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陸壹』你不上心
那天是個刮沙天,巳時的東華門矗立在略帶昏黃的晨霧中,守門的禁衛軍頭戴尖頂飛碟帽,黑色番服在風中凜凜,就如同五年前自己剛入宮的那一年。
身穿大紅蟒袍的壽昌王楚祁,對着東華門是長舒一口氣的,帶着點空怆與如釋重負。修挺的身軀立在車駕前,轉過身來對楚鄒道:“在這座皇城裏,爬得越高的,摔下來越慘烈。不定因素太多,未來還有許多年,四弟須走得步步謹慎。不要因為自己……再牽累其他人。”
小他五歲的楚鄒已到他肩膀,聞言點點頭:“知道了,以後找個對自己好的王嫂,不要把日子過得太孤寂。”
楚祁蠕了蠕嘴角,也說不出什麽,只是定眸看了他一眼,其實是有些愧疚和難以言訴的。最後道了句“照顧好母後”,修長身軀便跨坐上馬背,頭也不回地出了宮。
背影帶着少年的清逸,馬蹄聲穿過門下甬道,在南街外漸行漸遠。
皇宮是一座奇怪的存在,它奢靡富麗給你尊崇卻也把你扭擰。進來了怨被這十米紅牆圍困,怨這裏面充滿這個充滿那個,真等到那天你可以出宮了,卻空空,永遠被它冷漠排除在外,沒有資格再住進來。
而楚祁走得并不留戀。
楚鄒站在東華門內久久地看,想起幼年時心心念念等待出宮建府的那一天,如今哥哥出去了,而自己卻是那個将要一輩子困在這座皇城裏的人。
風把太子袍服呼呼地吹,他忽然覺得鼻子有點呼吸困抑,便預備踅回寧壽宮。驀地把靴子一轉,腳下卻差點撞着個人,軟乎乎的,隔着靴皮也似能觸到那一份獨屬她的暖和。
楚鄒低頭一看,果然看到一團黛藍色的獬豸小袍,正窩在自己的腳邊拔草哪。那稚嫩的手心握着一柄駝了背的銀勺子,一手把磚縫裏長歪了的小草拔出來,另一邊挖個洞又埋進去。應是蹲了有不久的工夫,這會兒邊上已經被她埋了三個洞。
造字使人智慧開化,不識字的她雖已五歲了,智識與世情還是朦胧的。他知道她想黏自己,在這紫禁城裏沒有人陪她,她除了黏糊糊地繞在他身旁,便沒有地兒可去。
九歲的楚鄒看五歲的小麟子,其實是把她當做個小孩兒的。他本來想直接撩袍擺掠過去,但是看到她的耳朵微微一觸,便知道她雖低着頭,內裏卻是在注意他的。
原不想與她說話,心一軟,只得問:“為何蹲在這裏?風沙大,快回你太監爸爸的禦膳房吧。”
他連眼睛都是不看她的,微仰着下颌,一雙睿秀的鳳目望向前方蒼寂的天穹。
小麟子怯生生站起來,耷拉着肩兒:“奴才給柿子爺請安。”
擡起下巴,小臉蛋粉嘟稚秀,尤其烏亮的眼珠子就像潋着水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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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看他,是呵護心疼的,不遮不掩,時而與他親近了便學會膽大,搬着玉米棒子在他眼皮底下過家家。如今看他的眼神卻是怯懼而遙遠的,像眯着眼睛看高高在上的太陽。
楚鄒又想起那些晦暗彷徨的時光裏,叫一個四歲小太監用手拂臉的靡靡惘惘。帶着一股執拗的、游魂般放縱的折磨與被折磨,那味道有毒亦見不得光明,他便不想再像從前一樣與她共處。
而他也不能再對她過多關照,所有他所認為不一樣的、不想傷害的,都要在明面上掩得風輕雲淡。
父皇與哥哥說得對,瑤臺之上有風景,但摔下來則亦更慘烈。對于難以自我保護的人,任何加之的榮耀都只會使她成為衆矢之的。
他也不能對他的跟班太監小榛子親近,只能是主子與奴才的清淡。但他會去擡舉他的管家太監,因為管家太監手上有權柄。
楚鄒便漠然道:“本太子已經不是你的柿子爺了,是這座皇城的皇儲。今後沒有時間再陪你玩,你自己玩兒吧,別總在我跟前晃。”
那薄唇英鼻,玉冠下的隽顏多麽冷,像變了個人。
小麟子怯懼地看着牆根,牆根下貓着兩雙滿帶威脅的眼睛,她想要解釋今天不是故意來黏楚鄒。
