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忠貞

夕陽漸沉，假山如骨嶙峋，一聲急促的慘叫過後，晦澀的陰影堆疊，外神殿的聖女提亞跌跌撞撞的從石縫裏面爬出來。

滾滿沙土的膝蓋又紅又腫，仿佛經歷過一場狼狽的掙紮，她雙手沾滿猩紅的液體，淩亂的發下是一張蒼白的面容。

無神的雙目看着傍晚昏聩的天色，遠處，侍從們正舉着火把逐一點亮照明的燈柱，光明如螢火，在她眼中漂浮。熾熱的埃及地，卻仿佛有寒冷侵襲她的骨髓，提亞望着周身這如洞穴一般幽暗的地，勉力支撐着腿站起來，慢慢的消失在黑暗中。

在慶祝法老到來的歡迎宴上，人們沉浸其中，激昂與興奮麻醉了他們的神經，以至他們感受不到突然變得寒冷的夜風，更遑論一個無足輕重的女人的消失。

風的喧嚣越演愈烈，孟菲斯為法老準備的行宮就落在這座城北方的山門下。

不遠處是一條環城運河，運河連通尼羅河與人工建造的湖，構造精巧的開關根據時情靈活的關閉或者開啓水道，将旱情與水患控制在一個可以把握的度內，這是讓整個孟菲斯都為之驕傲的創舉。

珊克卡拉一眼就看到了孟菲斯的特別，他贊譽歷代國王的睿智，欣然将晚上的宴會定于被運河滋養的行宮後花園內，并邀請當地的權貴和官員們都來參加。

法老的懂行讓人們不再計較他此前對下埃及的蔑視，在孟菲斯諾姆長的帶領下，盛會的號角吹響，奴隸和仆從穿梭在宮廷與花園內，為這座繁華的都城更增添了一份昔日的活力。

孟菲斯的行政長官是當下最忙碌的一個，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周全，在讨好統治者這一方面，人總是恨不能萬事親力親為，眼下他就在酒窖裏清點供給法老的酒水，一個負責人事的宮人來請示宴會安排，并帶來一個不太美妙的消息。

“不好了，諾姆，我們的人巡查後花園時，在那裏發現了一具屍體”

“這種時候？”孟菲斯諾姆大吃一驚，酒壺險些砸到地上，好在他克制住了。

他把手裏的酒丢給仆人，将那個宮人拉近壓低了聲音問，“怎麽回事，是刺客嗎？”

“看起來不太像，”宮人答道，“死得是那肯。”

那肯是這附近村莊裏出了名的手腳不幹淨，但是為人狡猾，每一次犯事都能擺脫嫌疑，讓？？隸頭痛如斯，所以連諾姆長這樣的大人物都知道。

聽不是刺客行事，他臉上的表情稍稍放松了些許。

“我說他有一天會被人打死”他說道，死了一個臭名昭著的偷盜者，也不是什麽壞事。

“此事不宜驚動上埃及那邊的人，交代下去”

“是”宮人應完，想起自己的來意，臉上又浮現出猶豫的神色。

“諾姆......”

“吞吞吐吐做什麽，有什麽異常的一并說了”

“另外還不見了一個外神廟聖女”孟菲斯很久沒有正經的舉辦一場國宴了，哪怕已經臨時抽調了女奴的人數還是不夠，所以拜托了神廟方多提供幾名聖女來幫忙，這件事諾姆是知道的，聖女的身份有別于卑賤的女奴，宮人怕神廟問責，諾姆卻不以為意。

“一個聖女罷了，吩咐他們去找，別大張旗鼓就行”

宮人松了口氣，點頭表示明白，正要退下就聽諾姆又叫住他。

“說到神廟，我記得之前我有吩咐過，讓他們多備下幾名美貌的女子......”

“不消您吩咐，已經準備妥當了，送她們來的車下午就停在宮外了”

“那就好，帶她們進來，一會兒我親自去見法老”諾姆老神在在的說道，宮人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也不知法老愛石頭那等流言是從哪裏傳出來的”

“好在一直做着兩手準備”諾姆冷哼一聲，“養了她們許多年，如今總算是派上用場了”

法老愛美色，現在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了。

另一邊的行宮內賓客雲集，笙歌曼舞。

侍從們頂着酒壺給賓客們的酒杯裏倒上滿滿的麥芽啤酒，顆粒飽滿的麥粒沉在混濁的酒液底下，散發出苦澀而微妙的甘味。

珊克卡拉無疑是晚會的明星，這晚上他已經飲下不下數十杯啤酒，到最後，侍酒官只能撇去占肚的粗糧，往法老的杯子裏倒清液，那玩意沒有什麽味道，他只飲了一口就不願意碰了。

“維西爾”他放下杯子，被發酵的酒意熏得有些紅的眼睛往下掃了一眼。

“我在，法老”機敏的維西爾時刻關注着法老的動向，聽到聲音立刻出現在法老身邊。

“看吶，維西爾”法老的披風已經解下，古銅色的手臂撐在頰側，略有醉意。

“看他們臉上的表情，孤總能從那上面看出歡笑”

