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兩族分制(下)
甲板上,三部車床正在全力開工。沒有風車作動力的兩部車床完全使用了人力,工匠們腳踩手轉,鐵錘叮當聲,輪鋸聲、木鑽聲響成一片。
越來越喧鬧的聲響吵的高卉再也睡不着了,宇文昭的一去不回令她煩悶。顧不得在睡懶覺,她跳起身來大聲喊叫使女。
無人答應。
歪着頭想了想,她忽地記起,剛才在朦胧中似乎聽到了幾聲兵器磕碰聲,本以為那是船艙狹小,士兵們換崗時産生的磕磕碰碰。但結合眼前的情景,情況似乎不對。
自己靜靜地穿好了衣服,高卉站在門口停了片刻,她深吸了一口氣,拉開了艙門。
門口的數名漢軍士兵攔住她,一名士兵立刻向艙口奔去,其餘人則恭敬而又堅決地請她等侯高軍師的答複。
身為高句麗公主,出入竟然需要宇文部族小軍師的許可,這是何道理?我的侍從呢,我的使女呢?
高卉沒有吵鬧,她乖巧的站在艙口止步不前,一邊仔細打量着門口把守的士兵,一邊耐心地等待那名士兵傳回高翼的命令。
昨晚登船時已是日暮,夜色裏,高卉沒看清這些士兵們的裝束。這時,她用眼角掃着平時不屑一顧的低賤漢軍,才發現他們的裝束全變了。登船前,她被告知,這些士兵來自于高句麗軍隊,曾是道麟的奴兵,但現在他們穿的不是高句麗的制式铠甲。
這時代很少給士兵們裝備铠甲,铠甲只配給将領們,至于胡人中的漢軍處境則更凄慘了,他們基本上是被當作奴軍使用的,屬于一種消耗品。戰鬥時驅趕在前方,用于消耗敵人的弓箭和力氣,平時不僅不給他們配铠甲武器,甚至連衣服都很少配給。
但眼前這幾位士兵裝束卻顯得極為奢侈,他們不僅披着全身皮铠,甚至連褲子都是皮制的。這種黑色的皮甲不知道采用什麽動物皮料制成,自然地散發着黑色油光。整付铠甲看起來雖然很厚,但似乎重量很輕,皮質也很柔軟,緊貼着士兵們的身體,皺褶處自然而平滑。
不久,那名士兵返回,無禮地沖高卉一擺手,喝道:“跟我來。”
高卉沒有發怒,她面色一黯,整了整衣裙,又努力活動一下臉上的肌肉,擺出最和藹的笑容,而後她提起裙角,随那名士兵的引導,娉娉婷婷地邁着宮廷步登上甲板,看清了噪音的來源,也看清楚了那些高句麗衛士們不出現的原因。
甲板上還有血跡,雖然它已經沖刷得很幹淨,但甲板縫中、桅杆上、船舷邊還有飛濺的血沫,血跡新鮮。船舷右側,還有幾名包紮着傷口的士兵,包紮的布條外仍可以看到滲出的血跡。
高卉迅速地一眼掃過,望見宇文昭正和一位高大的男子站在船舷一角,那男子正拿着一小節木頭指指點點,對宇文昭說着什麽,似乎是在評說着工匠們的工藝。然後她聽到士兵們的報號:“報告,高句麗九公主登艦請求接見。”
宇文昭漠然的掃了她一眼,轉頭繼續與那位身材高大的男人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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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竟敢平視,她竟敢平視我——高卉心中吶喊着。宇文昭望向她的目光不再陪着小心,帶着谄媚,僅僅是平視。
按照當時的禮制,有等級差別的人相互見面,其中等級低的不能擡眼看等級高者。三國時,名士劉幀在宴會中平眼正視曹丕夫人——後來的甄皇後,曹操聞訊後,立刻以“大不敬”治其罪,這便是成語“平視獲罪”和“劉幀平視”的來歷。
宇文昭窮途末路去投奔高句麗并祈求援兵,雖然她也是曾經的公主,雖然她也帶來了豐厚的禮品,但高句麗對待這位宇文公主的态度充滿了屈尊俯就的施舍味道,高卉雖然與她親密,但這也是宇文昭刻意巴結而來。現在宇文昭見到她,沒有馬上請安問好,并低聲下氣,令高卉極不适應。
“敲開泥封”,那名身軀高大的男子高聲下令,高卉依稀記得,這人就是昨晚很不禮貌地将手搭在三公主肩上的那個男子——或者說是阿昭的奸夫。
數名鐵匠小跑着過來,砸開了幹透的泥封,叮當一聲,泥封中掉出露出數柄打制好的鐵劍。
“啊也”,一名老者上竄下跳的喊着:“停工,停工,前面打的劍全壞了。停工,不能這樣打下去了。”
“拿來我看看。”那名高大的男子插嘴說。
高卉找準了甲板上的主事之人,她走到那名男子面前,一言不發,平靜的跪伏在地。
蜀錦制成的鮮豔的衣裙張開成圓狀,跪伏在地的高卉像一朵嬌豔的花伏在這團彩錦的圓心,完全做出一副任君采拮的姿态。便是宇文昭的堅忍也忍不住心憐,她一伸手攙起高卉,安慰說:“沒事沒事,些許小争吵,已經平息了。”
“小争吵?平息?怎麽平息的?”高卉心裏暗自鄙薄,表面上卻做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用眼角偷撇着那個高大男子。
高翼不為所動。他好像沒有察覺高卉的存在,只顧拿起那柄劍觀看,嘴裏發出贊賞:“不錯,不錯,正應該這樣。範十一,讓他們繼續開工。”
高卉撲哧笑了,雖然形勢危急,但她笑得嬌豔無比。
她雖然出生王族但也不是沒見過刀劍,高翼手中的鐵胚只粗具了劍的模樣,但卻不平直,劍身彎曲成弧形,就這樣的怪模樣此人還贊嘆不已,正不知道此人是真傻還是假傻!