她也知道柿子爺不歡喜自己了,心裏雖然很想念,但都忍着沒有去他跟前讨嫌兒。努努的尾巴這兩天老漏血,走路一滴一滴的,她早上領着它去禦藥房找魏錢寶了。魏錢寶抓起狗屁股瞄了瞄,罵這狗不要臉哩。給灌了一碗黑藥汁,又交給她兩顆藥丸子,囑咐她回去等狗屙了屎糊糊,就給喂它下去。
回來的路上遇到直殿監的兩個小太監,一對生得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兄弟,也被戚世忠收去做了幹兒子。他們追趕她,從清寧宮後頭一路把她追到了這裏。
宮裏的太監都知道她丢差事了,比她大點兒的便開始欺負她,他們拿戳子戳她的腦門兒,還把她的太監帽耳朵碾地上踩。她剛才一路緊跑,眼看着就要被逮到了,跑到這裏忽然看見楚鄒的身影,這才假假蹲到他的腿邊拔草。
“奴才沒想叫柿子……太子爺陪我玩兒。”楚鄒拂跑走,小麟子蠕着櫻桃小口兒,緊巴巴趕緊又随了兩步。
黃毛啞巴狗看到舊小主人,嗚努嗚努地蹭過來撒歡。
楚鄒沒注意到小麟子視線,遞了眼狗肚子下一撮沾了血滴子的髒毛發,頓時便有些氣堵:“那就走吧。反正你也對我不上心,母後問你在我跟前當差你不要,抓了只八腳蜈蚣也比你主子爺重要。賞你的文玩核桃你給砸碎了,給你的玉佩你也丢天邊去。總歸你沒把本太子當個真主子,不在跟前我也護不了你。過去的都當過去吧,今後就學你的老太監爸爸,在宮裏頭當差不争出頭,自會把自個的命保下。”
他說這番話怎麽像是訣別。
“叮——”小麟子擰着銀勺子,聽到這裏時愣了一怔,勺子擰斷了。
他就是受不了她這樣的眼睛,明明是個太監,怎生卻像個女孩兒一樣多情。
忽然想起幼年時候她躺在破炕頭上蹬腿兒的場景,四歲的自己一翻身就爬上了炕沿,把她嫩綿的腳丫子杵在腦門上蹭,蹭得他眼皮子睜不開,卻陶醉于其中。
怕一時對她心軟,楚鄒便又狠下心,板着削俊的臉龐道:“過三五年本太子便會娶太子妃,她會識字會疼人,興許端淑溫柔,興許活潑讨喜,本太子對她的好也是天經地義。你到底只是個奴才,奴才給主子爺同榻暖腳是犯宮廷忌諱,被司禮監抓到了得挨板兒處死。”
小麟子想到春花門內的小順子,吓得肩膀咯噔了一下,落寞嗫嚅道:“太子妃也像柿子爺姐姐一樣漂亮?”
“嗯,她也不會像你随處屙尿。下次別在我母後的宮裏頭偷屙,若是被桂盛抓住了,他得把你前後眼子都封住,到時候沒人救得了你。”楚鄒說着就拂袍走了,九歲少年的背影清逸缱風。
說得是半月前的一個傍晚,一進增瑞門就看到牆角花壇下一條袅袅小溪流出來,看到磚縫下蹲着一雙手指長的小靴子,猜都知道是她。若不是叫小榛子去清掃了,不定就被桂盛那個歹毒的太監抓到。桂盛的鼻子就跟貓,每天得閑就在坤寧宮的磚牆下繞,逮着哪個有貓膩就揪過來掌耳朵打臉圖痛快。
小麟子兩腮子窘紅,頓時被噎得說不出話兒來。宮裏頭是沒有茅廁的,只在每個耳房裏放幾個便桶子,晚上有低等的太監進來收了運出宮去。那便桶太高,她根本坐不上去,往常都是老太監給她在小房裏備了矮桶的,她怕夠不着把桶打翻了,屎尿把坤寧宮淹得到處黃水哩。就只是躲在無人的牆角根下尿了一回兒,竟然就被她的太子爺看到了。
但楚鄒已經走了,沒有給她解釋的機會,她在他的一連串打擊下低到了塵埃。
三皇子楚邺來的時候,小麟子正被兩個七八歲的半大太監推推搡搡,隐約聽見口裏在說:“給銀子還是讨打,你自己選一個。”
小麟子勾着頭,是不給也不選的。給一次就會讓他們覺得自己還有銀摞子,以後給不出了還是要挨打。她就不說話,任他們把自己搡來搡去。
楚邺瘦長的身影大步走過來,一擡手就把兩個拎邊上去了。他的面目帶着一點蒼白卻俊朗,怒聲訓斥道:“都給我滾邊去,太子爺忙着沒顧上她,不代表她就沒主子護着了。今後哪個膽敢在這皇城根下再欺負她,本皇子頭一個饒他不過。”
三皇子是二皇子的黨羽,輕易不好招惹,倆半大太監唯唯諾諾地跑了。
小麟子撅着袍子從地上爬起來,躬身耷背:“奴才謝過三皇子殿下。”
聲音清甜好聽,矮墩墩兒的讨人愛憐,楚邺彎着眉眼對她說:“無妨。你還好嗎?”
