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3

段落這一覺從下午睡到了淩晨三點。他是被一場荒誕的夢驚醒的。

夢裏回到了他剛到滿洲裏的那天晚上,他在那個滿是套娃的房間裏抱了季存真。

但完事後他從浴室裏出來,季存真坐在黑暗中的床上,窗外明明暗暗的霓虹燈光偶爾閃過他面無表情的臉。他拒絕了段落想要親近的舉動,像被鬼附身了一般,眼神空洞地反複對段落喃喃道,“你不是他。”

那個場景和段落年幼時看的古裝鬼片重合,風流書生糟蹋了深情女鬼,女鬼也是這麽一副慘淡的神情。段落心裏一軟,想要承諾“你可以試着喜歡我。”的時候,季存真突然就對着他落淚了。

段落為那滴眼淚心疼的一下子就醒了過來。他夢醒後還覺得心口存有餘痛,像喝中藥後滲出的令人震顫的苦澀。

他拍了拍雙頰走到浴室洗了一把臉,看着鏡子裏茫然的自己,心道,完了。這次居然有點認真。

段落拿着手機翻了翻他和白雪的聊天記錄,看着看着不自覺傻笑起來。在段落的記憶中,上一次有這種單純的愉悅,可能要追溯到中學時。看了一會兒社交軟件他又打開vx,點開“房車季存真”。對話框內滑動屏幕沒有幾下就到了頂部,還都是一些疏離的對話。

段落皺了皺眉,不太滿意地點開了季存真的朋友圈,一條一條細看起來。

季存真的朋友圈是典型的文藝風格。一年發的數量不足二十條,大多拍的風景或者看的書。段落劃到年初的時間線,看到了一張畫。畫上畫的應該是白雪提到過的婚禮宮,绛紅色的歐式教堂上覆蓋着厚厚的雪,昏黑的天空有雪降落,教堂的門口有一個打着暖黃手電的人。

配文寫着,“雪夜獨行”。

畫的旁邊還有淩亂的水彩顏料,暗示着此畫應該是出自季存真本人之手。

段落在驚嘆他的畫技之外,在畫作裏還感受到了一種單純的,悲而不傷的孤獨感。他看了好一會兒,手賤沒有忍住,給季存真的這條朋友圈點上了紅心。

而後段落從浴室的浴缸邊又挪到客房的沙發上,認真地對季存真的朋友圈展開了大考古。以至于他在重新睡着之前,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沖動下點了多少個紅心。

段落的回籠覺睡到了早上十點半。他迷迷糊糊地摸着手機,看到時間時罵了一句髒話。回電給季存真的時候,對方乖順地告知他已經在樓下等候,要段落不必着急。段落聽他的聲音莫名的有些虛,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待段落收拾好下樓,季存真的車正很顯眼地泊在路邊。他走進車廂賠禮道,“抱歉啊,久等了。”

“不會,我也才來一會兒,停久了這裏也不允許。”季存真立刻否定道,像是要摘除什麽不必要的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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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落從隔窗裏探頭望見季存真的側臉。他的手少有地敲擊着方向盤,顯得很不自在的樣子。段落這才想起腦熱時的朋友圈瘋狂點贊的行為。酒後亂性似的悔意便順着尴尬爬了上來。他咳嗽了兩聲沒有必要地辯解道,“昨天不小心看到你畫的畫,挺喜歡的。”

季存真聞言也不知道說什麽。他也不大清楚早上起來看到手機通知顯示的二十多個贊,是一種怎樣的不小心。總之他現在看段落就像鄰居家的中學生,全身上下沒一處顯示着靠譜。他勉強地對段落說了謝謝,整個車廂就陷入了沉默。

“那什麽。。。我們今天是去北疆明珠塔和套娃廣場吧。”段落硬着頭皮叉開話題問道,季存真在他說完後像是綁架被解救的人,松了一口大氣介紹道,“是的。都在滿洲裏道北的西面,也是标志性的景點。”

“那。。。要不你今天陪我轉轉,我感覺自己玩還是缺一個向導。我加錢給你。”段落胡扯的時候,永遠嘴比腦袋快。他這樣的特性很少在聚會裏做冷場王的角色,但和季存真一起卻總是出糗。

“我一個人真的就有點,怎麽說,無聊吧。”段落用賣慘的方法慫恿起季存真,他也明白季存真最吃這一套。

季存真轉頭對上段落裝出來的有點落寞的可憐眼神,不禁讓他想到了句號的頭像,那只漂亮的貓咪大肥。于是只好勉強地答應道,“好的。”

