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我是誰?”

在俠客島上住過十年以上之人,對圖譜沉迷已深,于石壁之毀,無不痛惜。更有人自怨內艾,深悔何不及早抄錄華寫下來。海船中自撞其頭者有之,汽捶其胸者有之。但新來的諸人想到居然能生還故土,卻是欣慰之情遠勝于惋惜了。

眼見俠客島漸漸模糊,石破天突然想起一事,不由得汗流浃背,頓足叫道:“糟糕,糟糕!爺爺,今……今天是兒……幾月初……初幾啊?”

白自在一驚,大叫:“啊喲!”根根胡子不絕顫動,道:“我……我不……不知道,今……今天是兒月初……初幾?”

丁不四坐在船艙的另一角中,問道:“什麽兒月初幾?”

石破天問道:“丁四爺爺,你記不記得,咱們到俠客島來,已有幾犬了?”丁不四道:“一百天也好,兩百天也好,誰記得了?”

石破天大急,幾乎要流出眼淚來,向高三娘子道:“咱們是臘月初八到的,此刻是三月裏了吧?”高三娘子屈指計算,道:“咱們在島上過了一百一十五日。今天不是四月初五,便是四月初六。”

石破天和白自在齊聲驚呼:“是四月?”高三娘子道:“自然是四月了!”

白自在捶胸大叫:“苦也,苦也!”

丁不四哈哈大笑,道:“甜也,甜也!”

石破天怒道:“丁四爺爺,婆婆說過,她只等三個月,倘若三月初八不見白爺爺回去,她便投海而死,你……你又有什麽好笑?阿繡……阿繡也說要投海……”丁不四一呆,道:“她說在三月初八投海?今……今日已是四月……”石破天哭道:“是啊,那……那怎麽辦?”

丁不四怒道:“小翠在三月初八投海,此刻已死了二蔔幾天啦,還有什麽法子?她脾氣多硬,說過是三月初八跳海,初七不行,初九也不行,三月初八便是三月初八!白自在,他媽的你這老畜生,你……你為什麽不早早回去?你這狗養的老賊!”

白自在不住捶胸,叫道:“不錯,我是老混蛋,我是老賊。”丁不四又罵道:“你這狗雜種,該死的狗雜種,為什麽不早些回去?”石破天哭道:“不錯,我當真該死。”

突然一個尖銳的女子聲音說道:“史小翠死也好,活也好,又關你什麽事了?憑什麽要你來罵人?”說話的正是那姓梅的蒙臉女子。丁不四一聽,這才不敢再罵下去,但兀自唠叨不絕。

白自在卻怪起石破天來:“你既知婆婆三月初八要投海,怎地不早跟我說?你這小混蛋太也糊塗,我……我扭斷你的脖子。”石破天傷心欲絕,不願置辯,任由他抱怨責罵。

其時南風大作,海船起了三張帆,航行其速。白自在瘋瘋癫癫,只是痛罵石破天。丁不四卻不住和他們鬥口,兩人兒次要動手相打,都被船中旁人勸開。

到第三天傍晚,遠遠望見海天相接處有條黑線,衆人瞧見了南海之濱的陸地,都歡呼起來。白自在卻雙眼發直,盡瞧着海中碧波,似要尋找史婆婆和阿繡的屍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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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越駛越近,石破天極目望去,依稀見到岸上情景,宛然便和自己離開時一般無異,海灘上是一排排棕榈,右首懸崖凸出海中,崖邊三棵椰樹,便如三個瘦長的人影。他想起閃個月前離此之時,史婆婆和阿繡站在海邊相送。今日自己無恙歸來,師父和阿繡卻早已葬身魚腹,屍骨無存了,想到此處,不由得淚水潸潸而下,望出去時已是一片模糊。

海船不住向岸邊駛去,忽然間一聲呼叫,從懸崖上傳了過來,衆人齊向崖上望去,只見兩個人影,一灰一白,從崖上雙雙躍向海中。

石破天遙見躍海之人正是史婆婆和阿繡,這一下驚喜交集,實是非同小可,其時千鈞一發,哪裏還顧到去想何以她二人鉗然未死?随手提起一塊船板,用力向二人落海之處擲去,跟着雙膝一彎,全身力道都聚到了足底,拼命撐出,身子便如箭離弦,激射而出。

