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 魂消

哈尼雅走出人去屋空的禱室，院落裏的那些獅虎鹿豹自覺圍繞在他的身邊。

“或許我真的不了解人類。”他撫摸着動物的腦袋，然後攤開掌心。他的眼中，躺在那上面的，象征人類命運的黑發活躍而富有光澤。

盡管它正試圖脫離天使的掌控，執拗的向着自己認定的方向奔逃。

人不像被天使救助過的任何一種生物，他們有自己的想法和判斷力，并被這種念頭裹挾着固執而自以為是，他本應為此生氣。

可是想着那一整面牆的壁畫，他輕輕嘆了口氣。

最終默許了她的離去。

而從撒冷離開的提亞已經趁夜來到離西訂谷大約十公裏的一個要塞，她掩在土墩後面悄悄的往外面探，五十米開外就是以攔的駐紮地。

她首先看到的是在那裏站着的幾個妖豔女子。

戰亂時候行軍講究速捷，軍隊裏除了俘虜往往沒有女人，而年富力強的士兵們大多正值壯年，氣血精旺，所以每當這時候，就有許多流莺女子像聞到肉的鬣狗一般默契的聚集起來。

提亞知道她們在幹什麽，這種事情并不罕見，但是她的腦海裏浮現出在征兵點時，一名所多瑪伍長對她說的話。提亞報道的時候，所多瑪剛打完一場小仗，決戰的告書下了，具體的日期卻沒有訂，雙方各安一隅，大動作沒有，小動靜卻不斷。

那名伍長早前發現一群以攔探子在西訂谷周圍鬼祟，他懷疑他們是來探聽情報的：“雖然現在被我們趕跑了，可是我總覺得事情沒有那麽簡單，如果他們是來打探戰場地形的，怎會輕易罷手？”

“你生的貌美，又不會言語，他們不會太警惕，必然能使他們沉迷情/欲——借機探聽一番虛實”

國情使然，所多瑪人不覺得女人用身體去引誘男人有多無恥。得知提亞不會說話，伍長反而欣喜她的殘缺能使敵人松懈，于是委派她去以攔軍隊內做間諜。

提亞不知道那位伍長是不是讓很多女人去向以攔使美人計，那些不斷向以攔人抛媚眼的女人當中又有幾個和她抱着同樣的目的，但是她卻無法想象自己同她們一樣行徑。

美色是她所知道的最便利的手段，然而每當想到鬼面人，她就不想再走老路。

所以她沒有聽伍長的話貿然接近那些頻繁進出軍帳大營的軍官，只是不這樣要如何進入以攔人的營地？她思忖着，注意到一個不起眼的夥夫背着柴走近。

或許一個會做飯的廚娘比一個漂亮的女妓更受到以攔人的歡迎，這樣想着，她把目标對準那個夥夫，使用了一點手段之後成功了。

值得一提的是，就在她跟着夥夫走向廚房的當口，那些聚集在外面的莺莺燕燕被一個軍官趕走了。

“我看你眼神通透”把提亞帶到後勤部的夥夫長這樣說道，“又不會說話這樣可憐，才把你帶進來的，你要好好工作”他給她安排了洗菜摘菜的工作——雖然是廚娘，她還沒有權力碰竈臺和刀具，她得到了一個半舊的菜籃和一把火鉗。

“不要學那些女人”夥夫長被炭火熏得黢黑的臉龐上嗤笑着，“她們總以為各地的男人都逃不出她們的誘惑，殊不知我們以攔人平生最看不起的就是這些不貞的貨色”

“現在，打水去吧”夥夫長把一個木桶塞到她懷裏。

“天黑之前，把那些水缸打滿，能做到嗎？”

以攔人和所多瑪人不一樣，她選對了。

雖然提亞覺得夥夫長的尖銳源于他是那些進出門口的兵将中唯一沒有被女人搭讪的，她到底在心裏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看着那五個半滿的水缸點了點頭。

感謝鬼面人，體力是勞動練出來的！

軍營的生活忙碌且枯燥，雖然不能上竈臺，但是她的工作很繁重。

夥夫長喜愛她活多話少的性格，漸漸就派了更多的事情給她做，挑水，劈柴，洗菜，備菜，還包括給五十個士兵分發食物，提亞喜歡給那些人發食物，當然不是想趁機在食物裏面下毒，這或許是夥夫長對她信任的表現，提亞并不想牽連那位帶她進來的夥夫長，她只想悄悄的探聽消息。

