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家畜

雪花紛紛揚揚地從鉛灰色的天空中飄落下來,覆蓋在高低錯落的建築物之上,大夏國又進入了讓人感到難熬的漫長冬天。

“今日昨日晚間八點,皇室禦|用品牌‘羲之’首席設計師兼創意總監周大創被曝使用槍手為其進行創作長達五年的時間。其三個月前為景明帝長女長寧公主所設計的婚禮套裝亦出自他人之手。當局現已核實周大創在職期間的多項欺騙性行為并将其拘留,皇室代表律師黎月亦發布聲明表示皇室将對其追究法律責任——”

人流穿梭不息的十字路口,作為南都市代表建築物之一的南慶百貨大樓之上三十二米長二十米寬的電子屏幕上正播放着當日的新聞。來往匆匆的行人們大多瞟上一、兩眼屏幕中那個曾經風光無限的壯年男人。時不時有好事的小年輕們在人行道上停下腳步,對着就連被捕時也西裝革履、頭發一絲不亂的周大創指指點點。

其實這不是什麽少見的光景。周大創三十歲便已揚名海外,作為設計大師迄今為止不知享受到了多少媒體的燈光。一旦出行就是被人前呼後擁的簇擁在中心,無數的人矚目于他、高喊他的名字,求得不過是他那挑剔的眼光能停留在自己身上一秒。現在的周大創出行還是前呼後擁,差別只在于如今簇擁在他身邊、矚目于他還高喊着他的名字的人從各式各樣的名人變成了為他戴上手铐、押着他往前走的警員、記者們以及幸災樂禍的好事之徒們。

南慶百貨大樓斜對面的咖啡館裏,一名戴着無框眼鏡的青年坐在落地窗前用顫抖個不停的手端起了冒着熱氣的拿鐵。青年有着形狀姣好的漂亮薄唇以及不笑也讓人感覺含情三分的細長鳳眼,右眼的眼角之下還有着一顆淡淡的淚痣。可惜他雙眼陰鸷,表情冰冷;這讓他那令人過目難忘的俊秀外表大大的打了個折扣。用一種要将人千刀萬剮的眼神盯着電子屏幕上的周大創,青年好一會兒才垂眼将深深的恨意、痛苦以及些許的猶豫藏到眼鏡之後。看向了自己手中的拿鐵,這個外表纖細的青年這時才發現自己的手正抖個不停,幾乎要讓杯中的拿鐵灑落出來。

“真是不敢相信~~~”

“我上周才花了三個月的工資買了一條‘羲之’的連衣裙,還沒舍得穿啊!!”

“還是別穿了吧?連首席設計師兼創意總監都做這種事情……其他設計師的衣服更可疑啊!”

“還皇室禦|用呢……”

“站得高摔得慘啊……這下只怕是整個品牌的人都要倒大黴了!”

纖細青年的身後,一桌午休中的白領們正誇張的大呼小叫。她們的聲音讓本已面罩寒霜的青年的臉色更加蒼白難看。青年整個人僵直在座位上,哪怕是他手中的拿鐵也無法為他帶來一絲的溫暖。

叮鈴鈴——

咖啡館的店門被人打開,銅鈴立刻發出了悅耳的輕響。有女子帶着清淺的微笑踏入咖啡館內,對喊着“歡飲光臨!”的服務生點頭。

烏黑油亮的黑色直發幹淨利落的減短到下巴的位置,前長後短的發絲随着女子行走的動作被風微微拂起,很快又柔順地垂回原位。女子行走的動作娉婷柔美,唇角的笑容也令人如沐春風。可是當青年從面前的落地窗上看到她那站在自己身後的朦胧背景,青年卻露出了滿面驚恐的神情。