維西爾順勢看了一眼，下邊的年輕人正大口大口的從烤熟的羊腿上扯下肉，又或者是那些老的已經咬不動肉的老頭，他們坐在那裏細細的數着盤子裏的豆子，然後将它們一顆顆的放進嘴裏。

這就是下埃及的宴會，庸俗無趣，完全無法與他們底比斯相比。

然而這樣無聊的宴會場景，法老并沒有覺得無趣，反而覺得心中歡笑？

“這一趟旅行是值得的，看着他們，也喚起了孤的快樂”

維西爾微微一屈身，“法老，我恐怕您不是因為看到這些精神十足的年輕人而愉悅”

“想想您藏在深宮裏的‘伊西絲’吧”他調侃道，“她将給底比斯帶來新的希望！”

珊克卡拉因為他的話而歡喜更甚，但是很快他又收斂了笑意，“不過維西爾，朕始終有一點不安”

“什麽事，法老。”

“聽說她進宮之後一直以淚洗面”法老快速的說了一句，女人不樂意跟随他的猜測太丢臉，所以法老王很快就跳過了這個話題，他像是在談論別人的事情一樣，同最信任的老臣說起了閑話。

“你還記得嗎？那個臉色蒼白的男人”

維西爾略一思索，就像法老肚子裏的蛔蟲，看到君王上的郁悶，一下子就明白他說的是誰。

那名外族女子的兄長。

“是不是應該邀請他來參加結婚典禮？”法老輕聲問道。

“他們只是兄妹對嗎？”

維西爾驚訝法老對那外邦女子的愛竟然已經到了要娶她做王後的地步，但是這種強烈的愛顯然并不包括王後的兄長。

“尊敬的法老，外族人與我們不同，要知道他們的血緣不受神聖庇佑”維西爾回過神，又倒了一杯足味的啤酒遞給君王，他笑道：“所以您的擔心是多慮的。要我看，也不必邀請那個男人，王妃身為弱女子，她的神經難免纖細脆弱些，驟與家人分別難免會想念，只要您給她足夠的安全感，相信她很快就會投入您的懷抱”

“至于他的兄長，我聽說他是來躲饑荒的，既然如此，給他點糧馬打發他走就是了”

“我會安排好此事的，您放心”

法老聽了維西爾的話很滿意，不斷的稱贊他是自己的肱骨，又從自己的庫裏撥出不少東西，讓維西爾給一起送去。

解決了壓在心頭大事的法老心情很愉悅，他是一點都不樂意自己的美人同男人親近。

哪怕是兄長也不行。

“法老”近侍官上前說道。

“什麽事”

“孟菲斯的諾姆長送了幾個侍女，說要她們來服侍您的起居，現在等在外面，是否召見呢”

法老微微皺眉，孟菲斯方面打得什麽主意他很清楚，且不說他心中已經有了自己的女神，從前在軍隊裏磨練過的法老并不喜歡女人的服侍。

“孤的身邊不需要那麽多女子”他說道，已然是拒絕的意思。

角落裏頓時有些嘈雜的聲傳來，雖然很快被呵斥了下去，維西爾不動聲色的瞥了一眼那處。

花園地有限，法老說話的時候衆人都有意識收斂了聲息，是以他的話輕易的就傳到了等在暗處的孟菲斯諾姆長耳中，也包括那群翹首以盼的莺莺燕燕。

君王後宮無嗣，有美自然多多益善。

和剛直的法老不一樣，維西爾不願見法老與這麽多美貌女子失之交臂，卻也知自己勸不動下定決心的法老。這些天命在身的神王們都是一個樣子，哪怕珊克卡拉比起他的父親已經溫和許多，但是本質也差不到哪去。

霸道的君王從來只聽他自己想聽的，只問他自己想問的。

好在維西爾現在已經掌握了法門，他不從法老自身着手，而是從那位新進的美人上旁敲側擊。

“法老，您何不将這些女子都送去與王妃那裏？有這麽多人相伴，想來她必不會再因為思念家人而哭泣了”

果然，在維西爾這麽說之後，法老就改了主意，他不再抗拒這些女人，命人将她們統統送去深宮。

行宮的深處，寬大的寝殿內，撒萊紅着眼睛大大的發怒，她已經哭夠了，被抛棄的怒火爬上她的臉，讓她整個人都變得尖利。

“我不要！”她摔着手頭能碰到的所有東西，不願讓任何人近身，更排斥那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吾珥話，亞蘭話，迦南語，埃及語，她把自己會說的‘拒絕’都叫了一遍，最後用自己的語言沖這群陌生人嘶吼。

“滾出去！”

“都給我滾出去！”

“不要碰我！”