便在無奈下發動了房車。

北疆明珠塔在城市的最西面。但好在滿洲裏很小,沒一會兒段落的眼前就出現了一座橘黃色的,像一顆彩色螺絲釘的巨型高塔。塔的觀光層上有一根幾十米的尖針,遠遠看上去并不壯觀,反倒有些卡通。

季存真泊好車就和段落去營業大廳買了用餐與觀光一體的票。段落走進電梯的時候還很得意地賣乖,“起來的遲也不是沒有好處,碰上飯點剛剛好。”季存真嫌他幼稚,抿嘴笑了笑沒有做聲。

電梯很快上行到了觀光層。和所有城市的觀光塔一樣,是整層的落地玻璃窗,游人們轉圈游覽。不同的是滿洲裏的明珠塔可以看到國門和草原,讓段落這種只見過城市高空的南方人很驚奇。

“國門這樣看挺氣派的,而且今天也是八一。”段落嘴上這麽說着,卻覺得它造型威嚴的同時,在草原的襯托下又顯得渺小。

“是嘛,我沒什麽時間概念。”季存真心不在焉地遠眺着附和道。

段落見他若有所思的樣子,生怕是又回憶起什麽心酸往事,就生硬地回應說,“是啊,今天是八一,過兩天可是七夕了呢。”

季存真迷茫的看向段落,不太清楚這兩個節日之間的邏輯關系,也不太清楚七夕這個節日和他倆哪裏搭邊。段落見他呆呆的表情覺得好笑,又生氣季存真對他全無好感,就說,“沒什麽,就随便一說,搞不好我們得一起過七夕,哈哈。”

季存真莫名其妙地愣了愣,不知道段落是認真的還是随口一提。不過從他的語氣裏可以明确的感受到愉悅,季存真只能安慰自己和客戶關系融洽不算壞事。

段落繞着落地窗轉了兩圈就興致缺缺道,“我們上露天觀光臺吧,這裏像個玻璃罩子,好悶好無聊啊。”

季存真聞言有些猶豫道,“我其實有些怕高。”

“恐高啊。”段落湊近了一些問他,語氣不似擔憂倒有些理解的意味。

“不算吧。”季存真稍稍移開了暧昧的距離說,“好久沒去了,就記得上次去有點怕。”

“跟着我不用怕,你害怕就抓緊我。”段落很大方地伸出手,季存真自然沒有牽。段落裝作不在乎地收回手插進口袋,向露天觀光臺走。背影落寞的像沒抓到老鼠的湯姆貓。

季存真遲疑了一會兒,也還是跟了上去。

露天觀光臺把國之北面的盛夏攤開,毫無保留地舒展在段落眼中。遼闊的草野上所有的建築都像渺小的如同積木,邊界線在這裏變得明朗起來。

若不是置身高處,似乎所有的界限都只能看到片面的一角,或是如同在界河上,離得太近反而稍顯暧昧。只有置身明珠塔的頂端,才明白界線是多麽清晰和冰冷的存在。

段落的心旌也跟着偶爾吹來的涼風搖曳起來。就在他倍感惬意時,一只手突兀地抓上了他的臂彎。

段落低頭一看,季存真有些恐慌地望着四下,似乎也無心留意自己的的舉動是否越界,只是本能地抓上了可以攙扶的東西。

“我有點腿軟。”季存真又靠近了段落一些,“我們向中心靠近好嗎,站在邊角我有點怕。”

段落暗自竊喜,像是瞎買彩劵卻中了頭獎。他不着痕跡地輕輕摟上季存真,拉着他往塔尖的避雷針靠。當他站在那個所謂的避雷針腳下時,才注意到,這是一臺建在兩百米高空的跳樓機。

“哇,會玩啊你們滿洲裏人。”段落眯眼望着跳樓機感嘆道。

“我就是看到這個會感到緊張。”季存真解釋道。“總幻想坐上去肯定超級恐怖。”

“奇怪的共情能力。”段落拍拍他的肩膀安撫道,看起來像是一只偷魚得逞的貓。他思忖片刻眼神四顧,果然發現了另一個觀光塔的常規游覽項目,環塔小火車。

段落眯着眼睛試探着問季存真,“你要不要試試。”

“試什麽?”季存真似乎有所預感,抓着他的衣服警惕地問。

“跳樓機。”段落指了指跳樓機仰頭道。季存真也跟着他仰頭望過去,像是聽到了什麽外星語言說,“你說這個?”

