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肆捌』朕的皇後

皇帝看向小麟子。

小麟子抱着缺了蓋的小食盒,剛才主子們打架把她的蓋子踩扁了,這會兒兩個鹌鹑蛋在盒子裏毫無遮擋地搖來搖去,看得出來她小身板是在微微發抖的。

膽小鬼兒,怕死哩,兀自抿着唇裝鎮定。

但那兩個蛋小得只有拇指粗,一看就是堆裏撿來的下腳料。禦膳茶房裏做事得像針尖細,肉要幾成爛,菜要切得幾分寬,一切都有嚴苛的規矩。即便是一顆蛋,蛋的個頭要多大,那也都是有講究的。每天從庫裏送進宮來和被淘汰下去的菜,得夠尋常百姓家吃個半年一年。

楚昂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唇角:“宮中各皇子公主的飲食皆有規制,如何朕的皇四子,卻要用一個小太監點膳。是欺朕朝政繁忙,不得時間體察他麽?”

他着一襲明黃龍袍,肩展脊直,頸口的深紅交領一絲不茍。年輕的面龐是削俊的,言語也是清寡。這番話一出,就是要給怠慢楚鄒的那幫太監找收拾了。

他收拾得倒是輕巧,之後那些太監只會把賬都算在他兒子的頭上。

孫皇後其實對于皇帝的造訪是不歡迎的,但也不曉得剛才怎麽就被他晃進來了。先是自己見楚鄒無事,便退回景和門內,不知道怎麽後面就随進來一群孩子,緊接着就見他大言不慚地坐在了她那把明黃的錦椅上。

但此刻人多,而他似乎進來後也沒正眼看過她、沒與她說過話,她就也不想薄他身為帝王的臉面。到底幾雙眼睛都在明裏暗裏地瞧着。

但孫香寧是知道自個兒子嘴挑的,倘若不是對胃的東西,鼻子皺皺就把碗兒推一邊去了。

便看着小麟子道:“就是你盒裏的兩個嗎?既是四殿下想吃,你做着就是。沒得給我坤寧宮主子多做了兩道菜,還得罰一群人挨板子。”

她的聲音裏帶着嗔笑,是很好聽的,就像這些年中間不曾有過這些那些。張貴妃和殷德妃在下首看她,是倍覺意外的。但孫皇後的目光并不看人。

柿子爺的母後和自己說話了。

小麟子羞赧臉紅,恭敬地回說:“謝娘娘恩典。禦膳房的太監盡職盡責,每天都在想着給皇上和娘娘們做好吃的。奴才還在學手藝,柿子爺想吃他母後做的點心,就叫奴才跟着學。”

她說得慢慢,聲音在富麗的藻井下顯得清輕悅耳。

終于把話題引到皇後的身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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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昂不動聲色地勾了勾唇,眼梢一抹朱緋色大袖長裙帶着熟悉的體香,妙目流盼地站在他身旁,其實他已注意了她良久。而她一開口說話,話裏的揶揄明顯是沖着自己。他也說不出這是種什麽奇妙的感受。

便作板着臉道:“哦?即是學朕的皇後,那便把你的蛋拿過來給朕評評。倘若果然學得不錯,今日這頓打朕便給你免了。”

一句“朕的皇後”,就仿佛兩宮之間從未發生過什麽。宮人們聽得惴惴歡喜,尤其桂盛心裏撲通撲通,連腦門上的腦筋也遏止不住地撲通撲通——這下可以在幹爹面前揚眉吐氣了。

兇斥小麟子:“萬歲爺叫你拿,還不趕快拿上去。”

“哦。”小麟子只好曲腿爬起來,雙手捧着食盒子迎上前。

她這會兒跪得久了,兩腳發麻,袍子有點皺,走起路來晃噠噠的。因為緊張,兩顆蛋在食盒子裏也噠噠噠噠,把她皮肉下的打哆嗦出賣得一幹二淨。

一旁的宮女們抿嘴想笑。早就聽說宮裏進來個小太監,只有三四歲,分在禦膳房裏打雜,生得是精靈氣十足,一掏她下面就夾腿兒弓背。這會兒看着果然讨喜得不行。

走到皇帝身邊,楚昂拿起來一個吃了,問她:“是你自己做的?”

