫁?旁人或是如此, 但我阿姊身負天命,自與旁人不同。”
王子躍是周朝未來的天子, 司巫平常對他,很是小心侍奉。
王子平日溫文爾雅, 亦沉默寡言,但有了上次打交道的經歷,司巫卻知, 他其實頗是少年老成。
司巫遲疑了下:“實不相瞞,女禦春奉王後之命來過,方走不久。王後之意……是将王姬許給穆侯……”
王子躍蹙眉:“不可!”
司巫為難道:“此為王後之意,我不敢不遵……”
王子躍雙目凝視司巫,似笑非笑:“母後之意,你不敢不遵,我之意,你便敢違逆了?”
司巫一驚,慌忙連聲不敢。
“我諒你也是不敢。我知你一向機敏,前回亦是得了你之相助,我周室才能順利尋回王姬。王姊剛回宮不久,母後身體雖日漸康健,但仍需王姊陪侍左右,王姊亦有此心願……”
他頓了一頓:“此次你若能再助我一臂之力,日後我定會保你司巫之位,無人能夠撼動!”
“至于母後那裏,我亦可向你保證,過後我自會向她擔責,你放心,母後怪不到你的頭上來。”
司巫立在那裏,神色尴尬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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躍注視着司巫,微微一笑,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父王應當很快便會來了。我知這回,你一定還能為我想出一個好辦法來。”
夜幕降臨,王宮裏燭燎輝煌,亮如白晝,吉時至,飨席始,諸侯分列兩班,從王宮東西兩階入堂,分別就座。
周王身穿禮服,引息後、王子躍、王姬現身堂上,面向諸侯亦入座,堂上戶牖之間擱置屏風,天子坐席左右各設一張玉幾,以示周室與諸侯的尊卑之分,兩側有數十名樂人擊鐘打磬,場面盛大莊嚴,但底下,卻暗流湧動。
晉、齊求婚在前,穆侯庚敖雖昨日才至洛邑,但一到,便也立刻經由魯侯向周室正式求親于王姬,這消息,今晚已是人盡皆知。
有這三國在前,其餘小國,縱有意動,自知不敵,怎會再貿然開口求親,故今夜,衆諸侯來此,與其說是飨宴,不如說,都只等着看晉穆齊三家到底誰能如願。
姜突來到洛邑,不過短短小個月裏,便兩度開罪了周室,希望已是不大,周王應會在晉、穆之中擇一。妫頤和庚敖,二人都是人中龍鳳,為娶王姬暗中較勁,各自經由魯向周王正式求親,今夜,周王将公布擇定的王姬聯姻人選。
王姬到底嫁入哪國,人人都感好奇。
……
玉幾之前,兩座香鼎泛升袅袅青煙,息後華服崇光,王子躍清貴俊美,至王姬出,容色曜麗,驚動四座,她一雙秋水翦眸掃過四座,人人心中皆生她凝睇于己之感,大殿之內,人皆屏息,目不轉睛,以致于竟能聽到她漿過的裙裾随步伐行動時擦出的沙沙曳地之聲。
正靜默時,忽聞“當”的一聲,突兀驚動衆人,循聲望去,見曹侯雙目定定望着王姬,一時失手,手中酒尊滑落而不自知,墜至案面,酒水潑灑而出,頓時濺濕了一片衣襟。
近旁皆輕笑,咳嗽聲四起,曹侯這才驚覺失态,忙扶起酒尊,正面紅耳赤,幸有大宰甲臣現身,代周王向列位諸侯宣辭,這才掩過了尴尬。
曹侯自也聽說過那日妫頤和姜突于神廟外為了王姬公然起沖突的傳言,對王姬之貌,本就好奇,又聽聞之前亦是得王姬進言,周王才決意發兵,扶持自己回國重登國君之位,對王姬更是心生向往,方才見她現身,竟美貌如斯,一時看的出神,以致于當衆失态,過後漸漸定下神,見王姬和傾身靠向她的王子躍低聲不知耳語了句什麽,她看似心情不錯,櫻唇微微含笑,梨渦淺現,美麗至極,看的再次意動神搖,只恨自己國弱,求親無望,否則此生若能求得如此美人為伴,便是叫他折壽亦是甘心。