不顧自己突然站起的動作是不是讓高腳椅摩擦地板發出難聽的聲音,回頭看向在自己身後不遠處停步的女子,青年很快對上了那白皙面孔上一雙明亮的眸子。

她的眸子像是被春風吹皺了的池水一般波光潋滟,那黑白分明的眼眸幹淨純粹的容不得一絲陰霾。她的笑容像是冬日中的陽光一般帶着令人心安的溫暖,嘴角的酒窩更顯其笑靥甜蜜。

“禦風。”

被服務生帶到位子上的她喚他的名,貝齒紅唇間傳出的聲音柔和得如同撫過花瓣的薰風。聽到她聲音的他、林禦風卻是下意識地顫抖了一下。

白領們談笑的聲音戛然而止。意識到自己在人前表現太過反常,林禦風飛快地斂起自己的情緒,換上一張笑臉去迎接來人:“暮雨……”

本來被忽然站起的林禦風弄出的聲音吓了一跳的白領們多看了聞暮雨和林禦風幾眼便又議論起了嗆啷入獄的周大創。

“熱檸檬茶,謝謝。”

“好的,女士。請稍等。”

溫婉笑着在林禦風身邊坐下的聞暮雨很快點了單,服務生應聲而去。一時間并肩而坐的兩人只能聽見白領們的高聲談笑。

猶豫了好一會兒,林禦風終究是耐不住這壓抑氣氛的折磨先開了口,他的頭垂得低低的:“暮雨、我沒想過要……要周大創進監獄……”

聞暮雨仍在微笑,只不過笑容中已經摻雜了一絲嘲諷。

“那就從現在開始想吧。反正他已經進去了。”

——林禦風畢竟是太年輕了,一舉一動、所思所想全部都表現在了臉上,這怪不得他。

“可、可是他畢竟是我的老師……”

“也是竊取你的設計,讓你不得不做他槍手的人。”

林禦風心中“咯噔”一聲,清楚聞暮雨手段的他背上已經細細密密地滲出了一層冷汗。聞暮雨也不急着繼續,她只是好整以暇地脫下白色的呢子長外套挂到椅背上,又整理了一下黑色的高腰短裙才坐了下來。

林禦風的頭垂得更低了,他好不容易才像自言自語那樣呢喃出一句:“得饒人處且饒人……”

聞暮雨勾起唇角,身體微微右|傾,靠得離林禦風近了些:“你猜周大創會不會讓他的律師誣陷說你被他奪走的設計都是你自己雙手送上給他的?”

“——”

林禦風有一秒的沉默。在這一秒的時間裏,他忘記了自己還會呼吸,還有心跳。

身體向林禦風傾斜,像是要與林禦風說些親昵的話語那樣,聞暮雨笑道:“你猜周大創的其他助理和‘羲之’的其他設計師會不會作證說周大創一早便對你說過你才華橫溢,應該早些離開‘羲之’自己創立品牌。但你不肯?”

林禦風咬緊了牙關,他那原本已停止了顫抖着的手再度顫動了起來。

“因為你想用他的名號、用‘羲之’的名號大肆斂財,所以逼着他收下你的作品,以他的名義發表。周大創惜才,不想用強硬的方法把你這個得意門生趕出‘羲之’,怕你被趕出‘羲之’後被亂七八糟的流言纏上後沒法再作為設計師活躍。最終就只能上了你的賊船……”

說完的聞暮雨直起了背,再度露出一個和善的笑容。

『沒有我的名號沒有“羲之”的名號你以為你桌子上那些廢紙能夠變成白花花的鈔票?!』

五年裏,林禦風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次請求周大創放了自己,不要再讓自己做他的槍手。

『省省吧!就你那點能力……你以為你真的有才能嗎?外面的人稱贊的永遠是“周大創”、“羲之”!而不是你林禦風的設計!』

但是周大創做了什麽呢?

他利誘林禦風說只要他一直做他的槍手,他就保證他一輩子衣食無憂,還找專家來治他母親的癌症。結果林禦風至今掙紮在溫飽線上,母親也因為無錢繼續進行治療而死于癌症。林禦風心灰意冷試圖辭職的時候,他居然威脅林禦風說要是敢走他便讓他在時尚界再無落腳之處!要是林禦風敢暴露他是自己是槍手的事情,他就會讓林禦風人間蒸發!