他在俠客島上所學到的高深內功,登時在這一撐一躍中使了出來。眼見船板落海着水,自己落足處和船板還差着幾尺,左足淩空向前跨了一大步,已踏上了船板。當真是說時遲,那時快,他左足踏上船板,阿繡的身子便從他身旁急堕。石破天左臂伸出,将她攔腰抱住。兩人的身重再加上這一堕之勢,石破天雙腿向海中直沉下去,眼見史婆婆又在左側跌落,當下右掌急探,在她背上一托一帶,借力轉力,使出石壁上“銀鞍照白馬”中的功夫,史婆婆的身子便穩穩向海船中飛去。這麽一使力,石破天下半身便沉入了海中,他提氣上躍,待船板浮起,又再抱着阿繡輕輕踏上。

船上衆人齊聲大呼。白自在和丁不四早已搶到船頭,眼見史婆婆飛到,兩人同時伸手去接。白自在喝道:“讓開!”左掌向丁不四拍出。丁不四欲待回手,不料那蒙面女子伸掌疾推,手法甚是怪異,撲通一聲,丁不四登時跌人海中。

便在此時,白自在已将史婆婆接住,沒想到這一飛之勢中,包含着石破天雄渾之極的內力,白自在站立不定,退了一步,喀喇一聲,雙足将甲板踏破了一個大洞,跟着坐倒,卻仍将史婆婆抱在懷中,牢牢不放。

石破天抱着阿繡,借着船板的浮力,淌到船邊,躍上甲板。

丁不四幸好識得水性,一面劃水,一面破口大罵。船上水手抛下繩索,将他吊上來。衆人七張八嘴,亂成一團。丁不四全身濕淋淋的,呆呆地瞧着那蒙面女子,突然叫道:“你……你不是她妹子,你就是她,就是她自己!”

那蒙面女子只是冷笑,陰森森地道:“你膽子這樣大,當着我的面,竟敢去抱史小翠!”丁不四嚷道:“你……你自己就是!你推我落海這一招……這招‘飛來奇峰’,天下就只你一人會使。”

那女子道:“你知道就好。”一伸手,揭去面幕,露出一張滿是皺紋的臉來,雖容貌甚老,但眉清目秀,膚色極白,想是面幕遮得久了,不見日光之故。

丁不四道:“文馨,文馨,果然是你!你……你怎麽騙我說已經死了?”

這蒙面女子姓梅,名叫梅文馨,是丁不四昔年的情人。兩人生了一個女兒,便是梅芳姑。但丁不四苦戀史小翠,中途将梅文馨遺棄,事隔數十年,竟又重逢。

梅文驊左手一探,扭住了丁不四的耳朵,尖聲道:“你只盼我早已死了,這才快活,是不是?”丁不四內心有愧,不敢掙紮,苦笑道:“快放手!衆英雄在此,有什麽好看?”梅文馨道:“我偏要你不好看!我的芳姑呢?還我來!”丁不四道:“快放手!龍島主查到她在熊耳山枯草嶺,咱們這就找她去。”梅文馨道:“找到孩子,我才放你,倘若找不到,把你兩只耳朵都撕了下來!”吵鬧聲中,海船已然靠岸。石清夫婦、白萬劍與雪山派的成自學等一幹人都迎了上來,眼見白自在、石破天無恙歸來,史婆婆和阿繡投海得救,都是歡喜不盡。只有成自學、齊自勉、梁自進三人心下失望,卻也只得強裝笑臉,趨前道賀。

船上衆家英雄都是歸心似箭,雙腳一踏上陸地,便紛紛散去。範一飛、呂正平、風良、高三娘子四人千恩萬謝的別過石破天,自回遼東。

白萬劍對父親道:“爹,娘早在說,等到你三月初八再不見你回來,便要投海自盡。今日正是三月初八,我加意防範,哪知道媽竟突然出手,點了我穴道。謝天謝地,你若遲得半天回來,那就見不到媽媽了。”白自在奇道:“什麽?你說今日是三月初八?”