大宰宣辭完畢,飨宴始,鐘磬聲中,隸人捧上切割成塊的肉,分別呈獻于諸侯面前的簋中。
肉是祭祀所用的犧牲,置于鼎中煮熟而已,寡淡無味,曹侯無心食用,只不住地拿眼瞧着王姬,看了又看,正心猿意馬,眼角風處,忽覺斜斜對面似有兩道目光射向自己,擡眼望去,不禁一怔。
那個穆侯庚敖,不知何時起在盯自己,面不見半點的笑容,目光沉沉,冷若寒刃。
這個西北來的,雖昨日才姍姍來遲,但他一現身洛邑,卻立刻成了所有人的關注焦點,昨夜諸侯私宴之時,談他最多,連他幼時被送去魯國泮宮進學的那些事也被提及,曹侯自然有所耳聞,見他如此看着自己,一驚,忽想到他便是王姬求親者之一,又風聞王姬回歸王室之前,曾居留于穆國,似與他有過些舊事,想必自己方才多看了王姬幾眼落入他的眼中,看這樣子,這是惹他不快了,自忖得罪不起,忙讨好地朝他點了點頭,不敢再多看了。
……
阿玄入殿之時,雖并未刻意去看,視線卻也掃到了庚敖。
他位列宋公之下,位序靠前,很是顯眼,她能感覺的到,她一出現,他的目光便落在她的身上。
阿玄并未看他,轉過視線時,無意看見坐在庚敖對面的妫頤。
妫頤也正在注視着她,和她四目相接之時,他雙目閃亮,朝她微微一笑,颔首為禮。
阿玄亦微笑點頭,和他致意過後,随即入座。
……
飨宴開始不久,宋國國君宋公便傾身靠了過來,和庚敖低聲敘話。
宋公已年過花甲,為恢複公爵頭銜,此次亦是不怕辛苦,親自跑來洛邑。
宋國雖一向貴為公爵,地位超然,但與鄰鄭交惡,一直處下風,故從前收留作亂的鄭公子緩用以挾鄭,這些日來洛邑,宋公聽了不少,也見了不少,心中有數,有心交好于庚敖,方才借機和他主動攀談了幾句,又轉頭,看了眼坐于天子坐席的阿玄,笑道:“穆侯英雄蓋世,無人能及,王姬玉貌仙姿,名不虛傳,若得王姬下嫁,實為天作良緣,到大婚之時,寡人必親賀!”
庚敖聽着,亦是面帶微笑,卻有些心不在焉,雙目再次望向王席之上的阿玄。
從她現身的那一刻起,許多道目光,和自己一樣,此刻正從這殿堂的各個方向望着她。
她從入座後,看起來便極是淡然,偶爾與近旁的王子躍低聲交談幾句,面露笑容,除此,便沒再看向任何人了。
庚敖注視着她,視線落于她那張看不出任何表情,完全可以用平靜來形容的面龐,心裏忽慢慢生出了一絲不确定之感。
這種感覺,他此刻不應該有的。
她的母親息後,已完全站在了他這一邊。
他知周王篤定巫觋,故那日與息後敘話完畢,離開王宮之前,還特意出言提醒過。他相信息後定會有所處置。
至于周王這裏,妫頤出兵應召的允諾固然難得,但比起自己所提供的條件,庚敖相信,更能打動周王的心。
方方面面,他都已考慮到了,此次求親,他勢在必得。
他原本很是篤定,但此刻,看到她這種平靜到近乎淡然的樣子,庚敖漸漸感到有些不對勁了。
他忍不住,又看了眼坐自己對面的妫頤。
他正注視着她,目光裏帶着不加掩飾的愛慕之意。
庚敖留意到他如此看她,已有些時候了。
他不動聲色,只微微地眯了眯眼。
……
飨禮是天子或諸侯在大祭之後辦的帶祭祀意義的宴會,故過程正式,中間無取樂項目,依次上完牛、羊、豕肉,便将近尾聲了。
魯公孫仲申起身行至周王面前,行禮道:“王上,臣之君上受晉、穆、齊三國之托,求親于王姬,臘祭已畢,不知王上有定奪否?”