在林禦風畫不出合他心意的設計稿的時候,他用成百上千張他看不上的設計稿狠狠地砸林禦風的腦袋。在林禦風熬了不知多少個通宵做出精美成品的時候,他只用一分鐘的時間便能從林禦風的面前奪走他辛苦幾個月的心血結晶。

“我擅自查了一下你在各大銀行的賬戶……做設計真的挺賺錢啊~”

像是感嘆那樣輕笑一聲,聞暮雨從長方形的小手袋裏拿出了幾張被折起的打印紙。她将這些打印紙推到了林禦風的面前。

“你名下的這些賬戶在這五年間斷斷續續地存入了好幾筆七、八位數字的金額。”

“?!”

聞暮雨的話讓林禦風差點再度從座椅上站起來。整個人都動搖不已的林禦風先是急急地看了一眼聞暮雨,在聞暮雨臉上找不到笑以外的表情後他又急急地拿起了聞暮雨推到自己面前的那幾張紙。

薄薄的紙張随着被翻開發出了一點細碎的摩擦音,林禦風甫一看到紙張上的那些數據就愣在了原地。爾後,他的牙齒被他咬得“咯吱”作響。握緊成拳的手指也狠狠地掐入了手心的肉裏。

“我從來都沒有見過這些賬戶……!否則我母親怎麽可能——”

盡量壓低了聲音,林禦風努力克制着不讓自己失态地吼叫出來。

“但是這些賬戶在你名下,就是你的東西。你無法否認它們的存在。”

伸出塗着藕紅色指甲油的纖纖細指握住林禦風冰冷的手,聞暮雨像是要安撫林禦風那樣柔聲道:“周大創能在‘羲之’屹立不倒十五年,自然不是吃素的。你以為曝光他用槍手的事情就能擊潰他麽?即使他欺君罔上蒙騙皇室又怎麽樣?別忘了皇室不能幹涉政務,我們大夏國的實權是掌握在首相和議會手上的。就算皇室惱羞成怒想把周大創千刀萬剮,那也得等到法院判決下來了以後。況且皇室沒那麽容易惱羞成怒。他們是這個國家的臉面,又忌憚着首相和議會。他們怎麽可能為了設計師用槍手這麽點小事就在舉國上下的面前失态?”

帶着聖母般的溫和親切,聞暮雨對着林禦風凝眸而笑:“要是這麽簡單就能讓周大創陰溝裏翻船,他的競争對手們早就做了,還輪得到你來複仇?周大創是早就做好了随時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替罪羊身上的準備才這麽有恃無恐的。”

湊到林禦風的面前,仿佛在說着溫柔情話的聞暮雨就這樣用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進了林禦風的眸中。

“天真也要有個限度,小綿羊。”

聞暮雨的口吻很柔和,聞暮雨臉上的笑容也說不出的明媚。只有她的那雙眼睛,那雙幹淨純粹到極致的眼睛中燃着只有林禦風這樣的人才能懂得的灼灼光彩。

那是渴望,是沖動,是狂氣。是不到咬碎仇人的骨頭、撕裂死敵靈魂不會停歇的複仇者才會有的瘋狂。是地獄之火一般的紅蓮之炎。而那紅蓮之炎就一直燃燒在聞暮雨幽暗的眸中,被聞暮雨用明媚潋滟的眸光掩去。

“……你以為我會這麽說嗎?”

