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2
段落望過層層疊疊的燈光和人影,後腦的疼痛與季存真逃跑的迷茫,交彙成噴湧的水流,沖開了所有的理智與體面。他順上手機奮力追了上去。
耳邊傳來風的燥熱,皮鞋硬底的反沖有些硌人。可他不敢停下,期盼着追逐的快速超過失去一切的速率。
季存真跑回泊車地,從儲藏廂搬出段落的行李和那個莫名出現的三十寸大箱子,而後翻身上車倒車就走。段落從坡道上跑下來見到房車,不加思考就張開雙臂站在了倒車的車廂後。
季存真一個急剎,按下車窗對段落喊了一聲滾開。言語刺穿了段落,将他紮在了季存真離開的必經之路上。雙方僵持不下,季存真才從駕駛座上下來,他的臉色比段落第一次看到還要冷,是調色盤上斑斓的顏料混合了黑色的一種冷灰,不好看,卻足以讓段落心碎。
“我該稱呼你什麽?”季存真每個字節都說的不穩。“句號?段落?或者你是三十歲?還是二十五?”他想了想,笑的苦澀又諷刺,“你是清水市的段老板?還是小縣城的咖啡師?”
段落這才放下手臂,在昏暗的路燈下朝季存真走,但只能看到季存真長長的影子與他的快交疊時又倏忽分開。
“我不是有意的。。。你聽我解釋。。。”段落知他退無可退便不再強逼,急切的想要解釋,但發覺想說的太多。他想說最開始是好玩,後來漸漸的事态不再受控制,他企圖充分辯解,卻看到季存真的眼眶又在黑暗中閃着無力的光。
他是見過這樣受傷的眼的,那次車上正放着《天黑黑》。
曾經他也有立場尴尬和揶揄。而這一次,卻再沒有了辯護的資格。這雙淚眼前的他活該被審判,他罪有應得。
“段落,但凡你有一點良心,都不應該耍我這麽久。”季存真胡亂地擦了擦眼角,柔軟的聲音裏說出他認為強硬的話,可段落只覺得心軟。
“我今天本來就打算和你坦白。雖然我們之間有一些誤會,但我也不想騙自己了。”段落似乎知道選錯了說情話的好時機,但他像是打游戲時血條已經撐到極限,只能最後胡亂地運用技能的新手。他們對峙在昏暗街燈下,身旁有一個景區垃圾桶,餐盒和空瓶堆了出來,顯得肮髒和多餘,讓段落一字一句說出的話如同溢出的廢品。他聲音大語氣卻很輕,他只是說,“我是真的喜歡你。”
“哪些是真的?”季存真冷笑道,“開始的壞臉色還是後來的越界?還是網上看我笑話是真的?還是說這就是你的喜歡?”
“我沒有想看你笑話,我就是不知道該怎麽辦。”段落看着滿溢的垃圾桶思緒又亂又煩,他搬過一旁的三十寸大箱子橫在路中央悶聲道,“這裏面都是我給你準備的驚喜。”
“我受不住你的驚喜。”季存真後退一步沒有接住箱子,他隔的很近但聲音很遠,他說,“段落,我說過我最讨厭欺騙,我不可能喜歡你。”他說話的音節有些顫抖,但內容肯定,讓段落回想起當年收到心怡大學拒信時的那份難過,甚至可以說更難過些。
他的心破了很多的洞,多數傷口都接了痂,唯有季存真劃開的這一刀鮮血淋漓。
段落無望地看車又發動起來,車燈的黃色光線照到身上,他才如夢初醒地去拍車門。季存真可能還是出于善良或者別的什麽,停了車聽急切的段落胡言亂語。段落惡狠狠地威脅道,“你如果今天這樣走了,我回去就給你改個大差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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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存真聽他說完眼睛都沒帶眨,不去理會段落斷斷續續的央求和叫嚷,驅車快速走了,像一尾從魚鈎旁滑開的魚。
段落罵了一句髒話,失魂落魄地和自己的行李站在一起。那個三十寸的大箱子笨拙而顯眼地站在馬路中央,他憋屈地朝它踢了一腳,箱子沒有踢多遠,倒是把腳撞的生疼。這時候偏偏電話又響起來,他龇牙咧嘴地劃開按鍵,煩躁地問幹嘛。