白萬劍道:“是啊,今日是初八。”白自在又問一句:“三月初八?”白萬劍點頭道:“是三月初八。”白自在伸手不住搔頭,道:“我們臘月初八到俠客島,在島上耽了一百多天,怎地今日仍是三月初八?”白萬劍道:“你老人家忘了,今年閏二月,有兩個二月。”

此言一出,白自在恍然大悟,抱住了石破天,道:“好小子,你怎麽不早說?哈哈,哈哈!這閏二月,當真閏得好!”石破天問道:“什麽叫閏二月?為什麽有兩個二月?”白自在笑道:“你管他兩個二月也好,有三個二月也好,只要老婆沒死,師父沒死,便有一百個二月也不相幹!”衆人放聲大笑。

白自在一轉頭,問道:“咦,丁不四那老賊呢,怎地溜得不知去向了?”史婆婆笑道:“你管他幹什麽?梅文馨扭了他耳朵,去找他們的女兒梅芳姑啦!”

“梅芳姑”三字一出口,石清、闵柔二人臉色陡變,齊聲問道:“你說是梅芳姑?到什麽地方去找?”

史婆婆道:“剛才我在船中聽那姓梅的女子說,他們要到熊耳山枯草嶺,去找他們的私生女兒梅芳姑。”

闵柔顫聲道:“謝天謝地,終于……終于打聽到了這女子的下落,師哥!咱們……咱們趕着便去。”石清點頭道:“是。”二人當即向白自在等人作別。

白自在嚷道:“大夥兒熱熱鬧鬧的,最少也得聚上十天半月,誰也不許走。”

石清道:“白老伯有所不知,這個梅芳姑,便是侄兒夫婦的殺子大仇人。我們東打聽,西尋訪,在江湖上找了她一十八年,得不到半點音訊,今日既然得知,便須急速趕去,遲得一步,只怕又給她躲了起來。”

白自在拍腿嘆道:“這女子殺死了你們的兒子?豈有此理,不錯,非去将她碎屍萬段不可。你們的事就是我的事,去去去,大家一起去。石老弟,有丁不四那老兒護着那個女賊,梅文馨這老太婆家傳的‘梅花拳’也頗為厲害,你也得帶些幫手,才能報得此仇。”白自在與史婆婆、阿繡劫後重逢,心情奇佳,此時任何人求他什麽事,他都會一口答允。

石清、闵柔心想梅芳姑有丁不四和梅文馨撐腰,此仇确是難報,難得白自在仗義相助,當真求之不得。上清觀的掌門人天虛道人坐在另一艘海船之中,尚未抵達,石清夫婦報仇心切,不及等他,便即啓程。

石破天自是随着衆人一同前往。

不一日,一行人已到熊耳山。那熊耳山是在豫西盧氏縣和陝東商州之間,方圓數百裏,不知枯草嶺是在何處。衆人找了數日,全無蹤影。

白自在老大地不耐煩,怪石清道:“石老弟,你玄素雙劍是江南劍術名家,武功雖及不上我老人家,也已不是泛泛之輩,怎地會連個兒子也保不住,讓那女賊殺了?那女賊又跟你有什麽仇怨,卻要殺你兒子?”

石清嘆了口氣,道:“此事也是前世的冤孽,一時不知如何說起。”

闵柔忽道:“師哥,你……你會不會故意引大夥兒走錯路?你如真的不想去殺她為堅兒報仇……我……我……”說到這裏,淚珠兒已點點灑向胸襟。

白自在奇道:“為什麽又不想去殺她了?啊喲,不好!石老弟,這個女賊相貌很美,從前跟你有些不清不白,是不是?”石清臉上一紅,道:“白老伯說笑了。”白自在向他瞪視半晌,道:“一定如此!這女賊吃醋,因此下毒手殺了闵女俠跟你生的兒子!”白自在逢到自己的事腦筋極不清楚,推測別人的事倒一夾便中。

