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九天

路西菲爾在夏娃叫出‘耶和華’之名後就停下了所有的動作。

有那麽一瞬間，他望着那個披頭散發跪在地上朝着九重天方向祈求的人類女子，臉上的茫然與無措更甚于初生的造物。

‘閉嘴！’他想這麽說，‘你在叫誰！’

‘你口中的那個名字是誰！’

但是伴随着誰也無法忽視的威壓，神的身影出現在九天之際。

任他如何叛亂都無動于衷的神因為夏娃的呼喚顯出了身形，他動了一下嘴皮，卻像失去了所有的語言功能，什麽也說不出來。

那雙金色的眼睛看着他，沒有絲毫情緒和波瀾。

不是他想象中的憤怒，也不是他以為的失望。

什麽都沒有。

金瞳之下，衆生渺小如蝼蟻。

他不畏寒，此刻渾身卻止不住的戰栗，他咬着牙，試圖維持自己的驕傲。

然而那至高天的主宰伸出手。

僅是一下。

不容任何辯解的，不留任何情面的。

難以想象的力量襲來。

任何抵抗在那恐怖的力量面前都是蒼白無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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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創世神的力量，僅僅是動了一下手指，路西菲爾連同所有叛亂的天使就被打落了。

沒有任何區別。

沐浴着神的光輝也好，萬衆之上的地位也好。

在神的眼裏，沒有意義。

呼嘯的風吹亂了他的長發，失衡的力拉扯着他的身軀，将他狠狠的向下拽去，路西菲爾睜着眼，從胡亂飛舞的發絲中向上看。

無數的天使在他的耳邊尖叫，他們沒有被毀滅，他們仍舊活着。

但是那活着的感覺比死亡更可怕，他們扇動的翅膀成了無用的擺設，曾經能輕易擺脫的重力成了恐慌的源頭。

他們從心底瞧不起人類不能飛行，可當他們失去引以為傲的飛翔本領時臉上的懼怕卻與人類沒有兩樣。

他或許是唯一一個沒有試着反抗，而任由自身墜落的天使。

他感受不到堕天使們所恐懼的恐懼，直到他看到第六天的小聖堂。

他睜大眼睛，看着這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地方，眼裏亮起一絲光。

他常常來這裏休沐，每次從這裏出來，他都覺得這個世上再沒有什麽值得怕的，那些讓他心生恐懼，心生動搖的事物終究都會遠去。

上次來是什麽時候？

他這樣想着，小聖堂卻與他擦肩而過，越來越遠，他開始感到慌張。

等一下！

他還沒有......

還沒有什麽？

他茫然的望着天空，直到再度對上那雙金色的，美麗的，不屬于這個世間所有的眼睛。

他像是重新活過來了，碧色的眼眸重新燃起生氣，但是那生氣如風中的燭火，搖曳了一下就滅了。

他終是被丢棄了嗎？

‘神啊，

為什麽？

我所有的軌跡，都被您看在眼裏吧。

為了什麽天使，為了什麽天堂，我的痛苦與掙紮，我的驕傲和努力。

所有的言行，所有的謀劃。

我的渴求與奢望，在您的眼裏，是不是都顯得很可笑？

您的威能，足以讓我頃刻之間灰飛煙滅。

卻要看我這樣一步一步的走上來。

是要看我的笑話，還是因為不在意？

事到如今，我竟然不知道哪一種答案更荒唐一些。

還有不遠處的那座監獄。

多麽的眼熟啊，

因為我曾在那裏面一次又一次的呼喚，

在冷冽寒霜中呼喚您的名，

在炎炎烈火中呼喚您的名，

那些刑法若能叫您心軟，

痛楚加諸在身又算得了什麽呢？

唯獨在硫磺酸雨中，

我不敢呼喚，

甚至唯恐您突然出現。

被強酸腐蝕的面容醜陋不堪，

我懼怕在您的眼前失态，

讓您見到我可怖的一幕，

卻又曾偷偷的奢望着，

您會突然出現，

将我帶離那無間的煉獄，

哪怕是用斥責的口吻，

也讓我欣喜若狂。

您會再度牽着我的手，

帶我走進那一座不屬于天使的樂園。

我不在意，只要像從前那樣，

被您疼愛珍視着。

無論在何處，那地都是我的樂園。

那是奢望，也是我有一天想要重新實現的夢。

直到’耶和華‘，她的那一聲名，擊碎了所有的奢望。

她的那一聲名，勝過我百遍千遍謙卑的呼喚。

是嗎？

數萬年了。

吾神，

我陪伴在您的身邊，

您的名字。

您的真容。

您所有一切的真實。

我從無所知。

您對我……

可曾有過一絲真心的偏愛？

有嗎？

會有嗎？’

