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1

彼此潮熱的鼻息相貼近又無聲地分離,好像背景音樂被切斷的熱情鬧劇。季存真某一瞬間以為腰上纏繞的溫熱,只是在經歷一場夢游,醒來後他應該表現的全然忘卻而不是若有所失。

段落側開臉,笑着問他,“你還好嗎。”

“我。。。”季存真躲閃着,好像規避和自己力量懸殊的獸類,而段落則是步步相逼的獵手。他連退好幾步跑到了行道樹的陰影裏,奈何幼樹遮不住他的身影,季存真還是看到滿眼的光亮,和在光亮下笑得溫和熱切的段落。

這使他無處可躲,他想逃了。

“我先回去了,明天送你去機場。”往來的出租救了季存真,他招攬來一輛車,頭也不回地鑽了進去,像是躲避貓咪的老鼠。

段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光亮的黑夜,對着空景發了會兒呆,而後低下頭留在原地踢了一腳地上的石子。他一踢一跑在北湖邊緣玩了好遠,他踢一下石子就笑,跑起來也笑,成為了一個滿足的,純粹的傻瓜。

段落乘車回去的路上,手機在黑暗的車廂內亮起耀眼的白光,季存真發來了第一天無人機拍的視頻。這是旅行社承諾的航拍剪輯。段落看到蠢笨的自己,看到牛羊群,看到莫日格勒河,看到金色的,神秘而美麗的木刻楞。他想起當時擺的臭臉和季存真的一言不發。後悔就像午時沒有預兆的雨澆落在他的頭頂,他想試圖辯解,但季存真很突兀地發來一個五星好評的操作步驟,附言說,平臺對司機的監督,請打分。

段落本沒多想地按照提供的指南帶圖,評論。他翻閱相冊看到了季存真那張喂羊的照片,讓他想到白雪的社交網站上曬出的海邊。是一樣的,沒有陰霾的,和自己全然不同的笑臉。

他把這張照片放在了評論區九宮格的中心,按了确認發送。

他按完發送鍵,又發去截圖。季存真禮貌地回複了謝謝。段落突然明白了對方清算的意味,就像任何一筆交情尚淺的生意一樣,打分結束,雙方評論致謝,便是對話的終局。

他對季存真逃避的質疑還未開始,社交軟件就提示了白雪的對話框。段落對僞裝感到疲累,他看到白雪說,“你在嗎?今天發生了好尴尬的事。。。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我好像和客人接了吻,還逃跑了。。。你說這樣對嗎。”

段落一時間坦白的話語又堵在了口中,與其說生氣更多的是無奈和心酸,他問他,“為什麽會想逃。”

“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吧,他好像做什麽都游刃有餘,還有些漫不經心的。”白雪回答他時帶了一個嘆氣的表情。段落失落道,“你喜歡他嗎?”

手機那頭頓了一會兒回答說,“他明天就會回去了,我也沒有繼續聯系的打算,現在就挺期待和你見面的。”

白雪隔了一行又發送道,“我想我是不喜歡他的。”

段落看到這句話時,車剛好開到季存真家樓下。他出了車門突然不知道應該往哪裏走,好像哪裏都沒有他的容身之所。咫尺之遙的季存真不會愛他,千裏之外的平元縣也沒人等他,他剛有的依托轉眼就落了空,到手的珍寶在短暫的魔法後,失效變成了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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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過身,往酒店的方向迷茫地走。他想坦白自己的謊言,告訴季存真句號就是自己,如果是這樣,他們還有沒有可能。