嚴格的說,還是那位叫範十一的老漢說得正确,這是一個廢品。
“拿去,用砂輪打磨,開出刃來,不平整的地方全部磨光。”那位男子将鐵胚遞給範十一。
“大人,我們把鐵胚放入泥封時它是直的,取出來後卻彎了。為什麽會彎?如果找不出原因,下面的工作進行不下去。”範十一執拗地說。
“彎了更好!過去的直劍,劍頭老愛斷折。你看,這柄鐵劍用來砍人,劍身的自然彎曲剛好讓它的受力分散在整個刃身,有了這一彎,劍不僅不容易斷,砍起人來還更加順手”,那個高大男子說到這,瞥了一眼高卉,繼續彈擊着劍身說:“至于劍自然彎曲的原因,我也知道。瞧,我們過去都是采用冷淬,灼熱的劍身突然放入冷水中,劍的形狀被迅速固定,而在泥裏退火,劍刃部分薄,收縮不多;劍背厚,收縮多,于是劍胚就變彎了。這種彎曲是自然發生的,它符合力的分配原則,因此,這樣的劍更結實,更耐久,更鋒利。我聽說,逃到我國的工匠已經研究出這種劍形,怎麽,你們還不知道嘛?”
或許,眼前這劍才是這世上第一把倭刀,倭國正是吸納了五胡亂華時代的中國外逃工匠,才将冶煉工藝推上了巅峰,并研制出這樣的倭刀。這類刀即使在後世,也是世界十大名刀之一,可惜,在華夏這種工藝卻成絕響。當然,這都是民族大融合的“功勞”。
高翼此時利用外逃工匠再現了漢代冶煉的巅峰之作,這一刻,他心情激動。
然而,這種工藝真能在中原大地持久保留嗎?
高翼沒有信心。
五胡亂華之後還有五代十國,還有遼金宋夏對峙。到了元代,對中原文明的摧殘更甚,漢人需幾家共用一把菜刀。經過這連番的摧殘,我們還能有什麽文明剩下來?
即使五胡等動亂不再重現,這種工藝又能流傳多久?
明代,古劍技從朝鮮重回中原,然而,這種沾染了“夷氣”的中國古劍技,在儒人的聯手打擊下終歸消失,歷史上,高超而先進的煅劍術被儒人稱之為“奇淫巧技”,它會在儒人指縫間存活多久?
高翼不敢揣測。
範十一領命而去,宇文昭拉了拉高翼的衣袖,讓他的目光轉向了高卉。這女子見高翼的目光掃來,立刻表現一副楚楚可憐相,滿臉的哀怨、低目垂頭,眼淚汪汪。
“高卉,嗯,應該叫做‘卉·樓’吧?”,高翼曾經探究過“高”姓的起源,依稀記得在五胡這個時代,胡人‘樓氏’改為漢姓‘高氏’,加入到高姓漢族當中。也就是說:高卉正确的姓氏或許是“樓”,翻譯成英文應該是類似于莎朗·斯通的姓——“斯通”。
同期改姓的還有60餘族胡人,其中,潘姓是由“破多羅氏”改姓而來。陳姓是由“侯莫陳氏”改變而來;輾遲氏後改姓展氏;叱幹氏後改姓薛氏;獨孤渾氏後改姓杜氏;丘林氏後改姓林氏……
高翼的問話沒有的回複,高卉依舊眼淚汪汪地望着甲板,似乎沒聽懂對方的話。
“啊哈,三公主”,高翼用眼角瞥着高卉,對宇文昭說:“你看,同樣是在宮廷長大的,這位九公主的宮廷鬥争經驗明顯超越你,你今後跟她打交道可得多長幾個心眼,免得她把你買了,你還幫她數錢呢……我敢打賭,她肯定能聽得懂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