石清無言可答。闵柔道:“白老伯,倒不是我師哥跟她有什麽暖昧,那……那姓梅的女子單相思,我師哥不理她,她由妒生恨,遷怒到孩子身上,我……我那苦命的孩兒……”

突然之間,石破天大叫一聲:“咦!”臉上神色十分古怪,又道:“怎麽……怎麽在這裏?”拔足向左首一座山嶺飛奔而上。原來他驀地裏發覺這山嶺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竟是他自幼長大之地,只是當年他從山嶺的另一邊下來,因此一直未曾看出。’

他此刻的輕功何等了得,轉瞬間便七了山嶺,繞過一片林子,到了幾間草崖之前。只聽得狗吠聲響,一條黃狗從屋中奔将出來,撲向他的肩頭。石破天一把摟住,喜叫:“阿黃,阿黃!你回來了。我媽媽呢?”大叫:“媽媽,媽媽!”

只見草屋中走出三個人來,中間一個女子面容奇醜臃腫,正是石破天的母親,兩旁一個是丁不四,一個是梅文馨。

石破天喜叫:“媽!”抱着阿黃,走到她身前。

那女子冷冷地道:“你到哪裏去啦?”

石破天道:“我……”忽聽得闵柔的聲音在背後說道:“梅芳姑,你化裝易容,難道便瞞得過我了?你便是逃到天涯……天……涯……我……我……”石破天大驚,躍身閃開,道:“石夫人,你……你弄錯了,她是我媽媽,不是殺你兒子的仇人。”

石清奇道:“這女人是你的媽媽?”石破天道:“是啊。我自小和媽媽在一起,就是……就是那一大,我媽媽不見了,我等了幾天不見她回來,到處去找她,越找越遠,迷了路不能回來。阿黃也不見了。你瞧,這不是阿黃嗎?”他抱着黃狗,十分歡喜。

石清轉向那腫臉女子說道:“芳姑,既然你自己也有了兒子,當年又何必來殺害我的孩兒?”他語聲雖然平靜,但人人均聽得出,話中實是充滿了苫澀之意。

那腫臉女子正是梅芳姑,她冷冷一笑,目光中充滿了怨恨,說道:“我愛殺誰,便殺了誰,你……你又管得着麽?”

石破天道:“媽,石莊主、石夫人的孩子,當真是你殺死的麽?那……那為什麽?”

梅芳姑冷笑道:“我愛殺誰,便殺了誰,又有什麽道理?”

闵柔緩緩抽出長劍,向石清道:“師哥,我也不用你為難,你站在一旁吧。我若是殺不了她,也不用你出手相幫。”

石清皺起了眉頭,神情甚為苦惱。

白自在道:“丁老四,這位梅文馨梅大姐,算是你夫人吧?咱們話說在先,你夫妻倘若乖乖地站在一旁,大家都乖乖地站在一旁。你兩個若要動手助你們的寶貝女兒,石老弟請我白自在夫妻到熊耳山來,也不是叫我們來瞧熱鬧的。”

丁不四見對方人多,突然靈機一動,道:“好,一言為定,咱們大家都不出手。你們這邊是石莊主夫婦,他們這邊是母子二人。雙方各是一男一女,大家見個勝敗便是。”他和石破天動過幾次手,知道這少年武功遠在石清夫婦之上,有他相助,梅芳姑決計不會落敗。

闵柔向石破天瞧了一眼,道:“小兄弟,你不許我報仇,是不是?”

石破天道:“我……我……石夫人……我……”突然雙膝跪倒,叫道:“我跟你磕頭,石夫人,你良心最好的,清你別傷我媽媽。我……我也叫你做媽媽好了!”說着連連磕頭,咚咚有聲。

梅芳姑厲聲喝道:“狗雜種,站起來,誰要你為我向這賤人求情?”

闵柔突然心念一動,問道:“你為什麽這樣叫他?他……他是你親生的兒子啊。莫非……莫非……”轉頭向石清道:“師哥,這位小兄弟的相貌和玉兒十分相像,莫非是你和梅小姐生的?”她雖身當此境,說話仍然斯文有禮。

石清連忙搖頭,道:“不是,不是,哪有此事?”