白雪沒有等到段落的回複,他發了很多游客在阿爾山拍的星空和森林給句號看,說要他放心,自己最期待的還是這場旅行,他和客人不會再有別的結果。

段落拿起手機輸入又删除,最後千言萬語都成了空白,只留了一個孤零零的“好”。

離別當日的早晨天很陰,讓人的睡眠像粘上了灰色的工業漿糊,将将貼上,潮濕且不牢固。

段落已經取消的飛機航班被季存真截圖發來确認,那是一班晚上八點海拉爾起飛的班機。季存真本打算下午從滿洲裏出發,剛好提前兩小時送人到海拉爾機場,自此二人再無交集。

段落憂思整晚,只等到了季存真明确的抗拒。将他社交軟件上那顆熾熱的,想和季存真在阿爾山見面的心,也被現實的冰冷滲透。

段落恹恹地在備忘錄裏寫着在阿爾山要給季存真準備的驚喜,他想把積攢多年的熱情一股腦兒地倒給他。但情緒一上來,頭腦裏又反複閃過季存真那句“我想我是不喜歡他的”,就覺得自己像要打毫無勝算的硬仗的士兵,他害怕季存真覺得這個惡作劇罪不可赦,擔心鮮少捧起的真心被抛棄。也不知道這場折磨心智的戀愛,是不是過往對待情人時冷漠的苦果。

段落在完善了備忘錄,準備去購物時就碰了壁。

道北幾乎都是游客紀念品,為了找一家合适的本地商場,他打車從城西到城南都轉了個遍,才找到一家勉強湊合的禮品首飾店。

導購迎上來問他需要什麽,段落的“看看”二字剛滑到嘴邊,就發現了鎖在貨架正中間的櫃子裏的水晶擺件,他又湊近看了一眼,便對導購說,“那個太陽花水晶擺件幫我包起來吧。”

“先生眼光真好,這是聯名的藝術家雕刻的,也是我們店的主推。”導購也鮮少見到剛進來就選好禮物的顧客,小心翼翼地從展示櫃裏拿出擺件,一邊介紹一邊幫段落包好,結賬的時候繼續說明道,“這個擺件的底座是能夠固定的,可以固定在櫃子上,也可以固定在車裏。”

“嗯,我是專門放在車裏的。”段落聞言笑道,“我朋友車裏一直放着一朵假的太陽花,插花的瓶子偶爾會倒,換了這個剛剛好。”

“怪不得一下子就選中了。”導購恍然大悟地把賬單遞給段落,段落掃了一眼愣了愣問,“水晶現在這麽貴嗎?”

“這個是特邀藝術家的雕刻款,裏面有聯名卡片的。”對方耐心解釋道。

段落看了看小太陽花又看了看賬單,意識到這是一個比包車的旅費還貴的小物件。他自嘲地扯着嘴角把擺件收好,想着如果季存真真的因為自己的玩笑生氣,那就把這個小東西賣了,也多少可以解解恨。

段落又東奔西跑地采購了裝飾酒店房間用的氣球和彩帶,花和蠟燭,把它們塞進了一個三十寸大箱子裏。季存真午後開着房車最後一次來接他時,也不禁躍過了本來的尴尬好奇道,“怎麽多了一個箱子?”

“你別拿我來,這個要輕拿輕放,都是。。。土特産。”段落繞過季存真把大箱子放進了儲物車廂。

“昨天還沒有這些。。。”季存真站在一旁疑惑地嘟囔,段落拍了拍他的肩膀眨了眨眼睛道,“昨天是不同的。”他沒有理會明顯怔了一下的季存真,繞過他熟練地上了房車。

或許由于要面對短暫的離別,段落看這個狹小的房車也順眼了很多。沙發上那兩個本來惹人厭的毛絨靠枕也像季存真的後腦勺一樣,顯得柔軟和可愛。灰色與米色的色調的空間在陰天裏像歸巢倦鳥朝思暮想的小窩。如果窗邊這朵廉價跳眼的向日葵假花,換成自己行李箱裏的水晶擺件,應該更是錦上添花。

季存真發動車子的時候沒有像以往報站一樣準确說清目的地,他想這是最後一次見到段落了。他于自身意料之外的,沉默又熟練地轉開車鑰匙,踏上了這場暧昧關系的終途。

段落早上徒增的煩惱在季存真面前都變得無足輕重,他又打開那個車上的小書櫃,感嘆季存真還是蠻有品味的,和自己店裏的大學生店員的愛好并無不同。他這次有心看的仔細,發現了一本《額爾古納河右岸》,翻了翻,是一本小說。他湊到隔斷窗口問季存真這本書是否好看。