話鋒一轉,聞暮雨臉上的笑容卻是更勝。只見她從林禦風的羽絨服胸口的口袋上拿下了一支鋼筆。

“你太了解周大創了。你知道他一定還留有後手。他的人脈那麽廣,槍手這麽點小事根本沒法把他置諸于死地。他一旦從局子裏出來,第一個要找的就是你這個槍手的麻煩。”

望着先是錯愕,後是像是随時會撲過來奪回鋼筆的林禦風,聞暮雨輕笑:“所以你準備在周大創來找你之前主動想辦法去見周大創,并且把這份錄音當作證據,告訴周大創是有人威脅你、從你那兒拿了他是槍手的證據。你對他忠心耿耿,試圖阻止我,但我進一步的威脅了你……總之最後就是周大創的與我不共戴天鬥個你死我活,你麽……就隔岸觀火,有必要的時候來一點火上澆油雪上加霜,好自己坐收漁翁之利。對不對?”

林禦風青白的臉色越發青白,到了最後甚至可以說是灰白。他實在沒想到自己僞裝了這麽半天、套了半天聞暮雨的話,自己的計謀還是這麽快就被聞暮雨給看穿了。

“你——”

“正好~”

就在這個時候,服務生為聞暮雨端來了熱氣騰騰的檸檬茶。

“謝謝。”

擡頭朝着服務生明媚一笑,笑得那十八、九歲的大男孩臉上一紅。聞暮雨手中的錄音筆就這麽沉入了檸檬茶中。

“那麽今天就謝謝招待了。”

聞暮雨說着起身。見她要重新穿起外套,服務生立刻把視線從沉了錄音筆的檸檬茶上收回。他把托盤放到了一邊,幫着聞暮雨穿起了外套。

“等一下……!”

高腳椅與地板摩擦着再度發出了不怎麽好聽的聲音。衆人投來的愕然視線中,林禦風就這樣對着聞暮雨跪了下去。

“求你!”

額頭磕在了木地板上立刻破了皮,星星點點的猩紅滲出了肌膚的表面。啞着嗓子的林禦風就這樣在大庭廣衆之下朝着聞暮雨用力地磕起了頭。

“我求求你……!!”

急切的請求聲中,聞暮雨那黑白分明的眸子裏閃現出了一絲不快以及更多的不屑。她不讨厭引人矚目,但她讨厭被人用看好戲的眼神圍觀。她能理解林禦風對她下套是為了生存下去,但這不代表她就會不計前嫌地原諒林禦風的所作所為。

——會背叛他人一次,就會背叛他人第二次。要她聞暮雨相信一個對自己下過套的人,恕她心胸狹窄做不到。除非……

聞暮雨冷笑,無視把頭都磕地血流不止仍在向自己乞求的林禦風,她像是什麽都沒聽到、什麽都沒看見那樣優雅的轉身。見聞暮雨不打算憐憫自己,跪着的林禦風急忙膝行到聞暮雨的腳邊,抱住了聞暮雨穿着黑色細高跟鞋的腳。

“求你!我什麽都願意為你做!!什麽都……!!”

林禦風幾近絕望。他不想死,不想一文不名的死在周大創那個奪走了他一切的混蛋手下,不想大仇未報就成了暗巷垃圾桶裏腐爛的無名屍體。沒有錢,沒有家世,沒有要好的朋友,沒有能夠依靠的親戚,沒有複仇所需要的一切。他走投無路,所以他只有苦苦央求聞暮雨,指望着這個外表柔美、笑起來溫暖的女子給他指一條活路。

“真的什麽都願意?”

聞暮雨似笑非笑地望向自己腳邊如狗一般匍匐着的青年。

“是的、是的……”

血從林禦風的眉心之間流下,襯得他那張俊秀的臉有些可怖。然而,面對這樣的林禦風,聞暮雨的唇角還是揚着甜美慈柔的淺笑。

“那——”

聞暮雨在林禦風面前蹲下了身。伸手拍拍林禦風的頭的她笑道:“舍棄做人,好好的做狗吧。”

人,聞暮雨不會原諒第二次。自己的寵|物和家畜犯錯,聞暮雨卻是可以原諒的。因為調|教|寵|物和家畜也是主人的責任,她可以當林禦風是狗而對他網開一面。但若是林禦風還有“下一次”……

會拖累主人的劣等畜生聞暮雨可是從來都不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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