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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國于去年敗于穆國之後, 楚王心有不甘, 一是為了更加穩固防備,二來, 楚王早也有遷都之心,趁機将國都遷往楚境腹地,與此同時,楚王加緊厲兵秣馬,動員士氣,終于到了如今, 時隔一年之後,趁着周王舉行臘祭的機會,興兵北上, 意欲攻下楚國北上中原所遇的阻礙之一沈國。沈國本不算弱, 奈何楚國有備而來,出動戰車八百乘, 兵力超過十萬,氣勢洶洶, 勢在必得,沈侯雖苦苦支撐, 奈何不敵,就在信使還在路上的時候, 沈國便被楚國攻下,成為繼附近的息、樊、黃等國之後,又一個被楚所吞的周室分封之國。
當日, 這個消息就傳開了,一些還沒來得及走的諸侯又停下了腳,對此議論紛紛,等着看周王的下一步動作。
楚的北上蠶食之路,雖進展緩慢,但這些年來,卻從未停止過,它的強大和毫不遮掩的野心,令衆多的諸侯倍感不安,尤其那些封國之地靠近楚國的諸侯,對此反應更是巨大,次日,便有道國、房國、柏國三位臨近楚地的小國諸侯齊齊求見周王,請求周王挾前次助曹國複國之威,再次以天子之名義,號召天下諸侯協同王師,南下伐楚,以遏制楚國不斷北上的狼子野心。
周王還沒表态的時候,晉國很快便站了出來。
就在沈國使者抵達洛邑後的次日,妫頤便求見了周王,表示晉國願出兵八百乘,助王師南下伐楚。
晉國既表了态,和快,道國、房國、柏國以及之前因得了周室之助而得以複國的曹國等國君也紛紛附和,願意出兵協同作戰,這數個國家,雖加起來總共也不過兩百乘之多,但并入晉國,總數達千乘至多,以一乘後随百人計算,不計王師,便已有了十萬之數的兵力。
……
洛邑城中的國民,還沒從數日前那場盛大的臘祭之禮和對于王姬的婚事熱議中冷卻下來,便又立刻卷入了這場關于到底戰還是不戰的争論之中。
周室對楚國的上一次征伐,還是将近五十年前的舊事了。那時,周室的聲望還能號召諸侯齊戰,諸侯即便不願,也只能發兵協從。
但即便如此,戰争還是以周室的失利而告終。周室從此一蹶不振,而楚王則真正坐實了王的稱號,徹底不再将周室放在眼中。
周國國人沒有想到,時隔五十年後,周國竟然還有再次征召諸侯組成一支千乘大軍與楚國一戰的機會。
王宮之內,周王這幾日因了此事,亦是寝食不安。
他已經連着兩個晚上沒有好好合眼了,此刻已經深夜,妫頤和齊翚剛離去不久,周王感到有些疲累了,但他的精神卻很是亢奮,毫無睡意,他依舊站在那張妫頤進獻的輿圖之前,目光看過一個又一個相鄰的城池,想象着不久的将來,王師揮戈南下,與楚人再決一戰的情景,年輕時候的那種豪情壯志仿佛再次歸來,他渾身的血液,慢慢地随之沸騰了起來。
躍來求見的時候,他還依舊沉浸在幻想之中,十分興奮,看見躍,笑容滿面,招手示意他靠近,指着輿圖笑道:“知此圖何來?世子頤所進。據說齊翚為複國,這些年派了不少細作以行商之名南下入楚,終繪出此圖,莫說城池,便是連橋梁要塞都極是精确,得此輿圖,堪成利器啊!”
躍望了一眼,贊了幾句。周王聽出他有些敷衍之意,感到有些掃興:“怎的,你有話說?”
躍便向周王行了一禮:“兒臣确實有話要說。父王,以兒臣之見,此仗不宜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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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王一怔,臉色便慢慢地沉了下來,皺眉道:“何出此言?”