“很好看,我看的時候想到《百年孤獨》,但這本是完全屬于草原的故事。”季存真似乎很樂意和段落談論與感情不相幹的任何話題,他又說了一些推薦的看點,居然勾起了段落看書的興趣。段落坐回後座的沙發,懶洋洋地抱着書看了起來。

去機場的旅途再無來時的喧嚣,只剩下長久的沉默。段落看書看得投入,連高速上下了一場大雨都不知道。當車開到海拉爾一碧如洗的晴天下,他終于擡起頭發現車窗上墜着的殘雨,轉過頭來看到的是季存真依然安靜的後腦勺。車裏的音響聲開的極小,陌生的旋律把他一下子從小說中拉回了現實世界,音樂裏青年人的吐字并不清晰,依稀在唱,“就在今天,大火燒着了我們的房子。你會不會,重新開始。”

“是不是快到了?”段落從書中的故事裏走出來問道。

“今天雖然下雨,但路況卻很好,早到太多了。”季存真被車裏突然響起的聲音打斷了獨處。他沉默久了似乎也需要交流,便主動開口問段落,“書還好看嗎?”

“好看。”段落不知是有意或無意湊的很近,弄得季存真後頸有點癢,“我很久沒看過小說了,可能三年?還是五年?不記得了。但這本很好看,讓我覺得來了這個地方,卻對這裏一無所知。”他頓了頓引誘般地問,“但我沒看完,你可以借給我嗎。”

季存真本想說我可以送給你,但他餘光掃過段落眼角期待的笑意,又把言語咽了下去。只好說,“嗯。”

段落得逞似的又靠回沙發,他捏着那朵向日葵問,“既然早到了,那海拉爾有什麽可以逛逛的地方嗎?”

季存真習慣了段落的突發奇想。他粗略一算正值飯點,就推薦了西山夜市。季存真思考的樣子仍然很正經,他眉頭微簇,漆黑的瞳仁裏有種執拗的認真,讓偷瞥的段落不住心動。

段落看着遠處夜市亮起的還不耀眼的霓虹,似乎覺得在這裏坦白一切也不錯,妄想着如果季存真願意原諒自己,那兩人乘車同去阿爾山豈不美哉。

季存真正在找地泊車,沒看到段落打着算盤的憨笑。泊好車,季存真也沒再見外地詢問是否需要陪同,只是站在房車車廂門口等待段落下來,就轉身帶路。段落笑笑地跟在後面,插着兜把玩口袋裏的打火機。

夜市開了場,夜幕卻沒有降臨。沿途上山的矮坡上是花花綠綠的小車攤,有堆積的像廢品回收的快遞盲盒,有在小黃燈下顏色更加好看的鈎針織物,最多的還是冒着白煙和飄香的食物攤點。

段落的印象裏清水市這樣的小攤點于一零年之後,市區就很少再見到。

他念小學的時候小販還是有的。一次沒忍住嘴饞,在校外的攤點買炸雞。剛巧碰上了他媽媽開車下班。段母只是從車窗的縫隙後冷冷地對他說,“手上的扔了。”就坐在駕駛座平靜地看着段落。段落記得那天的炸雞很香,孜然粉和辣椒粉混合的味道随着熱氣冒出來,勾着段落饞蟲湧上來又咽下去。

那塊炸雞最後還是進了垃圾桶。母親只是按起車窗,像處理了一件公事一樣快速地驅車走了。從此段落再也沒有吃過街邊攤的食物。

“你吃什麽?我想吃年糕。”季存真指着一家炸串店道,炸串店前挂着兩盞小燈籠,襯得季存真的眼睛亮亮的,是小學時的段落才有的天真。

“我不知道,你幫我點吧,你點的我都吃。”段落站在一旁電線杆的陰影裏放松地道。季存真一路上也發現段落除了喝咖啡,幾乎不挑食,就問他,“炸雞呢,就點炸雞了。”

“嗯。”段落點點頭,看着季存真無奈又迷戀地笑。

季存真被盯的一頭霧水,問他,“我臉上有什麽奇怪的嗎?”