來電的仍然是去阿爾山的包車司機,問段落于哪裏會面。段落一肚子的氣正沒處發,抱怨了句怎麽還電話轟炸啊。對方司機聽他态度不善語氣也強硬起來,說他約好了車也不接電話還這麽沖還好意思罵人。
對方分明的普通話和暴躁的态度,才讓段落意識到自己的失态。他平複下心情說了抱歉後報了自己的地址,挂下電話又把那個大箱子順過來,茫然地坐在上面前後滑動。
他想到阿爾山的接車師傅面對他糟糕脾氣的抱怨,又想到季存真對他接近耍賴的容忍,突然害怕起自己态度的傷人。季存真果然記恨開始的壞臉色,而陰晴不定地待人和欺騙更不可能讓季存真也愛上他。
段落讨厭承認自己愚蠢,但是無論是和親戚家的孩子相比,和理想中的自己相比,甚至和季存真相比,他都是一個典型的失敗者。母親曾說他是個空有皮囊的冷血變态,似乎也不算完全錯誤。而處于低溫和黑暗的人,即使好運氣地接近溫暖光明,可能第一反應不是擁抱,而是患上感冒。
他有一搭沒一搭的想了一會兒,去阿爾山的包車就停在了他的面前,從車裏探出一只日式花臂和夾着半截煙頭的手。駕駛室的車門被推開,高壯的司機去撈着段落的行李道,“怎麽能帶這麽多東西到景區停車場的。”
段落也點了根煙站在一邊,看着司機大哥把行李裝好,道完謝後仍然駐在外面,神情在煙霧裏顯得朦胧,他對司機道,“我再抽一根上來。”司機大哥無所謂地點點頭,把音箱裏流行歌曲的音量轉大了些。
段落并不知道一根煙的時間內能決定什麽。現在沒有了去阿爾山的理由也不可能回家,他也不信就得這麽和季存真一刀兩斷。他想這麽晚了季存真開了好幾天車應該不會連夜回去,肯定還在市內,如果放下尊嚴地反省和道歉,那麽軟的人總會有缺口。
他拿出手機找到季存真的vx,想了半截煙的時間發送道,“存真,再給我個機會,我們好好談談。”
然而剛發出去的對話框後面就是一個紅色的感嘆號,文字顯示“對方和您還不是朋友”。
段落又發了幾條訊息,不敢相信自己就這麽被删除了,他慌張地點開季存真的朋友圈,所有狀态也已經變成了一條直線。他急忙又點開社交軟件,卻發現聯系人的一欄已經沒有了白雪,對話框裏除了那刺眼的十條質問,也再不能發送訊息。段落剛好的頭痛又複發起來,他用手指撚滅了煙也忘記了燙。
“喂,上車啊。”司機大哥在嘈雜的音樂裏對段落喊了一嗓子,段落空洞地望向他,行屍走肉般地上了車。司機問他那我們朝阿爾山出發了啊。段落聞言呆愣地看着車窗外的霓虹,虛虛張嘴“啊”了一聲,但也被淹沒在吵鬧的音樂裏。司機大哥哼着歌愉快地發動了車,把西山夜市的喧嚣,小吃攤前虛幻的甜蜜以及段落破碎的靈魂,一道兒抛棄在了黑夜裏。
段落的頭痛疼了接近半小時,在節奏歡快的廣場舞音樂裏麻木着,直到司機大哥意識到他的不對勁,把音響開小了大聲喊他,才在段落的眼神裏捕捉到一點脆弱的焦距。
“你聽得到我說話嗎,啊?帥哥?”段落感覺有聲音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他擡起頭,才看見司機師傅停在紅燈前,用不扶方向盤的手大力地在他眼前搖晃,段落想要是頭再湊近些可能會被他拍暈。
“您說。”段落恍然被這一聲拉回了人間,靠在靠背上覺得這種柔軟都不真實。
“你沒事吧,我還以為你聽力有問題。”司機大哥有些無聊,又見段落反常,頗有談天的興致。
“不是很好。”段落長嘆一口氣,腦袋朝靠枕上一倒,像是死了。“被甩了。”
“什麽?”司機大哥拍了拍大腿,從後視鏡裏同情地看了段落一眼說,“難怪,本來打算和女朋友一起去山裏吧,我看你定的別墅酒店,一個人住太慘了。”他說完等了半天見段落沒回話,心裏的可憐又多了幾分說,“害,沒事,戀愛嘛,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跟你說這個阿爾山可漂亮了,最近天氣特別好,你去搞不好能看到銀河咧,散散心睡一覺什麽都忘了。咱們做人啊,就不能執着。”
