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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溪鎮地方偏僻,居民但凡有點本事都出去大城市闖世界了,剩下的不是沒本事的,就是些婦孺,吃飽喝足閑磕牙是他們唯一愛好,仿佛一天下來不說上點閑話,他們的嘴裏就會生出潰瘍。
流言蜚語口口相傳,不過兩三個月時間,白雲舒就成了蘭溪鎮名人,小鎮民風保守,尤其是女人們,很看不慣白雲舒那種做派,她哪裏像老師,倒像是資本家的姨太太,高跟鞋嘎達嘎達,她也不怕扭折了腳脖子。
就連走路,她都跟別人不同,纖細的腰肢節奏自然扭動,使得身體曼妙的曲線水波般流動,她到馬麗珠開的雜貨店買油鹽醬醋,白嫩秀美的脖頸讓人浮想聯翩。
那種風韻,小鎮居民哪裏見識過,于是她經常光顧的雜貨店就成了鎮上男人聚會的地方,很多人下班之後找出各種荒誕理由守在那裏,只為了遠遠看她一眼。
衆人漸漸才知道,白雲舒那年不過三十二歲,也還算是風華正茂的年齡。雖然有個十一歲的女兒,依然很嬌俏,皮膚細膩瓷白,小鎮上的女人也白,但白得不新鮮,她那種白是水嫩清秀的白,和人說話的聲音嗲而甜,用馬麗珠的話說,男人聽到骨頭都酥了。
陳凜不知道自己的骨頭有沒有酥過,也許那時候他的年紀還不算個男人,但是他很喜歡聽白雲舒每次來買東西時說話的聲音,軟軟的糯糯的,就像她做的米粉糕。
對三姑六婆的閑話,白雲舒不僅不以為然,反而有種公然要和她們對着幹的勢頭,她自己會裁縫,手藝還相當不錯,做出來的衣服每每引人注目,貼身的剪裁,每一道線條仿佛都是為了烘托她出衆的身材而存在,因此哪怕款式最簡單的襯衣,穿在她身上也比穿在別人身上好看。
炎夏季節,一身素色旗袍的她就像一縷清風,不急不緩吹入心田。
這樣才貌雙全的女人,幸好她沒有男人,若是身邊再有個才貌相當的男人陪伴,她就更能引起公憤了。
但是後來,鄰居們發現他們結論下得太早,白雲舒幾乎每次外出離開小鎮,回來的時候都有不同牌子的小轎車送她回來,其中不乏幾輛不僅鎮上沒有,縣城或許都不可能有的高級車。
水鄉小鎮道路狹窄,車開不進來,只能送她到鎮子外的大路上,過來過往的人一路目送她穿過高高低低的石拱橋,走在濕噠噠的青石板路上,一舉手、一投足,不過尋常動作,卻總有一份世人不及的風情。
女人們見白雲舒無論走到哪裏都能收獲無數男人貪婪的目光,無不在心頭油然而生一種混雜着羨慕、嫉妒和偏遠地方小家子氣的情緒。
她們嚴密監視她的一舉一動,對她可能存在的不足則采取明察秋毫、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的原則,或三五成群于街頭巷尾、或嬉笑怒罵于菜場小店,用她們強大的語言力量把那個狐貍精的閑話到處散播,在私底下,她們也把自家男人看得更緊。
白葭做不到像母親那樣坦然,她走路說話總是低着頭,很怕見生人,她媽媽把她安排在自己教的小學上四年級,她是班上最膽小最安靜的女生。
陳燕和她同桌,整整用了半年時間,白葭才會主動跟她說話,以前陳燕要是不找她,她能一整天都不說上一句。
班上調皮的男生給白雲舒畫漫畫,畫她穿着旗袍、提着小包一扭一扭走路的樣子,他們把漫畫放到白葭的書包裏,夾到她書本裏,甚至有時拍在她桌子上,強迫她不得不看,然後在她的窘态裏嘎嘎大笑。
