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肆柒』蠢尿炕子

積雪松軟,腳下用力太狠,靴子把雪堆一點點挪移,陷下去頃刻又因着腳步的滑回來而填滿。

“老四你瘋了,還嫌你害的人不夠多!”楚邝揪着楚鄒的衣襟,他過年将滿十二了,個子比小三歲的楚鄒高出快一個頭。未料到素日看起來清削條長的老四弟,內裏的勁力原已蓄得這般。

楚鄒卻是咄咄逼人,瞪着一雙楚楚的瑞目,一樣死揪住楚邝的領口:“我沒瘋,就是你幹的。”忽然勻出一手去扯他的臉。楚邝側頭一躲,勾住楚鄒脖子,兩個人一起栽倒在地上,你勾他腿,他掐你後頸,像兩根扭纏的山藥。

王府世子們被眼前的突然一幕吓怔了,皇四子平素是冷漠的、不多語,也不理閑雜事兒,少見有如此狠煞的氣焰。一時各個逐漸呆立在一旁,睜眼看着他兩個在地上掐。

被遺忘在階下的小麟子,在雪堆裏摳着滾丢的蛋。正要把鹌鹑蛋撿進食盒子裏,屁股便被他二個撅得差點兒摔過去。

一回頭,看到自己主子爺和那個總愛對她笑、對她吹熱氣兒的皇子在扭打。一貫俊美的柿子爺臉都猙獰了,衣襟被皇子揪得氣都喘不上,她就抓了把雪去抹楚邝的臉:“別打啦,別打我的柿子爺。”

那粉嫩的小手在他臉上胡亂抹塗,想要把聲音喊大,喊大後卻更像個女孩兒。

“蠢尿炕子,你糊的是我!”楚鄒忍不住吐了口雪,不适時地挨了楚邝一拳頭。

小麟子定睛一看,才發現是糊的是自個柿子爺。眼睛和鼻子都是雪,那雪氣太冷,使得有哮喘的他鼻息有些困難。

她就趕緊又抓了一把,往楚邝的臉上亂糊。這回兒下手可不留情面,楚邝被她糊得嘴也張不開,眼也看不清,一下子又把剛才送出去的拳頭兩倍的收了回來。

那手指軟綿綿,帶着點稚嫩的天然馨香。他被楚鄒伺機的翻身軋得動彈不得,幹脆仰躺在地上扯唇冷笑:“哼,位子還沒落到你頭上,你這就急着洗脫麽?要找個人替你背那口老黑鍋?你休想!”

雪地森寒,他呼呼地喘着氣,眼眸卻鸷黠。舌頭探出精致的唇齒,将小麟子抹在臉上的手指輕舔咬含,帶着一絲意味深長的挑釁。

那舌尖如蛇,冰涼又潤熱,小麟子縮了一縮,吓得連忙收回去。

楚鄒不由想起四歲那年秋天的法事,彼時楚邝眼裏的笑容也即如此。他猜他必是偷窺過自己,曉得自己幼年沉迷于叫小麟子舔指頭的那些事兒。眉頭一凜,一拳頭就罩了下去:“我叫你說……打到你說不出來為止……”

下手是真的狠,自個兒子打他可都沒打臉的……這心毒的老四。

匆匆被錦秀叫來的張貴妃在旁看着,忍不住直肉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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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小鄧子小喜子是怎麽回事。

小喜子尋思着不敢說。

小鄧子是三皇子的跟班太監,三皇子羸弱無勢,連帶着他當奴才的也好欺負。見小喜子不答,只得應道:“肅王府三世子說皇後娘娘是廚娘皇後,不愛皇上愛竈膛。四皇子就問二皇子是不是他絆他的,奴才也不明白什麽意思,他二個就打起來了。”

絆?這個字太微妙,能讓兩小子打起來的“絆”可不是一般。張貴妃低頭觑着地上的兒子,這些年老二雖然依舊爽落不羁,到底不似當年那般事事愛出挑,似乎也因着當年那場事故,而默默地斂藏了許多鋒芒。