段落聽着似曾相識的勸告苦笑着,翻開季存真的微信頭像,把它反複放大又縮小,點開朋友圈的背景圖片看了又看,重複幾次後無奈道,“可我是真的喜歡他。”
司機大哥搖了搖頭,只勸他想開些。段落想季存真可能是在自己的靈魂上打了個死結,那些他生命中隐藏的念想都被封印在了結裏,讓曾經只見過皮肉吸引的他,推開了冰山下的渴望大門。
司機見段落面目呆滞,只好問他要不要放放歌緩解壓力。這個提議把段落從茫然中拍醒了,他聞言立刻打開音樂軟件,驚喜的發現那個“瑪特羅什卡之夏”的歌單并沒有被共同管理者删除,而白雪的賬號主頁他也進的去,對方不知道是還沒來得及把他拉黑,還是在這個軟件上尚有猶疑。
段落被這個驚喜沖的暈了頭,嘟囔着,“他果然還是有不舍得的。”
司機師傅問他,“怎麽,人家讓步了?”
“沒,但他還有一個賬號沒拉黑我,您說我要不要現在回去找他?”段落激動的聲音都打了顫,司機師傅聽着好笑道,“你們為啥吵架啊。”
“我騙了他一些東西,但都不是真心的。”段落急切道,像是解釋的夠多,季存真便有原諒他的可能。
“哦,不是真心騙人就好。”司機大哥思考了一會兒說,“這樣吧,你先別着急。你騙了人家人家肯定要考慮原不原諒你,你先在這個能溝通的軟件上道道歉,等人家氣消了,你再往回跑也不遲。”
段落聞言點點頭沒有吱聲,他知道司機師傅還是想勸他完成這單旅行。奈何他現在是沒有閑情雅致的。但情狀也如大哥所言,他即使現在沖到季存真面前,對方也不會因此原諒,可能糾纏還會惹人厭惡。段落想了再想,從收藏的歌單裏翻出一首《我會在夏日去見你》,将它添加到了“瑪特羅什卡之夏”的歌單裏。
做完這一切他像是松了一口氣,而後點開循環播放按鍵,一遍一遍地聽同一首歌。
直到司機師傅都把這首對他而言的陌生歌曲聽厭了,在音樂裏正放着“我會帶上我的全部心情,出現在你面前,不要就這樣解決,這糟糕的一切”之時,轉過頭想詢問段落能不能換一首歌,卻看到後座上面容冷淡的年輕人臉上有兩道淚痕的反光,他拿紙巾将臉擦幹淨後,水痕又落了下來,他只好又去把它擦掉,但似乎怎麽都擦不幹淨。
司機大哥嘆了口氣轉過臉來,任由着那首歌永無止盡似的播放了。
車在淩晨十分開到了阿爾山景區內。這天的月亮升的太高了,似乎光亮覆蓋不到人間,黑夜把街道罩染的阒寂可怖。如果不是司機師傅的熱情和自來熟,段落幾乎覺得進了恐怖片的現場。
段落選的別墅正對着一條哈拉哈河,夜色太沉以至于對河的形狀感到模糊,只有流水聲若有若無地響着。司機大哥送完人就去了司機房,偌大的別墅裏只有段落一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裏發呆。他像是個被時間綁架的人,被押送在這裏等待撕票,某一個瞬間段落幾乎質疑自己的幻覺病症又複發了,不然他現在應該在季存真家門口歇斯底裏,或是在平原縣面對快倒閉的咖啡店,而不應該真正獨自一人在景區的酒店裏,緊握手機地期待音樂軟件裏的季存真回應一些什麽。
段落又躺了一會仍然腦袋空空,他從三十寸的大箱子裏拿出那些花朵和蠟燭,按照原計劃用他們布置好了卧室,而後用手機拍了一張照片,沒忍住還是用音樂軟件的私信功能發給了白雪,附言寫着,“想你。”
他自己也說不出想表達的意思,或者他其實已經破罐子破摔,不知道還可以做什麽。他裹着一張毯子倒在沙發上反複看着那條已發送信息,在沒有結果的等待中睡着了。
早上起來後段落衣服都沒換便出了門,司機師傅看他狼狽都不忍心說,只問他要不要在山裏轉轉。段落說他打算從附近的城市飛回滿洲裏,但無奈特殊時期的班機變少,只能等明天的班機。
“這樣吧,今天空着也是空着,我帶你到有名的景點轉轉,你拍點照片給女朋友,看能不能吸引她下次和你來。”司機師傅給段落出主意,段落像是被奧密克戎攻擊了一周的人,大腦一團漿糊,嗯啊的答應着昏昏沉沉地上了車。