殿堂裏聲息頓時俱無,人人看着周王,等他開口。
周王沉吟片刻,轉頭看了一眼坐于身旁的女兒,終于下定決心,撫須道:“餘有愛女王姬,齊、晉、穆三國齊來求親,三人皆俊才,餘實難抉擇,故問于卦,卦指如今非議婚良機,若強行予以婚配,恐不吉,蓋因王姬身負天命,當守宗祭祠三年,滿三年後,方可議婚姻之事。”
衆人皆驚詫,面面相觑。
息後亦驚訝,轉頭看向周王。
周王也知時有人于背後诟病自己篤信巫觋,微微咳了一聲,挺胸道:“非餘全然聽信卦兆,諸位來此也有些日了,想必亦是有所聽聞,洛邑內外,乃至甘露、郗等地,民間谶語,雲王姬歸,周地降甘霖,王姬若去,恐四時不順。餘亦盼能早日為王姬擇一良婿,奈何民情洶湧,身為天子,不得不順應民情,故思慮再三,無奈做出如此決定。此次齊、晉、穆三國齊來求親,非餘不重諸侯之情,乃天意民情皆是如此!”
“王姬婚事,三年後再議!”
齊侯聞言,心裏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齊國毫無疑問是東方諸國之首,然近年,時有東夷小國不服齊國管教,時常生事,齊侯四處用兵,本就疲于奔命了,不想前兩年,還遭遇到了萊國的強力抗擊,令齊國在東方聲望大是受損。而周室從前為對抗齊國,對東夷諸多小國百般懷柔,在東夷諸國之中,聲望頗是不錯,故此次,齊侯聽聞周室那位回歸的王姬正當适婚,便生出了求親之念,想以此來震懾東夷諸國。加上姜突聽聞王姬貌美傾國,一心求娶,齊侯便帶他千裏迢迢趕到了洛邑。沒想到事與願違,先是遭遇晉,再殺出來個穆國,齊侯自知不敵,眼見求親初衷非但不成,反而要失顏面,方才正想着此次西行,賠了納貢又折名聲,心裏正後悔,沒想到最後竟是如此結果,大喜,當即第一個站了出來,正色道:“上合乎天意,下順乎民情,天子之慮,守臣深以為然,願遵上意!”
他話音落下,殿堂內靜默了片刻,衆諸侯開始交頭接耳,嗡嗡聲四起,衆人紛紛看向妫頤和庚敖。
妫頤心中極是悵惘,對于周王的這個決定,他自然是失望的,但失望之餘,深心之處,其實或許也有那麽一絲的慶幸。
他的心裏,極是愛慕這個名為玄的女子,縱然從認識她直到此刻,他和她說過的話也不過寥寥數句,然他割舍不下,這種感覺前所未有。哪怕是到了如今,時間過去如此之久,每每憶及那個黃昏他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情景,他便還是心有悸動。故為了博取周王歡心,他頂着可能來自于國內的反對壓力,做出了應召發兵的承諾。
他确實已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然,無奈的是,他不得不承認,庚敖能比他提供更為有力的條件。
妫頤很是清楚,庚敖對周王所允下的承諾,完全就是對症下藥,周王很難不為之動心。因此,雖然他有成甘為助,在周王面前為他說盡了好話,成甘甚至表示可以對周王的占蔔動些手腳,但妫頤對自己最後能否勝出,如願求娶成功,依舊不是很有信心。
他很早之前就意識到,世代和晉國交好的近鄰穆國,極有可能将來就是晉南下進入中原的強有力的阻擋,故烈公還在位時,他便關注起了當時已開始于戰場中嶄露頭角的庚敖,雖談不上有多了解,但多少也知道,庚敖此人,做事極有一股狠勁,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多年之前,文公尚在位時,穆曾與戎狄于吳陽爆發戰事。因戎狄蓄謀已久,穆人初期處于不利局面,将軍祝叔彌和三萬穆國軍士四面受困,當時年僅十七歲的庚敖率領增援奔赴吳陽,途中得報,戎狄于前路埋設重兵,意欲狙擊,庚敖便命大隊依舊照原速行軍前行,以迷惑對手,自己領一支由骁銳之士組成的百人小隊,兼程悄悄從側路趕至戎狄設伏之營,于深夜闖入營房,直驅而入,不但火燒糧草,還取了從睡夢中倉促而起組織應戰的戎人首領的頭顱,一舉清掃了途中障礙,救兵及時奔至吳陽,令穆人終于反敗為勝。
也是經此決定性的一役,穆國與戎狄的勢力,從此漸漸開始反轉。
可見庚敖此人,絕非蠻幹之徒,可謂心機深沉,甚至不擇手段。
倘若他是敵手,那麽,絕非容易對付的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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