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02

若說這凡世間真的有緣分二字,那律殊只承認與那魏慕筠是一場黃粱,一場孽緣。

他本祖籍錢塘,家裏的祖輩靠着絲綢生意起了名氣,得了錢財。一躍成了那錢塘的富貴人家。

後來不知是本族的哪一個膽大的年輕人,替祖父謀了主意。

“縱是在錢塘成了富貴人家,可商賈始終是商賈。上不了明面,得不了他人的敬畏。不如将律府的大部分本族之人遷至長安,再用銀兩打點上下,若是能成了替皇宮裏織造絲綢等布料的民間布坊,那我們律府可就不是普通的富商了。說不定以後律府還會出幾個才子呢。”

雖是那話的最後一句只是玩笑話,可還是被祖父記在了心裏。畢竟富賈若真論地位,的确不高。

然後便是緊張忙碌的遷府之行。

那時正是那年最冷的時節。

律殊裹着厚重的錦衣,坐在馬車裏,跟着父輩仆人從錢塘遷至長安。

一路上厚雪蓋着土地,車輪從厚雪上壓過,幾條淩亂的車痕才顯露,便又被落下的大雪給深深掩埋了。

金線勾邊的帷裳随着馬車前行,搖頭晃腦。

律殊就一人安靜的坐在馬車裏,手上捧着個手爐,他聽得見前面那輛自己爹爹的馬車裏時有歡笑聲。

他神色落寞,固執的捧着那手爐,眼睛也不曾移開。

可那歡笑聲随着寒風,入了馬車,入了他的耳。

那年他十二歲。

馬車一路緩行,在窗外喧鬧聲大到都足以将馬車上的厚雪給震落下來時,馬車突然停了步子。

前面的歡笑聲也跟着止了步。

律殊這才擡了頭,舉了手,掀開車窗的綢布,探頭瞧去。

原來前面是一群官兵,他們守在城門,嚷着讓他們走下馬車。

“律少爺,該下來了。”馬車的車夫敲了敲車門。

律殊收回了手,還是抱着他新買的那個手爐,跳下了馬車。

下去時,爹爹已經牽着小他一歲的弟弟和二夫人往前走着。

三人的身影合着把傘影,在這雪地裏有些重疊。

他眼眉裏全是冷意,嘴角也向下垂着,擡頭時,瞧見那小雪張揚,也只是冷哼一聲,兀自往前走着。

仆人們都忙着拉扯馬車,誰也沒有注意自家的大少爺正往前獨自一人走着。

進了都城,偌大的街巷裏全是百姓。她們正往外擡頭瞧着。

見進來的竟然只是幾個平民,嘆了聲氣,便又探頭等候着。

律老爺也是從未見過這般場景,托人去問,才知道,原來是戰功顯赫的魏大将軍,今日就要到長安了。

百姓們也都是因為這個原因,而在這小雪裏候着呢。

律老爺見這裏人潮擁擠,若是硬要往前行,倒也困難,便回頭對着奴仆說道。

“我們律府從今以後,便也算是這長安的百姓了,今日遷府大喜,索性也在這裏瞧瞧那魏大将軍的風采。”

老爺都發話了,這些個奴仆哪裏有拒絕的權利,畏畏縮縮的點了頭,便退到後面守着了。

倒是那律殊見此,又冷哼了一聲,然後憑借着自己的身形瘦小,硬是從人群裏給擠到了外面空閑的地方。

他找了個角落坐了下來,也不管會不會弄髒自己的新衣裳,然後将手裏的手爐放到腿上,空了的雙手便在雪地裏拾了塊小石頭,随意的滑動着。

小雪仍在繼續。

冷靜且冷淡的冰雪,觸碰着他的眼角,一路向下,又從他臉頰溜過,後化成雪水順着臉頰流入脖頸裏。

他冷得一哆嗦。

然後便見身邊多了雙灰色的布鞋,雪也跟着停了。

他有些疑惑,擡了頭才發現,原來是有人替他撐了把傘。

那人是個女孩,杏眼彎彎。大約十四歲的年紀,只是瞧着臉面很是稚嫩。可律殊堅信她一定有了十四,畢竟她的身形可看起來比他高多了。

“你怎麽坐在地面上?地面多冷。”

那女孩伸手想要拉他一把,卻驚得他原本放在腿上的手爐,就這樣摔到了地上。

“啊!對不起!對不起!”

律殊瞧着那雪地裏已經摔開了的手爐,冷眼一挑,就想對這女孩說些重話,可是偏頭瞧去,這女孩的穿着,似乎并不是很好呢,想來是某家窮苦家的孩子吧。

“算了算了,你走開。”

他也學着那女孩的動作推了她一下,卻見這女孩紋絲不動,還對着他笑了笑。

這是在嘲諷他?

“你笑什麽笑,你的年紀比我大上幾分,我推不動你不是很正常的嗎!”

“啊?”那女孩空着的左手撓了撓頭,眼眉始終笑得彎彎的,像是....