小麟子答:“嗯,小順子說柿子爺近日嘴淡了,想吃重口兒。奴才用一芽一葉清明龍井,加了八角、茴香、香葉,還有桂皮、花椒和老抽,煮了兩個時辰做好的。”

她背得頭頭是道,殊不知那味兒卻是偶得了幾分皇後技藝的。

因聽她口中“柿子爺”叫得甜膩膩,滿顆心的當着自個老四的差事。楚昂便難得與她戲谑:“小麟子?你在宮裏的背景倒是雄厚,朕也不敢罰你。既是你‘柿子爺’喜歡,今後就好生服侍着吧。”叫張福賞了她一枚金葉子。

轉而對底下的一群狼狽小子道:“都下去吧。內睦者,家道昌,國運盛,生在天子之家,豈能如民間兒戲?老二老三老四,還有你們幾個,都給朕去文華殿裏抄《孝經》一百遍。抄不完,哪個奴才也不許陪着主子出宮門。”

“是。”一個個世子耷拉着腦袋磕頭。

殿外頭階梯下跪着一群奴才,見小主子出來,紛紛忙不疊地爬上來迎接。

楚鄒暗暗籲了口氣,瞥了小麟子一眼:沒吓出尿來算你命大。

小麟子攥了又松了小拳頭,白嫩的手心裏一枚小金葉子亮閃閃,她臉上一抹紅雲悄然未褪。

莫名其妙,楚鄒也懶得搭理她。

人群陸續漸散,楚鄒回頭看。幽暗光影中的父皇面如冷玉,母後站在他身旁,父皇似乎并沒有起身的意思。他就只好往外面走。

一腳跨出殿檻,露臺上二皇子楚邝對他低語:“老四你是個叛徒,你把你母後出賣了。”

楚鄒沖他憤怒龇牙。

張貴妃連忙把兒子一扯:“還鬧?經書還沒抄吶,不長記性。”

自己往殿內回望,周雅的父親今日才剛死,皇帝後腳就進了坤寧宮。又聽說前些天肅王怒氣沖沖地闖進中和殿,又怒氣沖沖地負手出去。張貴妃現在才隐約猜到些皇帝的意思。

看了眼身旁與他父皇眉宇神情極似的老四……罷了,得意的總是她們母子。這坤寧宮門一旦打開,皇帝是乾,皇後是坤,帝後合為天地,今後還能容易斷得開?

張貴妃眼裏便有些澀澀的,叫錦秀:“回去給二殿下拿件衣裳來,仔細在那沒人的殿裏凍着了。”

“是。”錦秀躬身應是。小麟子從裏面走出來,露臺上冷風向她迎面吹,她的太監帽耳朵拂來拂去,露出一張玉脂般的小臉蛋。錦秀不自覺地多看了兩眼,小麟子已經略過去往前走了。

人去殿空,四面又複了初時的空涼。皇帝端坐在錦椅上,并沒有要走開的意思。連日徹夜批閱奏折,他的側影有些消瘦,英挺鼻梁下勾勒着一方冷肅。

孫皇後睇了一眼,準備離開。

淡淡梨花香掠過耳鼻,他幾乎可以聽到她早已心死的聲息。其實知道她剛才的生動是因着有外人在,這一方面她向來區分得體,此刻才是她真正肯給予自己的臉色。

但他既已跨進這道門檻。

楚昂默聲道:“關于楚湘的婚事,你就沒有什麽想與朕說的?”

孫皇後頓了一頓,應他:“楊家老大人奏折裏寫的,就是臣妾的意思。”

楚昂不容置喙:“朕要聽你自己說。”

“那皇帝就準了吧,畢竟也是你的長女。”她冷漠地說着,沒了耐心依舊是想走。

楚昂驀地牽住她的手,她的指尖纖瑩,是一種潤玉般的涼滑。這也和從前不一樣,從前的總是帶着點兒潤心的暖意。他不知她是因着産後月子的憂思,連帶着體也涼了。心中只是舊情悸動,握了她一下,站起來:“幾時學會了這些胭脂描繪,滿屋子都是。”

聲音忽然溫柔,颀長的身軀擋住她眼前的光線,目光如炬,迫着她看他。

孫皇後略略仰頭,又淡過去:“若是沒甚麽其餘要緊的,皇帝就走吧。臣妾還有事。”

有什麽事,無非就是那被她拿來擋借口的一堆瓶瓶罐罐。二人靠得近,他的下颌貼近她潔淨的額頭,幾乎一個錯神便吻去她的發。楚昂說:“是準備一輩子都不與朕說話麽?”

孫皇後不應。其實她不用回答,他都知道她是。

低頭俯看着她吹彈可破的顏頰,一縷細碎鬓發在風中輕拂,他很想伸手揩上去,末了放棄道:“休養了三年,是時候該起來了。不為朕,便是為了你自己,還有他們。”

言畢一道寬長袍擺便往宮外踅去。交泰殿露臺上落滿積雪,他的步履輕健,背影在黃瓦紅檐下漸遠,略略幾分帝王的孤落與蕭索。

其實說的是沒錯,誰都道中宮失寵,楚湘嫁出去後也會着人看輕。楊家再好,也免不了成親後需要在各個世族之間交往應酬。

孫皇後伫在殿內不語,回想三年前那道帶着山中清涼的偉岸,那時候有多麽愛,捧着臉百般親着舍不得放,後來的坎就有多麽深。而那道坎,對他而言,也是他與她橫跨不過去的。

~~

宮中皇子世子聚衆打架,被皇帝關在文華殿裏罰抄書。這種大寒天的,文華殿內可沒有燒暖。幾個王府急亂了套,這些個王爺幼年擔心受怕,沒過過幾天踏實日子,等到建府成親後,便把自家的兒子們一個個當成了寶,哪裏舍得受這等苦頭。