張貴妃看着,心底裏不由泛怵。她一直認為那件事是周雅布置的,只怪老四自個倒黴沖過去,被他們恰好利用了契機。若然自個兒子也摻了一腿……她想起楚鄒長跪在乾清宮門外時,自個兒子杵在夕陽下探看的一幕,不由叱道:“胡說些什麽,還要不要腦袋了?趕緊的給本宮拉開他們。”

兩位皇子爺八爪魚一樣的揪着,正互相撕扯着對方的耳朵,哪裏有那麽好拉開。小順子不在,小喜子和小鄧子只好叫身後幾個太監過來,幫着一人拉開一個。

拉開時楚鄒又伸腿踢了楚邝一腳,楚邝不甘心,磨着牙關:“老四!你為了那個位子,連你的母後和親哥親姐都能背叛,你還有什麽是做不出來的?……你休想拖我下水……唔……”話沒說話,被張貴妃匆忙用手巾堵上嘴,叫幾個太監打橫了往景仁宮裏擡。

“放開我。”楚鄒掙開小喜子,忿忿地拭了拭嘴角的裂口。

其實當事的都知道這小子冤,張貴妃回頭複雜地看了楚鄒一眼。也沒再究問緣由,便叫一群孩子們跟着回宮去。

只才走了兩步,驀地腳尖一頓,迎面卻對上不知何時而至的皇帝爺楚昂。發束金冠,着一襲明黃色升龍绫羅袍,內襯交領深紅,衣袂凜凜的立在風中。

她正要措辭解釋,右側景和門內又一道朱緋色的大袖長裙,步履盈渺地走了出來。青絲梳绾牡丹髻,單鬓斜插一支紅寶石點翠蝴蝶簪,若不是身後跟着熟悉的太監桂盛,她險些認不出這是幾年幽居不出的孫皇後。

