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陸貳』若雲去來

隆豐皇帝不能說是個不盡責的皇帝,從少年十一歲登基,二十三年矜矜業業,為民生鞠躬盡瘁,奈何熬到三十出頭燈枯油盡,也終扼止不了底下官吏的貪腐與各地紛湧的災情。他身子不好,百姓人家自是惶恐把好端端的閨女送進宮。

天欽皇帝上位這些年,江南旱澇整治,稻谷桑農豐收,百姓一富裕,女孩兒家便生養得好。這一批進宮的秀女六成都采自蘇杭一帶,花兒樣的年紀,論姿色皆是嬌花玲珑、冰雪動人。只是聽說在這些裏頭,有一張面孔與從前的極為相似。

四月癸醜那天傍晚,尚服局的司飾宮女有事耽擱,叫熟悉的太監幫忙把東西送去北二所的蕪花苑。那太監在門口叫:“杜若雲,杜若雲,出來拿你的巾栉膏沐。”

叫了兩聲屋裏出來個女人,一襲杏色宮裙婉婉,柳眉瓜子臉兒,容貌略顯清瘦。

過來問他:“公公可是在叫我?”

那太監先還沒看她,待她擡起眼來對他客氣一笑,便側過手臂把桌上東西抱起來。那背影若柳扶風,風一吹過,白皙的側臉上眼眸清涼,竟是把那太監看得驀地兩腳發軟。

當年順貞門外西廠房前,因為那位的自缢而被活活打死的太監足足得有二十三個,這事兒在宮裏頭當差的沒幾個敢忘記。

忽而那消息就跟長了嘴巴,明面上沒人說什麽,私底下卻都忍不住打聽:“聽說了嗎?那位回來了。”

問是哪位?

回答:“就是那位……何。”

聲音壓得很低,話不用多說,點一個字就都明白。臉上神色也是同情中帶着點兒驚悚,似是光說一個姓氏就已經了不得。

那聽話的便立時脊骨一寒:“吓,在胡說些什麽?這都還沒到七月你就陰森上了。”

都不信,誰不信你就自個去看。

新進宮的秀女每天都得練步子,從早上辰時正走到巳時正,每日一個時辰。最開始優次還沒選撥前,是集中在東筒子長街上走的,按各所各苑的站成一垅垅方隊。

秀女進宮得經過十八道坎兒驗身,明明就是個十五六歲雛花未開的年紀,你看見她,卻叫不出個姑娘,她給人的感覺就是個女人。不是說身段不是說臉,是那通身的感覺,像是歷練過塵埃而後得以超生。

她在人群裏并不算是顯眼,立在第三排最左邊的倒數第二個。面容清清淡淡,謙遜而專注地勾着邁着步子。五月的天有些多變,時而日頭被雲霧一遮,會看見她淑靜地融在人群之中,因為被前面的擋着了身子,看過去只剩一個腦袋浮于其中。那樣子就仿佛硬生生嵌進了一道幽魂,明明不顯眼,細看卻突兀,生生紮着人心悸。

卻又仿佛是人真的回來了,帶着一具并不朽壞的軀殼,內裏卻被洗了個幹幹淨淨。比如地獄裏走過了一遭,把世事都看淡了,一碗孟婆湯下去把前程忘盡,只依稀剩下個執念又迷糊地重回來走一趟。你看她的眼睛,那瞳孔裏是透徹,望進去是幽靜,學得專注而認真,步子跟着姑姑邁開收起,不帶一絲兒晦舊的戾氣。

當年死的是有多慘,被皇後煽了一脆瓜子,跪在地上尚不敢起身,緊接着一鍋燒滾的油湯倒下來,把玉潔冰清的臉容澆爛,紅肉都從白骨裏翻出,叫人不忍直視。太監把她用白布遮了,不讓皇帝翻揩,皇帝便在乾清宮裏獨坐着,一直到出殡了都沒有出現。十五歲的花兒說沒就沒有了,進宮半年不到。

因而對她便是多了一些照顧,比如日頭曬了把她排在陰處,比如給她的胭脂水粉兒比別人上檔次一些。她翻開後,會發現自己的份例總是與別人略有不同,早先的時候還以為是湊巧,後來時常這樣,她便會問:“怎麽我的看起來要比你們好一些?”

她脾氣恬淡,對人說話溫柔,把親疏拿捏得叫人舒适,在北五所裏人緣一向挺好。

秀女們早前也覺得有些不解,或疑惑她有多大的來頭,後來漸漸捕捉了一些風聲,知道當年有個女人與她很像,早早慘戾的死掉了。再看她如今這樣的姿容與風度,羨慕中便又不自覺帶了些凄婉,羨慕是因曉得她早晚怕是逃不過聖眷,凄婉呢……說不出來,或者是因她本身的太過恬淡而讓人顯得憂傷。

她後來似乎自己察覺了一點謠言,便也不再說什麽,只是安分地受了下來。當然,傳到她耳朵裏的肯定都是好話,想起傳說中那英俊幹練的皇帝,她便也難免會有點默默地祈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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