段落第一站被帶到了天池,天池要爬九百九十八級臺階。上面的景色被稱作爬上去後悔,不爬也後悔,就像段落給季存真發出去的浪漫酒店照片,發不發心裏都很難受。段落在司機大哥的鼓勵下還是爬了上去,頂上的天池算不上壯闊,也沒什麽特殊,但段落還是仔細找角度把天池拍的很夢幻,拍完了在幾十張裏選了一張最好的,又給季存真的音樂私信發了過去。
之後段落每到一個景點都會選一張照片發給季存真,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雖然看起來很傻,但他想起以前看電影,電影裏主人公獨自旅行時說,我一直認為,站在瀑布下面的,應該是兩個人。
段落想,季存真看到這些照片會明白,自己希望站在這長河與森林前的應該是兩個人嗎?
司機師傅大致帶段落逛了四五個景點,太陽便開始落山了。段落回到了別墅酒店的門前,這時才把門口的哈拉哈河看個真切。他所在的位置位于沿河的淺灘,河水不深,清澈見底 的流水有些涼,河道很長很寬,從遠方的森林萦繞而出。太陽的餘晖先是染紅了天際和河灘,慢慢過度成虛幻的紫,最後又暗下來,變成青黑的,爽朗的夜。
偶爾有汽車從遠處的長橋上開過,發動機的聲響和車燈劃破了良夜,在一輪停駐的勾月下顯得活潑。
段落百無聊賴地站在河邊,看着天暗下來後,開着房車跑來河邊露營的青年人。一開始他們只是燒烤,後來竟然拿出了專業的卡拉ok設備,輪流在河邊唱起歌來。段落覺得有趣,坐在一塊長木頭上遠遠地看着喧嚣的他們,順便拿出手機拍照給季存真發過去。
“我糙,你們看天邊!”夜幕完全降臨後人群裏突然響起一陣呼聲,緊接着大家都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段落也漫不經心地擡頭望了望,然而那一瞬間他卻呆住了。
是銀河。
無數的星星點點彙聚成長而寬的星帶,随着漆黑的長夜伸向遙遠的邊際,那麽多的星,似乎比段落對季存真的想念還要多,比段落儲存的關于季存真的記憶還要明亮,段落沒想到真的見到銀河的時候,滿腦子想的竟然是,季存真不在這裏,真是一種遺憾。
段落呼吸急促地拍下了星夜的照片,快速的給季存真發了過去。
然而這次照片的後面卻亮起了一個紅色的感嘆號。季存真把最後一條能夠攀岩至他心靈的通道封死了,把段落丢在了這片璀璨的夜空下,丢在了七夕這個夢幻的節日裏,成了徹徹底底的的獨自一人。
一旁的卡拉ok也唱到了高潮,段落聽見走調的,聲嘶力竭的演唱,“如果你願意一層一層地剝開我的心,你會發現,你會訝異,你是我最壓抑最深處的秘密。”
粗糙的音效把段落一瞬間拉回了滿洲裏那個溫暖的小家,有着熱乎乎的意面和清香的酒,有老年人愛看的音樂節目,有小聲哼歌的季存真,有他夢裏才會存在的安心和圓滿,有那些他渴望卻求而不得的所有一切。
段落先是自嘲的笑了笑,而後開始覺得胸口痛的喘不上氣,嗚咽聲從他蒙住臉的指縫間傾瀉出來,而後恸哭的聲音混着熟悉的伴奏,混着哈拉哈河的流水聲,混着年輕人們的歡聲笑語,被淹埋在古老而又廣袤的天地間,無人在意也無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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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幾章會大修一下,年前肯定會完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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