內自在哈哈大笑,說道:“石老弟,你也不用賴了,當然是你跟她生的兒子,否則天下哪有一個女子,會把自己的兒子叫做‘狗雜種’?這位梅姑娘心中好恨你啊。”

闵柔彎下腰去,将手中長劍放在地下,道:“你們一家三人團圓相聚,我……我要去了。”說着轉過身去,緩緩走開。

石清大急,一把拉住她手臂,厲聲道:“師妹,你若有疑我之意,我便先将這賤人殺了,明我心跡。”闵柔苫笑道:“這孩子不但和玉兒一模一樣,跟你也像得很啊。”

石清長劍挺出,便向梅芳姑刺了過去。哪知梅芳姑并不閃避,挺胸就戮。眼見這一劍便要刺入她胸中,石破天伸指彈去,铮的一聲,将石清的長劍震成兩截。

梅芳姑慘然笑道:“好,石清,你要殺我,是不是?”

石清道:“不錯!芳姑,我明明白白地再跟你說一遍,在這世上,我石清心中便只闵柔一人。我石清一生一世,從未有過第二個女人。你心中倘若對我好,我雖感激,但那也只是害了我。這話在二十二年前我曾跟你說過,今日仍是這麽幾句話。”他說到這裏,聲轉柔和,說道:“芳姑,你兒子已這般大了。這位小兄弟為人正直,武功卓絕,數年之內,便當名動江湖,為武林中數一數二的人物。他爹爹到底是誰,你怎地不跟他明言?”

石破天道:“是啊,媽,我爹爹到底是誰?我……我姓什麽?你跟我說,為什麽你一直叫我‘狗雜種’?”

梅芳姑慘然笑道:“你爹爹到底是誰,天下便只我一人知道。”轉頭向石清道:“石清,我早知你心中便只闵柔一人,當年我自毀容貌,便是為此。”

石清喃喃地道:“你自毀容貌,卻又何苦?”

梅芳姑道:“當年我的容貌,和闵柔到底淮美?”

石清伸手握住了妻子的手掌,躊躇半響,說道:“二,年前,你是武林中出名的美女,內子容貌雖然不惡,卻不及你。”

梅芳姑微微一笑,“哼”了一聲。

丁不四卻道:“是啊,石清你這小子卻也太不識好歹了,明知我的芳姑相貌美麗,無人能比,何以你又不愛她?”

石清不答,只是緊緊握住妻子的手掌,似乎生怕她心中着惱,又再離去。

梅芳姑又問:“當年我的武功和闵柔相比,是誰高強?”

石清道:“你梅家拳家傳的武學,又兼學了許多稀奇古怪的武功……”丁不叫插口道:“什麽稀奇古怪?那是你丁不四爺爺得意的功夫,你自己不識,便少見多怪,見到駱駝說是馬背腫!”石清道:“不錯,你武功兼修丁梅二家之所長,當時內子未得七清觀劍學的真谛,自是遜你一籌。”

梅芳姑又問:“然則文學一途,又是誰高?”

石清道:“你博古通今,又會作詩填詞,咱夫婦識字也是有限,如何比得上你!”

石破天心下暗暗奇怪:“原來媽媽文才武功什麽都強,怎麽一點也不教我?”

梅芳姑冷笑道:“想來針線之巧,烹饪之精,我是不及這位闳家妹子了。”

石清仍是搖頭,道:“內子一不會補衣,二不會裁衫,連炒雞蛋也炒不好,如何及得上你千伶百俐的手段?”