起初白葭羞愧地低下頭,到後來,她大概也麻木了,誰再把漫畫放在她面前,她就把漫畫拍在那人臉上。
白雲舒每個周末都要外出,一去就是兩天,周五黃昏的時候,她會細心打扮一番,把一頭烏黑蓬松的頭發绾成發髻,插一根雕工精美的沉香木釵別住,換上合體的繡花旗袍、提着皮包出門。
小小的白葭對這些熟視無睹,脖子上挂着母親留下讓她看家的一大串鑰匙,默默地蹲在葡萄架下洗衣服,陳凜遠遠看着她,覺得她一年到頭像是有洗不完的衣服。
“作孽呀,自己出去浪,也不給孩子做飯吃。”馬麗珠起初看不慣,也會發點牢騷,後來見怪不怪,也就不多話了。
每每遇上她心情好,陳望知總會說:“不如把白葭叫來一起吃,不過多一雙筷子。”
“組撒,她又不是我養的,不許去。”馬麗珠就算有那個好心,一聽到丈夫的話,好心也沒了。
陳望知不跟她一般見識,向陳燕使了個眼色,陳燕會意,跑去叫白葭,起初白葭總是不肯來,架不住陳燕熱情地把她往家裏拖,才勉為其難來蹭飯。
似乎是怕惹馬麗珠不高興,白葭幾乎不敢夾菜,只敢吃米飯,陳燕仗着爸媽都寵她,主動給白葭夾菜。
白葭吃了一碗米飯,似乎還沒吃飽,眼睛不由自主看着蒸籠裏的小籠包,陳望知看在眼裏,心裏直嘆氣,孩子這是餓狠了,也不知那個當媽的怎麽這麽狠心。
見馬麗珠沒發話,陳望知瞥了女兒陳燕一眼,陳燕會意,又偷偷給白葭手裏塞了個包子。
馬麗珠對丈夫和女兒搞的小動作自然是看在眼裏,笑眯眯對白葭說:“吃了我家的飯,要給我家幹活的,白葭,一會你把碗都洗了。”
“唉。”白葭一口應了下來。
“媽,您怎麽這樣,人家不過吃咱家幾口飯,您就叫人家洗碗。”
“小丫頭,你懂什麽,不然你來洗,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馬麗珠用手指戳了戳女兒太陽穴,嘴上罵她,眼睛裏卻滿是疼愛之情。
白葭似乎對陳家母女倆的動作充耳不聞,但陳凜注意到,她端着碗的手在發抖,笑着問她:“你抖什麽?冷嗎?”
白葭從不跟陳凜說話,不管他怎麽主動找她說話、怎麽想撩她,她都不說話,這讓陳凜很沮喪,也很郁悶,他故意吃得很慢,吃得天都黑透了,才慢悠悠離開飯桌回自己房間。
廚房外的水池邊,白葭蹲在那裏刷碗,倒點洗潔精,一個一個,她刷得很仔細。
她已經适應了這裏的生活,陳師母雖然是刀子嘴,卻是豆腐心,經常偷偷給她點吃的,反而陳望知讓她有點警惕,他看白雲舒的那種眼神和其他男人并無兩樣。
兜裏裝着十塊錢,是白雲舒臨走時留給她兩天的飯錢,白雲舒總是讓她自己去買青團吃,她吃青團吃得都要吐了。
有一回她一個人留在家裏,實在餓極了,想自己下方便面吃,哪知道不小心把鍋打翻了,腳被熱水燙傷,好幾天不能上學,那以後她就再也不敢自己亂開煤氣煮東西吃。
只有周日的傍晚是白葭最高興的日子,白雲舒回來的時候會給她帶生煎包和蝦餃,還有雞湯小馄饨,讓她飽飽地美餐一頓。
從她出生有記憶開始,她跟着媽媽輾轉好多地方了,每個地方都住不長,不是被人趕走,就是媽媽主動帶她離開,只有蘭溪這裏,她們住了快一年,她喜歡這種日漸安定的生活,不喜歡到處流浪。
“小葭,一個人在家裏的時候要把門關好了,任何人都不能放進來。”
“我知道。”
“對門也要少去。”
“知道。”
“等姆媽手裏有錢了,就送你去國外念書。”
年複一年,白雲舒給女兒畫着看不見摸不着的大餅,白葭沒當真,她自己自然也不會當真,但那個餅,卻是支撐母女倆活下去的動力。