神從高處望下。

他從下望着雲端，

他們的視線對上了。

恨？

怨？

不！

什麽都沒有！

什麽都不該有！

‘是我贏了’

路西菲爾的嘴角勾起古怪的微笑，他在心裏說着，他知道創世神聽的見。

‘您為了人類，甘願舍棄自己的承諾。’

他緊緊的抓着這最後一絲自尊，讓自己在這場鬥争中不至于一敗塗地。

但是最終，他還是忍不住了。

他還是怕了。

他怕神靈厭惡他到不願再聆聽他心音的地步。

于是他開口說道，“您食言了！”

曾經清悅無比的聲音在扭曲的空氣中扭曲，變得嘶啞難聽。

但是他不在意了！

“我沒有錯，我不認錯！您卻出來見我了！”

他笑起來。

“你輸了！耶和華！”

他瘋狂的笑，眼角卻滲出了淚。

情不知所起，沒有一往而深，為這萬年陪伴一塌糊塗的結局，他付出了所有。

包括那還不為己所知的愛，那愛太熾熱了，一度蓋過了他的恨。

那淚因愛而生，伴随着天使的墜落，就在它就要在高溫中蒸發殆盡之時。

神伸手接住了它。

因着那澄清之淚的溫度，神古井無波的面容動了一下。

‘路西，終究是吾的縱容，讓你生出了不該有的妄念’