“好~”小麟子細聲應。
“這些太監都欺善怕惡,越老實越欺負,今後該還手的就還回去。”楚邺替她揩了揩掉下來的一縷頭發,細細軟軟的,貼着面頰兒。
那指尖涼而溫柔,小麟子有些臉紅,又應“好”。
她一說好,他就又想起她剛學會站立的時候,被關在釘成豬圈的圍欄裏,看見他出現,眼睛裏滿是新奇與防患。彼時的他也是惴惴而新鮮的,生怕那“偷來”的新奇忽然就沒有了。
楚邺說:“你還記得本皇子嗎?你小時候我常去看你,你就住在白虎殿後面的破院子,你現在還住在那兒嗎?”
小麟子答是,但他知道她其實記不得了。
楚邺便道:“你一定把本皇子忘記了,當年我還給你剩過羊奶子喝呢。我還說等你滿三歲了,就帶你逛我父皇的皇城,就怕你到時候見了四弟就把我忘了,你果然一看見他就把我忘了。”
小麟子想起當了太子的柿子爺,那種很傷心的感覺又冒上來。
去歲秋天她的柿子爺被桂盛從馬車上抱下,鼻子裏塞着紅棉球,她悄悄地勾住他冰涼的指尖,他都虛弱得沒有反應……他還說要她陪他困在皇城裏呢,但他要娶太子妃暖腳窩窩了。
“奴才不記得柿子爺了。”小麟子低頭看了看手心裏攥濕了的藥丸子。
那粉嫩小臉蛋上的表情多麽落寞,楚邺忍不住好笑,寬慰道:“他如今是太子,得顧着皇家臉面哩。或者你把努努洗幹淨,他就肯搭理你了。本皇子就住在前頭的清寧宮,你若無事便可來尋我玩兒。”
嘴上說着人便走了。十歲的他,看五歲的小麟子不過是看一個小孩兒,有憐愛和喜愛,卻并無多餘的情愫。
四月的天忽冷忽熱,這一日陽光暖照,午正時分宮牆下無人,小麟子懷裏抱着兩塊奶酪花生軟糕往東一長街上走,路上遇到熟人打趣她:“喲,你柿子爺當太子了,這是又拿糕兒去給誰當差吶?”她也不應,只是帶着蔫不拉幾的啞巴狗往大成左門裏拐。
皇上在景陽宮裏設了個禦書房,直殿監的太監們奉命過來掃灑。兩個雙胞胎小子擡着一桶水,呼哧呼哧地從鐘粹門下走過去。小麟子墊着竹梯子躲在宮內看,眼瞅着他們從牆下經過,啪嗒、啪嗒,兩塊糕兒就扣了下去。
“哎唷——要死哩,我的眼睛!”外頭傳來呻吟和咒罵聲。她聽着“我的眼睛”,吓得便沒頭沒惱沒命兒地往禦花園方向跑。繞過長康右門,擡腳跨過增瑞門,一頭鑽進了坤寧宮。
這會兒桂盛正在指揮太監們掃塵,擡眼看見她氣喘籲籲地蹦進來,便眯着眼睛沖她龇牙:“咋咋呼呼,鬼頭鬼腦,定是又在外頭幹了壞事……過來,給咱家把鞋面擦咯。”
他說最後一句話聲音很小,細得像蚊子一樣聽不清,繡橘紋樣的皂黑靴尖卻從袍擺下陰險地探出來。慣愛穿橘色的衣袍和鞋履,好像這樣就能突顯出他的“貴”氣,想要挾她擦鞋,又怕被誰人聽見了去到皇後的跟前告狀。
小麟子胸脯呼呼喘着氣,眨巴着烏亮的眼珠子與他對視。正待要迫于他的威脅,捋下袖邊子蹲下來,便聽見一旁李嬷嬷叫喚:“麟子,過來。”
桂盛頓時臉上很窘,讪讪然地走了。他對于持重沉默的李嬷嬷一向是心存三分畏敬的。