“嗯”段落憋着笑點點頭,“咱們丢掉幻想,勇于嘗試!”

“不可能。”季存真幹脆抓上了段落的胳膊,弄得段落有些疼,但他樂意,他心甘情願。

“那要不然這樣。”段落眼珠轉了轉,指了指觀光臺邊緣的小火車說,“我們不坐跳樓機,坐小火車吧,你看它開得很緩慢,也很安全。剛好完美地游覽風景。”

“嗯。。。”季存真觀察着圍繞着觀光臺邊緣,龜速前進的小火車遲疑了很久。和跳樓機相比,小火車安全太多了。雖然他有些害怕,但做為滿洲裏人他确實沒有乘坐過這個。以前是因為前男友怕他恐高,護着他不讓坐。現在沒有了限制,這害怕中竟然生出了一些叛逆,居然也好奇起來。

“坐吧,很安全的,就繞着邊緣開一圈。也看不到讓你腿軟的跳樓機。”段落見他有松動,就熱烈地鼓舞道。

季存真探出頭,眼神又追蹤了小火車一會兒,确定了時速的穩定性,才很慢地對段落點了頭。

段落詭計得逞似的偷偷笑了笑,又趕緊把笑憋了回去裝作面無表情。季存真發現了,皺眉質問他笑什麽,段落癟着嘴攤開手以示清白說,“沒有笑啊。”

兩人打鬧着走到了小火車的乘坐口。乘坐口是半封閉的,看起來很安全。他們坐在了火車頭的雙人位,工作人員柔聲講解小火車的使用方法。

“這裏有個按鍵。”季存真指着兩人隔斷上的按鈕問道,“有什麽用嗎?”

“這個可以讓座位傾斜,向下四十五度,像在懸崖要掉下去一樣,很刺激哦。”工作人員解釋完,季存真瞪大眼睛堅決地擺了擺手,對段落搖了搖頭,說“絕對不能碰它。”

段落聳聳肩無所謂道,“聽你的。”

小火車慢慢發動後,眼前的封閉框也消失了,兩人完全懸在了兩百多米的高空上。季存真屏氣凝神的大氣都不敢出,像被固定在小火車上的塑像一動不動。

段落感覺這麽慢的速度和旋轉壽司似的,根本不刺激。他掏出手機伸遠了一點給季存真和自己自拍。他要季存真對着鏡頭笑一個,季存真頭僵硬的不敢擡,別說笑了。段落也不在意,随便拍了幾張後又問季存真遠處地點的名字。

季存真大腦不太做主,也開始随口亂說。說市中心的方向是俄洛斯,情人島的方向是國門,段落覺得好玩就一直逗他說話。季存真被高頻率地打擾了一會兒,居然适應了一些,也敢轉動脖頸四處望望了。

“怎麽樣,确實不可怕吧。我不騙人。”段落頭發被風吹的散亂,眉眼間的英氣卻絲毫不減,他擡起腳動了動,指着遠處的草原問道,“那裏是蒙古嗎。”

“這裏看不到蒙古吧。”季存真順着他指的方向說,“你別動了,這個要是被你搞壞我們都下不去。”

“我以為在北面可以看到三國交界呢。”段落遺憾地感嘆道,他看季存真已經鎮定下來,都有心思管教他了,不禁又起了貪玩的心。“你說我們要不要試試按按這個按鈕啊。”

“不行。”季存真的手立刻捂住了按鍵堅決道。

“我不會動的,按鍵管轄權歸你。”段落民主道。但他還是忍不住煽風點火說,“有的事一輩子就做一次,我看你以後估計也不會坐小火車了。不如把它的功能體驗完。”說完後段落對季存真眨了眨眼睛,有些期待地看向他。

“可是。。。”季存真剛想反駁,卻不知怎麽腦海裏冒出了那天在室韋騎車時,段落說的“可以勇敢一點。”他回憶起那天的釋懷感,像是被勾出了饞蟲。他不知道段落有什麽樣的魔力,總讓人能一步一步的讓渡出一些準則,致使他一步步地過界。

“我可以握着你的手。”段落懶懶地道,“you jump i jump”他打趣地說着,伸出手詢問季存真能不能握。

“不要說的和殉情一樣。”季存真嘟囔着,段落見他沒有拒絕,把手覆蓋上了季存真放在按鍵上的那只手。季存真呆了一下,但是沒有抽出。

“有感情才能叫殉情。”段落握上季存真的手指,頭靠近了些低聲笑道,“我們這算什麽情呢。”