段落剛想調笑幾句,手機來電卻打斷了他。接了電話才知道是去阿爾山的包車司機,他看了一眼季存真,有意躲遠了一些去接。季存真站在炸串店的燈光下,面目被照的不真切。

“工作上的事。”段落挂機對季存真撓頭解釋,季存真說,“沒事。”又把炸好的食物遞給段落。

段落心虛,只好跟在季存真身後往公共用餐的桌子走。桌子是夏季大排檔常用的木桌,上面薄薄的油漬使表層反光。段落從口袋裏摸出濕紙巾,把季存真的位置先擦了。

在他想擦自己的桌子時,不知怎的頭痛症忽然犯了。可能是昨晚沒睡好,也可能是服藥的副作用,段落按着腦袋跌坐在了長椅上。

“沒事吧,怎麽了?”季存真擔憂地迎過來,段落連連說沒事,說要去洗手間洗洗臉。

季存真找到了洗手間的方向想扶他去,被段落按在原地安慰說,“沒事我一下就好,老毛病了。”就把手上的食物,手機和紙巾都放在桌上,去了衛生間。

季存真也擔心的吃不下東西,幹坐着等段落回來。他獨自發了一會兒愣,覺得自己這種焦慮不算正常。思量片刻,摸出手機給句號發了一條信息問道,“在嗎?”

它剛剛發完訊息,段落的手機提示就接着亮了起來,季存真掃了一眼沒看清,似乎瞥見了和自己一樣的軟件标識。他有些好奇地又按亮了段落的手機界面,确實有一條相同軟件發來的提示信息。季存真聳聳肩,覺得用一個交友軟件還挺有緣分的。

他本打算繼續給句號發信息,然而段落的手機上卻顯示“阿爾山包車”的來電。

季存真的疑惑就像慢慢傾倒的夜幕一樣堆積起來,他盯着那五個字的備注蹙起了眉。他只知道段落是晚上飛回清水的飛機,并不知道他還有去阿爾山的打算。

他等電話挂斷,奇怪的直覺在腦海中蔓延開來。季存真猶疑地又拿出手機,覺得自己想法很荒謬,擔手指又停不住。他給句號發過去一個疑惑的表情包。信息剛發完段落的手機立刻亮了起來,軟件上顯示着對方發來表情[疑惑]。季存真不願意相信這種玩笑,不承認存在這種幾近荒唐的可能。

他抿着嘴又發過去十條信息,每一條發完,另一只手上的手機都會亮起,顯示的提示依次收到“你好。”

“我發給你消息我客人的手機也提示了。”

“這是怎麽一回事???”

“你到底是誰?”

“你是段落?”

“這不可能。”

“你一直在騙人?”

“你耍我?”

“段落?”

“段落!”

手機的白光黑字在降落的夜色裏變得清晰和刺眼。季存真拿着兩個手機的手微微發抖,他想這一切都是假象,是自己小憩時的噩夢。然而不小心手一滑,跳出了段落最近的音樂軟件聽歌的歌單,歌單封面的套娃傻傻的笑着,好像嘲諷他的愚蠢,那個“瑪特羅什卡之夏”的歌單平靜地躺在那裏,昭示着他的遲鈍和笨拙。

他清晰地記得句號說的,“這個名字只有我們兩個知道。”

聽到這話時糖水般的甜蜜,而今凝成了一把利劍,狠狠地戳穿了他虛幻的美夢。

季存真從手機屏幕裏擡起眼,迷茫地望向遠處。夜市的霓虹燈全亮了。冰激淩攤位閃着劣質的馬卡龍色塑料燈,幽藍的手機貼膜攤位散着冷光,小吃店滾動屏上惱人的紅字和彩色的led光點都模糊成一片。人群中的歡聲笑語變得很遠。

在油煙的光亮遮蔽的,嘈雜黑夜裏,他看到段落匆匆跑了過來。聽到了他大聲喊着自己的名字,由很遠變得很近。

他原地怔愣了片刻,在周圍人的疑惑和議論中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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