酉時的東華門外圍着一群王府裏的車馬,當爹的被王妃、側妃們眼淚鼻涕哭出府,喚來一群奴才又是裘衣、又是湯缽的候在宮門外。其中不乏東平侯府的老大人。

宋岩命人守着不讓進,他自己的兒子也在裏頭關着呢。楚妙的第二胎生了個閨女,他宋家長房就獨獨這一個寶貝小兒子,那是阖府上下疼進肉裏的。然而也得忍着。冬天暗得早,燈籠打出幽黃不清的光澤,他便只作是沒看見老父親。

又收買賄賂,叫內廷的太監們進去送食,但都被張福擋在了文華殿外。

禦膳房裏剛過去一撥送膳的太監,鍋竈旁顯得不那麽忙碌。小麟子墊了張矮凳,在蒸籠屜裏夾了三塊桂花拉糕,用紅綢布包着,悄悄摸着漆紅的殿門走進來。

張福抱着拂塵守在殿門外,見是她來,也就半閉着眼睛放過去。

窸窸窣窣,冰冷的大理石磚打照着青光,十多張黑木的長條桌子在殿內隔成三排,每張條桌上放一盞幽黃的燭臺。

一衆發束玉冠、衣着錦袍的世子皇子們各坐其位,安靜的藻井下都是翻紙着墨的聲音。太冷了,早先的時候還哭喪着臉,妄圖引起同情;後來看老太監張福板着張臉,知道不抄完死活是出不去,倒各個識相的專注起來。

小麟子在桌道旁轉悠,烏亮的眼珠子掃量着各個低垂的腦袋,偶有哪家世子擡頭看到她,複又迅速埋下去疾書。看到第三排最左角一道熟悉的俊影,頭上戴着午間被扯壞的爪拉帽,撕裂的袖口随着手肘動作輕拂,便吸了一口氣折過去。

“事親者,居上不驕,為下不亂,在醜不争。”楚鄒一個“争”字正待收尾,眼角餘光便瞥見有東西掂着腳,把一個紅綢子推到了自己跟前。

楚鄒頓筆,問小麟子:“是給我的?”聲音壓得很低,顯然很意外她能混進來。

“嗯,奴才怕柿子爺餓了。”小麟子嘟着凍得粉紅的腮子,點點頭。

湊近了看自個柿子爺,氣宇堂正,凜眉薄唇,其實多數的時候都是淡漠的,今兒還是她第一次見到他那樣的煞氣猙獰。然而那樣狠鸷的柿子爺,她竟然也是心疼呢。

是帶着熱氣兒的食物,瑩白的糕點上撒着幾點黃綠的桂花,散發出淡淡的幽香,在此時此刻的冷殿冷柱下是非常誘人的。

衆世子不由轉頭看過來,目中難掩羨慕與貪渴,楚鄒便因此感覺良好,拿起來咬了一口。軟糯清甜,唇齒沾絲,反正經她挑出的食物就沒有不好吃的。

叫她:“去給我三哥也分一塊。”

小麟子雖然舍不得,到底還是挑出來一塊最小的送過去。

這文華殿平素少有人來,并未燒暖。三皇子楚邺體弱,這會兒正凍得容色蒼白,見伸來一只小手,便笑着道了聲謝。

那暖熱的糕點溢出馨香,似把整個殿宇的氣氛浮動。楚邝微擡下巴,楚邺忙問他:“二哥要不要來一半?”

哼。楚邝冷笑着剜小麟子,小麟子不敢與他對視,只側着小臉蛋好像沒看見。但楚邺竟也不主動給他遞過來,三口兩口吃完了……就那麽好吃麽?

楚鄒的條桌上餘着一塊,放在那并不去動。老二也餓着不去拿。

小麟子墊着腳尖看他寫字,他寫字也如他性情,筆走龍蛇,并不成既定章法,卻入木三分。她看他軟尖的墨毫在紙上行雲如流水,烏眼珠子裏便滿是崇拜。

“好玩嗎?”楚鄒擡眼問她。

“好玩~”小麟子手臂撐着半面桌子,背上的饕餮張牙舞爪。

他因着她的給面兒,便難得對她好言語:“等你主子爺有空了教你。不過在我寫完之前,你不許走。”

寂靜的殿宇下兩個的聲音清輕,腦袋都快貼一塊了,老太監張福看見了也跟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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