只是好幾天過去，她一無所獲。

她以為自己在軍營裏會聽到很多關于戰争的事情，但事實上，煙葉，烈酒和關于女人的笑話才是他們私下讨論最多的東西。

這裏就像一個小型居民所，除了都拿着刀戟，他們看起來和普通人沒什麽區別。

生活如一灘死水，還是說正因為身處風眼中心，反而是最平靜的？她不解，也只能耐着性子，就在她又一次看着天空發呆的時候，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了。

這一天，整個大營都活絡了起來，從外面回來了近一千人，還有數十匹戰馬和幾輛戰車，提亞這才意識到她先前見到的只是一些留守的老弱殘兵。

這裏只是以攔轄下的一個據點，距離大本營還有好幾十公裏。

這新回來的一千人裏面包括了一位将軍和他的幾員心腹，他們不知從何處捉了一些人回來，有男有女，還有很多金銀財寶，近千人的軍隊，烏泱泱一片攢動在一起，提亞忍住心中的膽怯，猛然多出來的這些人和之前在軍營裏留守的不一樣。

那些士兵就像一杆淬過火的刀，鋒利的叫人不敢逼視，但是她也聰明的意識到自己不能從他們口中得到任何情報。

他們自己就是武器，掌握在使用者的手上，她的目光落在不遠處華麗的大帳上。

在那裏的，才是說話的人。

她回到廚房，發現夥夫長正在生氣的碎碎念。

‘你怎麽了？’她問道。

“你說這有天理嗎！我每次做飯做的那麽辛苦，為了他們我努力開發新菜，但是我得到了什麽！”夥夫長把砧板剁得山響，他在氣頭上，根本不用提亞多問，自己就把事情倒了出來。

“但是他說什麽？他的相好沒胃口！”他指着桌上一道被退回來的菜，“我很忙的好嗎！是他求着讓我做的，我才勉為其難給他開小竈的”

夥夫長是個好人，只是也和大多數人一樣愛貪些小便宜，做大鍋飯的同時也會接些私活，只是這次好像踢到鐵板了？提亞看着那道被退回來的烤駝峰，心裏并不意外，成品出來的時候她就覺得這道菜會被退回來。

別看駝峰肉多肥厚，裏面又腥又澀，迦南人尚且烹制不好駱駝肉，這些北邊來的以攔人能做好吃？

“他居然威脅我，要是再不能做出正宗的埃及菜讓他女人開口吃飯，什麽他的女人，那埃及女人本來就對他愛答不理，肯定是因為看到他的臉才吃不下飯的”

提亞聽到埃及女人愣了愣，夥夫長卻自顧自的唠叨着：“他卻掰扯說是我的廚藝有問題，要收回給我的錢，我哪裏來的錢！那些錢早就花食材上了！我賺點外快容易嗎！”

‘我會做埃及菜’她說道，見夥夫長不解的看着她，提亞就在他的注視下制作了一道烤駝奶。

“或許這個能讓他的相好開胃”男人嘗了下，不肯承認她做的比自己做的好吃。

“還是你們女人了解女人到底想吃什麽。”

提亞眨了眨眼，正常人恐怕也不會覺得烤駝峰是一道美食。

夥夫長欣喜不已的帶着她去送小竈了，途徑主帳的時候，提亞忽然停下腳步，發現帳子邊上竟無人把守，可是帳子內确是有人聲傳出來的，她心中有了計較，就不肯再繼續走了。

夥夫長勸了幾次，她不是捂着肚子就是捂着腳，無法，只好從她的餐盤裏端起那碗烤奶自己去送。

“你在這裏等着，邊上是大人們的地盤，不能亂走”

他警告了一聲，提亞點頭應着，卻等他的身影一消失就偷偷繞到了主帳的後面，偷聽裏面的講話。

“真不經打。”一個聲音笑道，“沒想到迦南兵力如此脆弱，是什麽讓他們敢同以攔嗆聲？”

“五王一直以為西訂谷的地形圖掌握在他們手中”主帳內，這座營地的将軍回首望着挂在身後的地圖。

“是以他們處處敗退仍那般自信，上頭有命，要讓他們繼續保持這種自大”

所以他們連日不斷騷擾五王，做出打探的樣子，目的讓對方疲于應對。

“眼下看來，我們執行的很成功”一個小将說着，底下就跟着起哄。

“笑話歸笑話”将軍威目一掃，四周安靜下來，都只聽他吩咐，“我們卻不能含糊”