看到白葭在外邊洗碗,陳凜起了壞心思,悄悄去冰箱裏拿了一塊冰在手裏,溜到白葭身後走過來又走過去,一會兒看天井裏的金魚缸,一會又踢兩下腳下的青草,眼睛不時瞄白葭一眼,見她好像沒看見自己一樣,很有點不甘心,故意發出點聲音,等白葭看見他了,他又不自然地把頭別過去,假裝對她視而不見。
亦步亦趨靠近她,陳凜見她還是沒有什麽反應,小手麻利地用洗碗布把碗一個個擦洗幹淨,用水沖洗,找準了機會把冰塊從她脖子後面塞進她衣服裏,等她冷得尖叫一聲,他一溜煙跑開了,回頭看她蹲在那裏伸手去夠衣服裏的冰塊,小臉委屈地皺成一團,哈哈大笑。
白葭看着那個罪魁禍首,沉默地把掏出來的冰塊丢進水池裏,繼續洗碗。陳凜見她這般不抵抗,自覺無趣,讪讪地回了自己房間。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自從在課本上發現《詩經》裏的這首詩,陳凜如獲至寶,經常裝模作樣拿着本書在院子裏搖頭晃腦,他要念給她聽,念給所有人聽,他知道她名字的來歷,知道白葭的意思就是白色的蘆葦,他們鎮上沒有蘆葦,但有得是狗尾巴草,蘆葦在他眼裏跟狗尾巴草一個樣。
小鎮生活,遠沒有大城市那麽五光十色,娛樂業尤其不發達,人們每天下班放學回來除了看電視就是看電視,頂多也就是到鄰居家串串門,到了陰雨連綿的梅雨季節,就連串門也省了。
陳凜在窗前寫作業,看到對面的“狗尾巴草”和她媽媽端着水盆進進出出,猜測她家是不是又漏雨了,近百年的老房子,青磚頹敗牆皮剝落,房頂也年久失修,她家一到下雨天就漏雨。
陳望知下班回來,看到這個情形,熱心地過去詢問,“白老師,家裏又漏雨了?你們這樣光用水盆接不行的,得找人徹底修一下。”
“我跟吳家姆媽說過了,她說幫忙找工匠修可以,但是不同意出錢,這幾天天天下雨,我自己臨時也找不到磚瓦匠。”白雲舒忙進忙出,熱出一身汗,襯衣濕噠噠沾在身上,身形更顯窈窕。
“要不你們先将就一晚,等明天一早我上去幫你們看看。”陳望知覺得自己身為鄰居,有幫助孤兒寡母度過難關的義務。
前兩天老婆馬麗珠在家,他一直不敢主動出頭,正好今天一大早老婆回了娘家,不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白雲舒一聽這話,先就感激不盡,“那就太謝謝您了,陳師傅,用的水泥和磚瓦錢我自己出,您幫忙出個工。”
“不客氣的,白老師,材料都是現成,我們家每次漏雨都是我自己修。”陳望知說話間走到自家小廚房,馬麗珠不在的時候,晚飯只能他自己燒。
第二天是星期天,陳望知起了個大早,找了一輛三輪車,不知從什麽地方拉了點水泥回來,加上院子裏本來就有舊磚瓦,他架好梯子爬上房頂,幫白家修補屋頂。
陳凜用一個竹筐在下面給父親運送材料,在搭好的塑料棚子下攪拌水泥,他早就跟父親學會了這門手藝,将來等父親老了爬不動了,就由他上去修補房頂。
陳燕站在門口吃蘋果,興趣盎然看着哥哥在塑料棚子下幹活,看着他揮開身上不知道是汗水還是雨水,拿條毛巾跑上前去替他擦汗。
“你到邊上去,這裏髒。”
陳燕并不答應,非要給他擦汗。陳凜只好由得她,擡眼看到白葭從屋裏出來,手裏還端着個水杯,心中忽然升起莫名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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