神收起了那滴灼熱的淚，向下望去。

九天九夜。

天使墜落的的九天九夜，從天堂到凡間，從凡間再到地獄。

神一直站在雲端望着，直到路西菲爾和那些叛亂天使墜入地表。

地獄看見那崩落的天使，拒絕接受這些墜落的星辰，然而神輕輕一點，就強迫它張開口，容納了這所有的堕落天使。

惡魔的蠱惑導致了這場禍事，神要它自吞其果。

驟然接納這麽多光明尚存的堕落天使，地獄陷入前所唯有的混亂。

它怒吼着，咆哮着。

地底的火山噴發，熾熱的岩漿帶着灼熱的浪留向惡魔聚集之所，讓那些看熱鬧看得十分起勁的惡魔們感受何為水深火熱。

沒有一個例外，誰也逃不了。

創世之書有載，天國紀元元年，熾天使長率領一衆天使發動叛亂。

此事牽涉極廣，或對或立，幾乎所有天使都參與其中。

從月球天到土星天，共有叛亂天使352812名，被打落地獄335655名，占據天堂天使總數的三分之一。

此外，在叛亂中隕落的天使有21308名，有17157名是叛亂天使，護衛軍損失了4151名，但是有四十餘萬受傷。

數字是冰冷的，但是神卻難得看着它們怔住了。

半晌，他沒有順從自己的心意再去望深淵之下的那位天使。文學一二

錯了就是錯了，不會因為那自以為是的仁慈而改變性質。

曾經繁華昌盛的九重天堂一下子空了大半，剩餘的天使也沒有為自己的幸存感到慶幸。

他們神情麻木行為呆滞，不是坐在戰後蕭條的第七天休息，就是望着那個被神擊穿，丢下三十餘萬天使的空洞發呆。

它在天堂靈氣的滋養下，正慢慢的向中心填補空白。

或許過不了多久就會縮小到看不見的地步。

但是天使們無法忘記它的存在，就像在這場混亂無序的叛亂中，誰也不知道神是如何從百萬天使當中分辨出那些懷有不臣之心的而後将之網羅打落的。

這是自創世之後神的第一次出手，乍一出手，引起的震動就讓所有天使都心生恐懼。

雲層中高高在上的創世神和從前沒有兩樣，卻再沒有天使将他看做仁慈的造物主。

他們望着深淵，望着那團墜落了九天九夜的火，害怕神會因為遷怒而将他們一起丢下天堂。

神感受到了天使們的動搖和懼怕，金瞳無悲無喜。

叛亂天使們落了多久，他便看了多久，他看了多久，那些沉默的天使就怕了多久。

直到他從地獄那群跳腳的惡魔那裏收回目光，淡淡的視線掃過七重天乃至全天堂所有天使的身上。

他們因為神意的停留而變得緊張，神一一看過去。

他沒有動怒。

這些天使都是好的。

盡管他們是弱小的，但是他們仍舊值得嘉獎。

只是神目前沒有心思嘉許他們，他環顧了一周，然後将目光放在了金星天上。

這場叛亂，幾乎所有天使都參與其中，哪怕是善于權衡利弊的權天使。

只有一位例外，神回了大聖堂，召集剩餘所有的高級天使以及天使長在大聖堂外待命。

曾經的七大天使長，路西菲爾和別西蔔以及薩麥爾，堕落的堕落，反叛的反叛，只剩下了四位天使長。

米迦勒和加百列在守護天堂的過程中立下功勞，梅塔隆特身陷囹圄卻臨危不懼，不為叛軍動搖，自始至終堅持立場，最後更是帶領第五天無心叛亂的天使突出重圍，增援米迦勒。

唯有一位熾天使在這場戰鬥中無所為。

在神看來，無功就是過。

能天使長貝利亞從大聖堂出來的時候，他把自己的權柄交給了智天使拉結爾。

“從今以後，你就是能天使之長了，好好幹”

拉結爾與瑪琪迪爾相視一眼，從貝利亞的口吻中，他們根本無法判斷他到底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地。

如果是認真地，他們也無法确定，他這樣的态度是介意還是不介意。

貝利亞對天使們的揣測絲毫不在意，他步履輕松，行在天堂光輝明耀的階上，漸行漸遠，很快就只剩下一個點大小。

大聖堂裏，神問他為何不幫助平叛，這麽多年相處下來，難道就一點也不在意朝夕相伴的能天使們的安危？

貝利亞少有的目光矍铄，精神飽滿，他看着禦座之上的神靈，無愧無疚：“我生來涼薄，您早就知道了。”

“若您有意讓其生，天使就絕不會死。天下萬物的命運掌握在您的手裏，只有您能拯救他們，若您放棄了他們，他們自該毀去，若您未曾放棄，自然會出手，又何須我徒勞呢？”

世界最終都是要毀去的，他清明的看着一切，比所有天使都要看得準确。

這是神賦予他的黑暗的本質，哪怕在天堂熏陶了多年，貝利亞的想法依舊是消極而悲觀的。

這是懶惰的罪，有所為不如無所為。

“我從生來就是屬于黑暗的，即便您将我留在天堂這麽多年，我也不會忘記”貝利亞不認為自己的行為不容寬恕，他望着神靈，第一次興起訴說的欲望。

“我是第一個誕生的天使，盡管您有意抹去了這一點”

“我永遠記得那一天，我本為黑暗，卻在光明中被您溫柔的捧在手上”貝利亞說起那天眉眼生動，洋溢着喜悅。

“您要我忘記這樣美好的時刻，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到”貝利亞說道：“那在我之後的路西菲爾，被奉為完美之表率的熾天使長，您對他的偏愛實在叫我嫉妒”

“我才是那個，本應該被您期待，被您喜愛的光輝天使”

神看着說話的黑發熾天使，因為自己小瞧了造物的意志而略微驚訝。

貝利亞記得最初的一切，或許是因為在初次創造天使的過程中，他不由自主的給了其過高的意志和天賦。

“我得承認，我不喜歡他，可是他如今的下場卻讓我唏噓”貝利亞輕輕的說。

“您的偏愛，猶如毒藥，滲入骨髓，也許從未的得到也是一種幸事。”

他說完，向神行了一禮，然後優雅從容的從大聖堂退去。

在門口，他将自己的印章和權力的象征摘下，塞到拉結爾的手中，然後在他們瞠目結舌的視線下輕輕快快的離去了。

‘路西菲爾是您選擇統管黑暗的那一位嗎？’

‘哪怕他造了您的反，您仍然偏愛他’

‘我便看着吧，看着那沉淪黑暗的晨星，是否能如您所望，在那漆黑的煉獄，驕傲如昔’

他自此離去，不知所蹤。

再沒有天使在天堂看過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