季存真感受到段落身上很淡的木質香味,他看着他明亮又充滿笑意的眼睛燒紅了臉,才明白過來對方是在調情。

季存真的不好意思裏帶了幾分尴尬和氣惱,他一激動就把按鈕按了下去,小火車的座位瞬間發出了機械的運轉聲,整個座位開始前傾,季存真在一瞬間的失重和緊張中,狠狠握緊了段落的手。

段落也被突如其來的前傾吓了一跳,他聽到周圍游客和季存真的驚呼,看着身體慢慢探出安全領域面向朝下,這才有了一絲被解放的爽感。當機器延展到向下四十五度,不再波動的時候,他很快地與握着自己手的季存真十指相扣,而後張開另一只手伸開腳歡呼起來。

季存真吓得眼淚都快流出來,看着段落快樂的手舞足蹈茫然又吃驚。段落見季存真臉都吓得雪白,這才停止了亂動,趕忙把按鍵快速按回,椅子這才恢複了原位。

小火車慢慢環繞着觀光臺,就快回到原點,段落和季存真的手仍然緊緊相扣。季存真沒想抽離,段落更不可能松手。他們沉默地坐在位置上,沒有人選擇打破這種看似劫後餘生的靜默。

兩人到了下車目的地也仍然牽着手。來松安全設備的工作人員掃了他們一眼,見怪不怪地說,“松開了才能解開安全扣。”

季存真這才如夢初醒般地松開了段落。

他們沉默地回到了觀光臺的中心,段落給季存真遞上一瓶水說,“對不起。”

季存真默默接過去喝了一口,問道,“段落,你是不是沒有什麽牽挂,不怕死。”

“這個很安全的,你別想多了。”段落溫和地安慰道。

“但你剛才看起來就好像什麽都不怕。”季存真頓了頓又說。

“我一直膽子很大,而且。。。瀕死也不是這種感覺。這個比蹦極拴着的那根繩索不知道安全多少。”段落把水給了季存真,自己沒有喝的,就靠在觀光臺的陰影裏乘涼。很少的陽光映入他漂亮的眼眸裏,竟然有一種與他氣質相背的溫柔。

“我剛才以為自己要掉下去。腦海裏一片空白。但是快吓死的時候看到你在歡呼,才反應過來,哦。自己還活着。”季存真不停地喝了快半瓶的水才平複了一些,說,“不過對我而言這确實是比較瘋狂的回憶了”

“嗯。”段落走過去很快地,友好地摟了一下季存真,在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便松開了。他靠近時對着季存真的耳廓說,“抱歉了。”

而後便向觀光臺的付費望遠鏡走過去。

季存真卻像被釘在了原地。他似乎還能感到耳側段落很淺的鼻息,手上還留有方才最危險時,段落緊緊回握的餘溫。他想段落似乎也不像自己看到的那樣莫名其妙。他就好比落水時的救生圈,或者打滑時的減速帶,偶爾地,發揮着一些日常并不需要的作用。

段落手機掃完碼給望遠鏡付了錢,對着俄洛斯小鎮悠閑地觀望起來。

季存真走到他身邊問道,“你知不知道有一部電影叫後窗。”

“不知道。”段落移動着望遠鏡回答,“說什麽的。”

“說拿着望遠鏡偷窺鄰居。”季存真笑道。

“那不就是我現在的行為嗎。”段落不在乎的應答着,他推着望遠鏡朝着俄洛斯那頭的城鎮,将每一扇窗戶都掃了一遍,對季存真報告道,“我看到兩個人在樓頂聊天呢。”

“喜歡暗暗觀察別人也不知道是出于什麽心理。”季存真似乎從剛才的緊張裏完全走了出來,拿着段落打趣道。

“你來看看,有一個人還沒穿上衣。”段落從望遠鏡邊讓開,慫恿季存真來看,季存真本來不想看,但段落一直催他付費的時間快到了,就只好也湊過去看了兩眼。

“一般暗中觀察他人就兩個原因。要不是出于好奇。”段落站在一邊看着彎腰努力尋找目标人物的季存真,停頓片刻語氣刻意地說道,“要不就是出于喜歡。”

“看到了!确實沒穿上衣啊。”季存真嘻笑着從望遠鏡上離開,又疑惑地問段落,“原來你喜歡俄洛斯人嗎?”

段落聞言看着季存真單純無害的大眼睛,只得無奈地嘆了口氣。

他望着遠處過分清晰的邊界線幽幽地道,“或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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