像娘親最喜歡的月牙。律殊這般想到,然後便聽這女孩笑着又開了口。

“可我只有十歲呀,看面相你比我大呢。”

律殊心裏冷笑了聲,這誰家的孩子,如此這般的不知禮數,也不說話,背過身就準備離開。

卻聽見身後那女孩悉悉索索的不知在做什麽,然後便覺自己的衣角被人給拉住了。

他面上不動神色,也不說話,只是默默的嘗試着往前走着,可那衣角的拉力讓他如何都邁不出一步。

“你到底想要做什麽!”他有些氣惱。

那女孩從身後探了頭,将手裏的手爐遞給了律殊。

“你的東西忘了拿,這東西好漂亮,這些地方還鑲了紅色的石頭呢”

那女孩說着話,然後将手裏的紙傘也遞給了律殊。

“大哥哥,你瞧着身體很瘦小,別染上風寒了。爹爹說的若是染上了風寒,身體會很難受的。雖然我還沒有體會過,這傘就送你啦。”

身體瘦小?律殊仰着頭看着她,眼睛裏的冷意都快變成利劍,穿透他瞧着的這個人的身體了。

可這女孩似乎完全沒有察覺,仍然是自顧自的笑着,“不過大哥哥你身上的衣服好漂亮哦,你在哪裏買的呀。我就從來沒見過呢。”

“你怎麽可能見過,你家如此窮困,哪裏買的起。”

律殊這話有些傷人了,可是他就是瞧不慣這女孩臉上的笑容。

也許...是因為他許久不曾開懷大笑過吧,才會如此讨厭這個人的笑。

“窮困是說我家很窮的意思嘛?”那女孩又撓了撓頭。“可無老頭說我家很有錢的。”

“你家若是有些錢財,就不會讓你一個女孩穿成...”律殊又是上下打量。

這女孩身上的穿着全是些暗色的服飾。布料以他的眼光來看,定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

“啊,是這樣嗎!”那女孩的笑意似乎有些僵了,然後驀地大吼道。“無老頭!!!你騙我!!!”

律殊也不知她說的是誰,只能到處四顧看了看。

然後便見一個穿着各色顏色服飾的老者從人潮的另一端擠了過來。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又怎麽了,說了這是在長安,別叫我無老頭!萬一遇上故人,我的臉面不全給丢了嗎。”

臉面?律殊搖了搖頭,看來這孩子家裏還真是有些窮苦了,不然怎麽會連自己家的爺爺都穿着如此糟糕。

哎,他瞧了瞧手裏的那紙傘,又瞧了瞧手爐。将手裏的手爐遞回給了這女孩。也許這手爐當了,還能讓她過些好日子。

“既然你将傘送給了我,那我便将這手爐遞給你吧。也算兩清了。”

“魏慕筠!接着啊,這手爐上的寶石這麽漂亮,可以給老頭我買好幾桶陳年老酒了。”

那老者已經快要走到他們身後了,伸了手往那手爐抓去。

只是下一秒,那手爐便跑到魏慕筠的手裏了。

她哼了一聲,對着無老頭說道。“爹爹說了,來時你就準備好了許多銀兩,來買酒。這手爐是別人送給我的。不準碰。”

無老頭在一旁撅着嘴,在那手爐上瞧了瞧。“行了,我才看不上這個手爐呢,走吧。”

魏慕筠看着比自己矮了個頭的律殊,眯着眼笑着說。“那大哥哥我就走啦,謝謝你的手爐了,以後我再來找你玩呀。”

別來,律殊心裏念道。

我一個富貴人家的大少爺,若是被人知道,認識這麽窮苦人家的孩子,豈不是笑掉別人的大牙。

只是話還沒有說出口,那魏慕筠卻已經跟着那老頭往前面走去了。

“大哥哥,我叫魏慕筠。”她揮了揮手。

律殊卻沒有什麽想法,不過是路上遇到的陌生人,哪裏還會再見。

只是這事後來被自家爹爹知道了,罰他跪了三天的祠堂。原因是自己教導無方,身為錢塘首富,教育出來的長子,居然被人用一把紙傘騙走了幾十兩的手爐。

下次若是再被我瞧見了她,我一定要讓她吃些苦頭。

這是律殊當年跪在祠堂許下的承諾。

只是後來的那幾年,這女孩每年的那個時候都會來找自己,他也才知道,原來這孩子是魏大将軍的女兒。

他更是明白了,自己與她,只能躲,連嘴上都不敢惹她。

這場黃粱醒來時,還是之前的那畫面,垂着的簡樸帷裳正在他眼前晃動。

他覺得身下有些冷。立了身起來,才又瞧見了自己撐着地面的爪子。

他還是不信邪,伸了只爪子往前了一步,又叫了一聲。

“汪!”

難道,真的。他低着頭瞧了瞧自己的模樣。

果然,自己變成了只狗嗎?

“魏白醒啦。”

随着這聲音,律殊的身體又被人給抱了起來。

眼前那女子,比起前些年多了些沉穩。只是愛笑的性子還是沒變。

他有些晃神了,有些呆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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