躍道:“此次沈國求助,與前次曹國情形有所不同。鄭雖號稱小霸,然國力終究有限,難以支撐長久大戰,又有公子緩為脅,故父王可從中轉圜,不費一兵一卒,便令鄭國退兵,救下了曹國。楚卻不然,去歲雖敗于穆國,但國力依舊強大,我大周雖號稱天子上國,然傾盡全力,亦不過區區兩三百乘的戰力,非我妄自菲薄,實在難以與楚國正面相抗。如今當做的,應是韬光養晦,大力墾荒開田,繁衍人丁,而非要與楚國打一場大仗……”
“住口!”周王怒了,“王師固然不過兩三百乘,然俱是兵強馬壯,何況還有晉國連同衆多其餘國家,兵力聯合,不下千乘,如何就不能再與楚國一戰?”
躍苦苦勸:“父王,晉世子為何此時突然極力游說父王攻楚,兒臣不敢妄下論斷,然聯軍雖衆,看似聲勢浩大,一旦兵臨城下,各家為自保兵力,難免便各有保留,更難以同心協力。父王當年伐戎,兵力不可謂不盛,然為何敗北,豈不正是因了諸侯各自為大,不聽調度?我望父王慎重考慮,切莫聽信人言,輕易言戰。”
周王大怒,指着躍道:“餘年邁體衰,難再南下親征,本還想着派你待餘領兵親征,未想你竟懦弱至此!”
躍大聲道:“父王,兒臣絕非懦弱之輩!親征豈會令兒臣退縮?兒臣做夢亦想振興周室!然現狀如此,兒臣不過是為我大周着想!
周王道:“你有此膽色便好!不必多說了!如今沈侯前來求助,衆多諸侯雙目盯我周室,餘既為天子,豈可退縮?何況有晉國助力,餘料世子頤,當傾盡全力。既如此,有何可懼?倘若得勝,非但能壯我周室天威,你母後之息國亦可趁機收複,難道你就不想嗎?”
“父王!求你聽兒臣之勸,……”
躍還沒說完,周王便面露不耐,拂手讓他退下。
躍怔立了片刻,無奈只得退出,來到阿玄之處。
阿玄一直在等,見他回來,無精打采,心中便知結果了。
“阿姐……”躍神色怏怏,“我與父王力争,父王不聽,是我無能……”
阿玄輕輕拍了拍他的手,以示撫慰。
周王之所以突然對伐楚之事到了近乎狂熱的地步,除還未從之前曹國之事和臘祭之禮的興奮中恢複過來,妫頤在旁的游說,恐怕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阿玄聽聞,他向周王保證,必傾晉國之力助王師與楚大戰一場,齊翚亦會傾盡全力相助。
周王本就不甘平庸,受挫後蟄伏這麽多年,突然有朝一日,讓他看到重新一雪前恥的機會,他焉能不感到興奮?
“阿姐,你在想什麽?”
躍見她出神,在旁問道。
阿玄回過了神:“躍,你代我傳個口信給世子頤,請他來見一面。”
……
王宮西北一角,有片阿玄回來後不久便開辟用作種植的藥圃。
這日傍晚,趁着白天的餘晖,阿玄在為一叢新移栽不久的石斛澆水之時,躍帶了妫頤入內,停于藥圃門口,喚了她一聲。
阿玄放下水瓢,轉身朝着二人行來。
金色夕光籠罩着藥圃和對面那個正朝自己而來的女子,這樣的情景,妫頤仿佛似曾相識。
他望着她,雙眸一眨不眨,直到她來到面前,他方驚覺自己失态,掩飾般地回她一笑:“頤見過王姬。”
阿玄微微笑了笑,躍便出了園門,将門虛掩而上,自己守在了門外。
妫頤望着站于自己面前的女子。她亭亭而立,他不但清晰地看清楚了晚風拂動她鬓邊垂落而下的那幾絲散發,甚至仿佛聞到了來自于她的淡淡幽香,他猶如微醺,一時竟忘了開口。
阿玄朝他點了點頭,開口道:“蒙君高看,此次特意前來洛邑向我求親,無論如何,汝之心意,我甚是感激,但也僅此而已。那夜君曾對于周王,言靜候三年之約。倘這話本意是為接我父王之言,最好不過。倘是出于君之本意,請聽我一言,周王或許有以我為餌之意圖,但我于君,向來別無他心,斷不敢因我之故,耽誤君三年之期。”
妫頤緩緩搖頭,道:“三年何妨,餌又如何,守臣甘之如饴。”
阿玄道:“蒙世子錯愛,然我實是經受不起,請世子往後不必再費心于我。”
妫頤怔怔望她片刻,忽朝她前行了一步:“我從前以為王姬心有旁屬,故不敢奢望過多,然最近,我聽聞王姬似亦是無意于旁人。既如此,王姬為何不能給我一個機會?”