幾乎沒人懂她說了什麽，但是她性子太火爆，拒絕之态不用語言溝通也能懂，于是讓帶着侍女們進來的侍官很為難。

‘法老愛重此女，維西爾大人也交代要好生照顧，我如何能得罪？’他不敢得罪，也無法接近，進退兩難之下，正要打發了這群孟菲斯送來的侍女，卻見侍女中的其中一個越衆而出，猛地俯身在撒萊的身前，哭着親吻她的腳面。

“主母，請讓我服侍你”她用迦南語求道。

侍女正是夏甲，她知道法老對自己無意，她再無做王妃的可能，她的年紀已經大了，沒有第二條出路就只能留在神廟做聖女。

她不願意。

“主母，請留下我吧”

侍女絕望的眼神觸動撒萊，出身富貴的女人不知道為什麽有人會哭着求着要服侍別人，但是看着趴在腳邊苦苦憐求的女人，她嘴唇動了下。

看出她的動搖，夏甲的眼中生出希望的光，卻聽一個爽朗的聲音由外而入。

“你是迦南人？”聽到侍從回報的消息，得知美人發怒的珊克卡拉聞訊趕來，周圍立刻跪了一地的男女，除了撒萊，她直挺挺的站在那裏，被血絲充斥的眼白看起來像個魔女。

珊克卡拉卻很欣喜，比起哭啼啼的美人，有點脾氣的女人更和他的口味。

“原來你是迦南人！”他又重複了一遍，再開口已是一口流利的迦南語。

法老會說迦南語，從前南征北戰的時候在軍隊裏就學過。

“你叫什麽名字？”

他歡喜的神态真誠，不似作僞，撒萊過了一會兒才硬邦邦的吐出名字。

“撒萊”

“那真是個好名字，就和你的人一樣美麗”

撒萊懷疑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什麽意思，但是他的恭維還是讓她心情好了不少。

珊克卡拉見她臉色有所松動，變得比之前更美麗，不由醉心其中。

他的眼神讓撒萊感到害怕，她往後退了一步。

“尊敬的國王陛下，看看這些女人吧”她說道，“你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呢，我又算得了什麽呢”

“你為何這樣說？”法老冷酷的看着腳下跪了一地的男男女女，仿佛聽不懂撒萊話裏的拒絕。

“是這些卑賤的奴仆惹怒了你嗎？”只要撒萊說一聲是，他就要把這些人怎麽樣似的。

“不幹她們的事”撒萊低下頭，聽到法老讓人将那些人都帶出去。

她低聲道，“放了我”

“不可能。”法老眼睛眨也不眨，就好像他們之間沒有這段對話存在過，他從腰間解下一把匕首，精美的，燧石制造的短刃。衛鯹尛說

“這個給你，我要迎你做我的王後！”

他以不容拒絕的姿态将刀塞進撒萊的手中，撒萊錯愕的看着他，又看了看手中的刀。

她想起當地人說的女人不可以碰觸刀具。

亞伯蘭在這裏連刀鞘都不願給她碰一下，生怕這樣會落了面子，但是眼前這個男人卻把随身佩戴的刀送給自己。

為什麽？

“那是針對普通的農婦而言的”珊克卡拉不以為意的說道，“你是我的王後，我自然要賦予你可以與我并肩的權力。”

撒萊震驚的瞪大眼，看着法老像看一個古怪的生物。

女人不應該幹涉男人每一次的決定，亞伯蘭做任何決定從來沒有征求過她的意見，任何事情她只有接受的份。

思想上受到的激烈沖撞讓撒萊感到頭暈目眩，法老的給予和亞伯蘭的漠視在她的心裏劃出了鮮明的對比。

她動搖了。

閃族女人的忠貞是神偏愛他們的理由之一，造物主看着心慌意亂的撒萊，看着她的心理防線早法老的攻擊下節節敗退。

“一把刀算什麽”法老仍舊在吐露他的甜言蜜語，“我能給你想要的一切”。

“你是一團火，撒萊”

事實上他火熱的目光才是真正燃燒的情火，這股火燒得他頭腦發熱不顧一切，他禁不住走上前，想觸碰她。

撒萊搖着頭，不住的往後退，很快退無可退。

“擁有恣意燃燒的資格。”

男人靠近她細白的脖頸，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将那股幽香盡數吞入。

“神啊！”她貼着貼金的土牆，蹲下身體痛哭出聲，因着法老的步步緊逼，也為自己動搖的羞恥，更為未來絕望的命運。

她不願犯下不貞的罪。

“可是我又能怎麽辦呢？”

她的丈夫眼睜睜看着她被別的男人帶走，作為一個女人，她真的擁有拒絕的權利嗎？

撒萊對亞伯蘭的質問讓神陷入沉思和兩難，祂看着她，卻憐憫她，最終祂将選擇的權力交給女人自己。

神在她的身上下了一層咒，沒有撒萊的意願沒有男人能碰觸她，那會讓他們感到刺痛，以此作為對無辜被牽連其中的女人的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