李嬷嬷牽着小麟子去到偏殿旁的小竈房,小麟子每天都會在這裏呆上一個半時辰。因為太小還不能學精細的刀工,李嬷嬷便教她辨識一些花花草草,比如桃花幹可美容通經絡,用菊花加決明子可明目瀉火兒,把玫瑰熬成膏狀對女子有養氣補血之功效。
李嬷嬷說,學了這些本事,今後不論到哪個娘娘的宮裏當差,都不怕被人欺負。娘娘們高看哩,争着搶着想要你。小麟子于是學得很認真。
她上午在禦膳茶房裏學捏糕點本事,做得好看的糕點她也會拿來孝敬李嬷嬷,李嬷嬷也都笑納了。李嬷嬷還在耳房裏給她置了個尿盆子,如今她再也不用因為尿急,并着緊着腿兒地往破院子撒丫子跑了。
因為上回砸了那對雙胞胎太監的眼睛,近些日子她除了當差都不敢在宮巷裏頭晃。得閑了便去看太子爺的母後畫花瓶兒,孫皇後也不管她,任由着她在旁邊看。時而畫得不好了,便把一些碟兒碗兒地賞給她,道一聲“去玩兒吧”,她便一個人在寂曠的坤寧宮裏晃來蕩去。
後來孫皇後的宮殿裏,便不知不覺地多出了一些小行當,有時宮人清早打掃,掀開布簾便能在牆角下看到一簇碗碗勺勺。那碗裏頭還擱着兩粒黃玉米粒子,怕是頭天沒“煮”熟,擱鍋裏焖一晚上吶。明明就是個小太監,怎就偏生喜歡看女兒家塗眉毛過家家。
孫皇後看見了也裝作看不見,奴才們也就不好去動它。唯把大太監桂盛氣得鎮日對她吹眉毛瞪眼子,看見她一抹“麒麟”小袍出現在皇後跟前就沒好氣。然而小麟子已經對桂盛生出了自動過濾功能,往往目無表情地在他陰毒的注視下來來又去。
光陰走得飛快,到四月中旬的時候,停了五年的采選終于又恢複了。
原本三月頭上第一批秀女就該進宮,但因着帝後關系才融洽,又或者是什麽別的原因,司禮監總管戚世忠便把這事壓下,一直到了這會兒才命各州各府把人送來。
一撥一撥莺莺燕燕從玄武門外進宮,豔嫩的臉頰上帶着羞赧與祈盼。傍晚的東筒子長街上總是彌漫着脂粉的香味兒,她們打扮得花枝嬌俏,對每一個過去的太監和宮女子都充滿着好奇和崇仰。剛進宮還分不出等階,所有皇城內的人與物,于她們都是高貴與肅穆。
預備去習武的皇太子楚鄒,與宋玉柔一前一後從人群中穿過。九歲少年俊美的臉龐上,鳳目清冷,帶着難以接近的貴氣。那一襲淡黃色刺繡蟠龍長袍在風中輕舞,只把一衆十三四歲的女兒羞紅了顏面。
小麟子揪着她的醜八怪螞蟻風筝從對面走來,身後跟着洗幹淨毛發的臊啞巴狗,毛發長長,狗屁股擺得風姿綽約。忽而斜眼瞥見他身影,為了避免他以為自己又故意在他跟前晃,便矮矮地擠在秀女們中間,拖着剛冒出十米宮牆的風筝線從他對面掠過去。
他不理她,她也不敢理他。
宋玉柔氣懑不屑:“爺,這小子長能耐了,白替他收拾了那倆太監。”
楚鄒睇了眼小麟子,一個多月不見她好像又長高了一點點,秀挺的小鼻子下是微微撅起的櫻桃小口兒,像是發現自己在看她,不自覺地抿了抿唇角。他便知道她其實還是在暗暗打量自己的,他便驀然掩下視線:“別理她,由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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