梅芳姑厲聲道:“那麽為什麽你一見我面,始終冷冰冰的沒半分好顏色,和你那闵師妹在一起,卻是有說有笑?為什麽……為什麽……”說到這裏,聲音發顫,甚是激動,臉上卻仍木然,肌肉都不稍動。

石清緩緩道:“梅姑娘,我不知道。你樣樣比我闵師妹強,不但比她強,比我也強。我和你在一起,自慚形穢,配不上你。我跟闵師妹在一起,卻心中歡喜。”

梅芳姑出神半晌,說道:“原來你跟我在一起,心裏不開心。”大叫一聲,奔入了草房。梅文馨和丁不四跟着奔進。

闵柔将頭靠在石清胸口,柔聲道:“師哥,梅姑娘是個苦命人,她雖殺了我們的孩兒,我……我還是比她快活得多,我知道你心中從來就只我一個,什麽都夠了。咱們走吧,這仇不用報了。”石清道:“這仇不用報了?”闵柔凄然道:“便殺了她,咱們的堅兒也活不轉來啦。”

忽聽得丁不四大叫:“芳姑,你怎麽尋了短見?我去和這姓石的拼命!”石清等都大吃一驚。

只見梅文馨抱着芳姑的身子,走将出來。芳姑左臂上袖子捋得高高的,露出她雪白嬌嫩的皮膚,臂上一點猩紅,卻是處子的守宮砂。梅文馨尖聲道:“芳姑守身如玉,至今仍是處子,這狗雜種自然不是她生的。”

衆人的眼光一齊都向石破天射去,人人心中充滿了疑窦:“梅芳姑是處女之身,自然不會是他母親。那麽他母親是誰?父親是誰?梅芳姑為什麽要自認是他母親?”

石清和闵柔均想:“難道梅芳姑當年将堅兒擄去,并未殺他?後來她送來的那具童屍臉上血肉模糊,雖然穿着堅兒的衣服,其實不是堅兒?這小兄弟如果不是堅兒,她何以叫他狗雜種?何以他和玉兒這般相像?”

石破天自是更加一片迷茫:“我爹爹是誰?我媽媽是淮?我自己又是誰?”

梅芳姑既然內盡,這許許多多疑問,那就誰也無法回答了。

(全書完)

注:我囯古人傳說,以壁虎和以朱砂搗爛,點于女子手臂,如為處女,則色作殷紅,稱為“守宮砂”,因此壁虎又叫做“守宮”。婚後則守宮砂即消失。此項傳說無醫學根據,絕不可信,料想古代少女因此受冤者實不乏人,殊堪惋惜憐憫。小說中仍使用此項迷信,并非表示此事為真,一為方便,二為照述古人一種不正确之舊信念而已。例如發誓賭咒,違者常應驗,亦為此類。

後記

由于兩個人相貌相似,因而引起種種誤會,這種古老的傳奇故事,決不能成為小說的堅實結構。雖然莎土比亞也曾一再使用孿生兄弟、孿生姊妹的題材,但那些作品都不是他最好的戲劇。在《俠客行》這部小說中,我所想寫的,主要是石清夫婦愛憐兒子的感情,以及梅芳姑因愛牛恨的妒情。因此石破天和石中玉相貌相似,并不是重心之所在。

一九七五年冬天,在《明報月刊》十周年的紀念稿《明月十年共此時》中,我曾引過石清在廟中向佛像禱祝的一段話。此番重校舊稿,眼淚又滴濕了這段文字。

各種牽強附會的注釋,往往會損害原作者的本意,反而造成嚴重障礙。《俠客行》寫于十二年之前,于此意有所發揮。近來多讀佛經,于此更深有所感。大乘《般若經》以及龍樹的中觀之學,都極力破斥煩瑣的名相戲論,認為各種知識見解,徒然令修學者心中産生虛妄念頭,有礙見道,因此強調“無着”、“無住”、“無作”、“無願”。邪見固然不可有,正見亦不可有。《金剛經》石:“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法尚應舍,何況非法”,“如來所說法,皆不可取,不可說,非法、非非法”,皆是此義。寫《俠客行》時,于佛經全無認識之可言,《金剛經》也是在去年十一月間才開始誦讀全經,對般若學和中觀的修學,更是今年春夏間之事。此中因緣,殊不可解。

一九七七年七月

二十一世紀重讀舊作,除略改文字外,于小說內容并無多大改動。

二〇〇三年七月

《俠客行》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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