心思還未回還,耳畔便聽她低語:“發生了什麽,一群小子,動靜鬧得惶惶?”聲兒也似熟悉似陌生,眼簾随尾音上擡,只見那膚如凝脂紅唇嬌潤,差別竟是這樣大。

~~~~

沉寂已久的坤寧宮,在三年多後的這一天重新迎來了客人。

一貫和睦不擾的三宮皇子聚衆打架,這在紅牆黃瓦的紫禁城內可不是一件小事。正殿泛青光的大理鳳凰石地上,諸王府伴讀的世子們七七八八跪了兩排,連延禧宮的殷德妃也聞訊趕來了。

這還是殷德妃自當年那件事後第一次踏進坤寧宮。從前在西亭子街王府裏,尚為裕親王的楚昂對正妃的寵愛阖府上下無人不知道,彼時孫皇後脾氣耐耐,從不為難人,楚昂對她的寵愛叫人無可厚非也匹及不上。

但當皇帝爺用一道門把皇四子擋在乾清宮外時,坤寧宮也就被無言的劃上了一條界限。失寵的孫皇後整日抱着黃疸的小兒在殿柱下繞,嬰孩哀哀的哭啼徹夜索繞着東西六宮,人們是不敢去吵擾她的。後來皇五子早夭,孫皇後也只是派桂盛去前頭報喪,那道景和門便越發的沒有人敢踏進去。一個人,在人生最低谷的時候,那帶着同情的安慰只會讓心中的痛變得更心酸。

沒有任何旨意說不允許宮妃入訪坤寧宮,但人們不約而同地讓那裏保持着寧寂。

原不敢想象三年後的孫皇後是什麽樣子,但此刻殷德妃站在側下首這樣看着孫香寧,內心卻是暗自驚訝的。身段苗條,眼目含波,容色卻又漠淡。其實應已三十,卻叫人揣不出年紀。像變了個人,猜不透,距離變遠。

殿內幽寂,皇帝楚昂挺腰跨袍地坐在正中明黃的榻椅上:“家和國興,天家子嗣理應為百姓效仿榜樣,光天化日之下卻在宮中撕扯,成何體統。告訴朕,是怎麽回事?”

一群世子低着頭跪在地上不敢應,眼睛紛紛看向幾位皇子爺。這會兒一個個扯衣亂袖,狼狽不得了,可沒有素日錦衣華袍的驕貴威風。

楚昂便又轉向自己的幾個兒子,三皇子楚邺臉上蒼白未褪,肩膀在宮牆下磨開一道紅痕。楚鄒領口撕裂,帽上的珠玉被摳得零落,脖子上也被擰得一道青。楚邝最是嚴重,左右臉頰骨都青了,鼻子也挂着兩道血痕。楚邝打楚鄒,拳頭打在他胸口。楚鄒都打在他臉上了。

皇帝這樣看着,倒是沒想到老四怒起來下手也會這樣狠。

他不動神色,也并不苛責,只睇着楚邺道:“老三,你說。”

三皇子在撷芳殿學堂裏是最為實誠的,世子們暗暗緊張地看向他,生怕他說實話。這樣小的年紀,倘若因一句話诋毀了皇後,他年一輩子的前程也就遭殃了。

楚邝瞪過來,楚邺噎嗚了一下,撲通跪在地上:“兒臣犯錯,請父皇責罰。”

皇帝冷長的目光在人群裏掃過,又定在東平侯府四歲的小公子身上:“宋玉柔,你來說。”

這小子生得面目俊淨,看着書雅謙弱,他又添了一句吓唬道:“你父親是朕的禁衛軍都指揮使,要為朕與朕的皇城負全責,若是從你口中說出了假話,後果你自己看。”

騙小孩兒的話,宋玉柔眼珠子咕嚕一轉,尋思着不可上套。皇帝都這麽說了,那就更不敢從自己口中複述皇後的壞話了。他看了眼最尾巴跪着的小麟子,便雙臂匍地回答道:“回皇上,是他們把小太監絆倒了,要脫小太監的褲子瞧他蛋蛋。四殿下出手幫忙,這就打起來了。”

好麽,連“絆”也給他解釋了,一圈肇事的世子們紛紛舒了口氣。

小麟子低着頭,見提到自己,吓得兩手臂顫顫的。

皇帝看向她:“就是這個小東西麽?”

她實在還太小,春夏尚好,衣裳薄,身條兒是直長的。冬天一件大棉袍子蓋下來,頓時就矮墩墩的,唯剩下前胸後背的兩只大饕餮最為醒目了。

那正中明黃色錦椅上的男子,生得可真是英俊威武。陸老頭兒說宮裏能穿明黃大龍袍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這座紫禁城裏最大的天子。

是柿子爺的爸爸。

小麟子很緊張,怯着聲兒作答:“奴才是禦膳房的涼菜小太監小麟子,師傅是宮裏伺候了三朝皇帝的蔡半聾子。麻杆吳全友爺爺把小麟子領進宮,司禮監大太監戚世忠是小麟子的戚爸爸。奴才沒有蛋蛋。”

她的聲音清潤而恭慢,咬字尤為清晰。這一套話叫“報身份”,是陸安海私底下反複教過她的。宮裏頭太監心眼黑,沒人的時候瞅着誰好拿捏就欺負誰,陸安海怕她吃虧,叫她緊要的關頭就說這幾句話保命。

桂盛聽了心裏冒妒火,自己那麽巴心巴肺地服侍,末了才得臉叫一聲“幹爹”。她倒好,被吳全有帶進去送了個什麽破茶粉,就成爸爸了。

桂盛弓着腰,殷勤獻策:“萬歲爺,既是這孩子惹的麻煩,讓奴才把她拖出去仗責十個八個板子就算完了。為個小太監,傷了皇子們的和氣不值當。”

他的臉上深藏着一絲別人看不清的喜色,為着皇帝爺終于順驢下坡地找了臺階跨足坤寧宮。

楚邺聞言蹙眉着急,二皇子楚邝戲谑地看向楚鄒,又瞄了眼小麟子圓丢丢的小屁股,目中噙一縷幸災樂禍。

得許多日不見了,那老太監把她看得跟猴子似的,她倒是矢志不渝,被小順子過去傳了幾次話,這就又摸着牆根兒跑了出來。

蠢尿炕子。

楚鄒心中暗惱桂盛多事,截斷話茬道:“父皇別打她,她是我的點膳小太監,今兒原是給我送點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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