“這張新圖，讓所有士兵都記下是不現實的，而且人多嘴雜極容易洩露機密，我們自己要在開戰之前看懂這張圖，熟悉每一道指令，方能将命令準确無誤的傳達給士兵”

部将們應是，卻聽将軍忽然眼神一厲，抽出腰間的長刀隔着帳篷往外面一伸，刀尖挑破羊皮大帳剌去，接着是什麽東西滾落到地上的聲音。

“誰！”聽不到驚呼讓将軍有些詫異，但是顯然他沒有聽錯，外面确實有人。

“将軍，是廚娘”很快士兵将一個小女人提了進來。

将軍見果然是個包頭的廚娘，只是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他的部将抽刀喝道：“大膽，你可知上座和人，豈容你這樣放肆”

提亞卻仍舊直勾勾的盯着他，也不辯解，他們便更加肯定她有不軌。

“她無聲無息的潛伏在外，定然是奸細，不如趁早解決了...”就在他們商議着把她帶下去處死的時候，聞訊趕來的夥夫長跪在以攔将軍身前為她求情。

“将軍，她不是奸細，是我讓她來送飯的”夥夫長拿着斷成兩截的木質餐盤說道，“她是個啞巴，雖然手較粗笨還算能幹，一時失察驚擾了大人們的會議，請您原諒她吧”

将軍看到打翻的餐盤，意識到自己剛剛砍中的東西是餐盤，他心中将信将疑，但見廚子擔保，就放了人。

“既如此就算了，只是不許她再接近主帳。”

他皺着眉吩咐廚子把女人帶下去，而女人直到離開帳子，那雙眼睛還戀戀不舍的看着他。

“她的眼神真叫我惡心”将軍說道，帳內幾個人都是他的心腹，聞言便吹捧起來。

“将軍您天顏俊目，女人見了都魂不守舍”

“害！一個廚娘能見了多少世面，也不想想将軍怎會看上她”

“沒錯，将軍喜歡的是天真純潔的姑娘，就像那我們新帶回來的少女”那部将說道，“只是您從婚禮上把別人的新娘帶回來，恐怕神靈怪罪.....”

“呵，她是我從婚禮上搶來的，又不是與人同房之後被我搶來的，既然如此又怎能稱得上是別人的新娘？”将軍揮了揮手，自信滿滿的說道，“既然能被我搶來，那就是神的旨意，她當成為我的新娘”

話到此，将軍也不急着談正事了，叫人給那位搶來的女子送一頂百合花冠過去。

“告訴阿芙拉趁早死了那份心，等着和我入新房吧”

帳內的衆人頓時都哈哈大笑起來。

“你去大人們的主帳那邊幹什麽！”夥夫長成功把人帶出來之後就忍不住在質問，他沒有察覺到提亞真的是奸細，卻以為她看将軍位高權重就動了歪腦筋。

“我和你說過，你雖然年輕，在這裏心思要正”他正要數落她一頓，好叫這個廚娘收心，被一個小軍官叫住了，他只好叫提亞先回去。

提亞低頭，默不作聲的回到了廚房，但是卻沒有險下，她扯下自己的襯裙，憑着記憶快速畫下自己在主帳內看到的挂在以攔人身後的地圖，然後又趁隙用骨針将它縫到自己的襯裙裏面。

直到做完這一切，她癱倒在地上，才發現自己的心髒快要從胸腔了跳出來了。

她摸着它，瞳孔裏析出莫名的光彩。

‘我做到了’

“現在知道怕了？”夥夫長從外面進來，見她坐在地上一副腿軟的樣子，也就沒再繼續教訓她了。

提亞低下頭，避開他的視線。

“那個埃及女人總算願意吃飯了”他說道，“以後你就專門負責給那個埃及女人做飯吧”

雖然不是給士兵做飯，但是夥夫長容許她碰觸廚具了，提亞驚愕的擡起頭，不敢相信自己反而因此得到了信任。

“你确實做的比我好吃”夥夫長摸了摸鼻子，不甘心的說道。

“将軍的相好和那個埃及女人住的很近，你聰明一些，或許哪一天将軍嘗到你的手藝就能對你刮目相看......”

這大約就是一個廚子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出路了。

提亞忍不住從地上跳起來，一把抱住了這個年紀足以做她父親的中年老兵。

“這是什麽樣子，快下來”老兵手足無措的紅着臉，但提亞仿佛長在了他的身上，她無聲的笑着，卻落下了淚。

‘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