阿玄淡淡道:“世子很好,然非我所喜。”她頓了一下,“倘世子不怪,我能再冒昧問一聲,世子何以得知沈國求助之後,便大力游說周王出兵伐楚,非但如此,還慷慨允諾助周室出兵?”
妫頤面露失望之色,但很快便道:“王姬但問無妨,守臣求之不得,怎會怪你?”他凝視着阿玄,“此前我便應允過王上,一旦周室有需,晉國必應召出兵。此舉不過是兌現諾言而已,并無他意。”
阿玄原本神色一直和緩,至此,眉頭不禁微微皺了皺,語氣也有些不快了:“世子,我說話向來直白,不欲遮掩,若有得罪,望包涵。世子方才稱此舉是為兌現先前諾言,然周王并未應允将我嫁入晉國,何來諾言可言?何況……”
她盯着妫頤:“我雖不敢妄下論斷,但世子這幾日之所以游說父王出兵伐楚,必有大局層面之考慮。世子倘若有對楚一戰之需,以晉之國力,足以與楚人抗衡,只管繞過周國直接南下便可,天下諸侯,此前無不如此,也從未見周王發過一聲,世子如今又何必定要拉上周與別國那區區數百乘的戰車士卒?”
妫頤一怔,望着神色漸漸緊繃的阿玄,目中起先掠過一絲微微的尴尬之色,但很快,便恢複如常,笑道:“王姬既如此直爽,守臣便也不遮掩了。誠如王姬所言,對楚之戰,守臣确實另有別圖。因守臣從前曾得過齊翚不少的助力,故許諾齊翚,有朝一日,必助他達成複國之願。如今便是個絕好機會,但此事只許成,不許敗,倘有王室一道,師出有名,必定無往不利,故守臣亟盼周天子能再拾往日之威,統帥聯軍,一舉伐楚,以共創大業……”
他雙目望着阿玄,加重語氣:“守臣知王姬心有顧慮,在此便向王姬表我心跡。守臣雖愛慕王姬許久,更盼能迎王姬入我晉國,但此次游說周王伐楚,并無半點私心。守臣在此,亦可向王姬保證,一旦出兵,我必傾盡全力,不勝不歸,絕不至于叫王室因我今日之舉蒙羞。王姬但請放心!”
……
兩日之後,周王下诏,決定應沈國之求,出動王師以及聯軍擇日南下,征伐楚國。
周王命王子躍持天子之劍,代天子親征,與此同時,另外一封發自周王的關于命令其餘諸侯出兵應召的诏文,也送到了庚敖的手上。
庚敖還未離開洛邑,這幾日依舊居于舍館。
宰夫買看完周王之诏,看向庚敖,遲疑了下,試探道:“君上,我穆人應诏否?”
庚敖起身,信步來到窗前,一把推開,朝外眺望曠野,片刻後,答非所問:“妫頤一心游說周王南下伐楚,此舉叔父如何看?”
宰夫買沉吟了片刻,道:“妫頤如今在晉國,雖可算大權在握,但依舊有不少反他之人,倘若此次對楚用兵獲勝,于他提升君威,徹底執掌晉國,大有裨益。此其一。”
“其二,晉國雖強,然不能號召諸侯,周室雖弱,卻秉承天子之位,倘若用兵能勝,則晉國于中原之威望,必将大大提升。此戰,看似妫頤助力周室扶威,實則亦是晉國利用周室,将己之觸角傳至中原腹地,倘若成功,則可利用這契機掌控周室為他所用,可謂事半功倍。”
“這其三……”
宰夫買遲疑了下,悄悄看了眼庚敖的神色,終還是将話吞下了腹,搖了搖頭:“臣愚鈍,實是想不出了。”
其三,妫頤亦是想利用這契機,在周王跟前博得更多好感,以圖王姬。
宰夫買說完,等了許久,見他始終未出聲,忍不住又問:“君上,周王既決意要與世子頤聯合出兵南下,倘戰事獲勝,于我穆國當大不利,當如何應對?”
“不需應對,先行回國。靜觀其變便是了。”
庚敖轉過身,冷冷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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