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沒事就好

天色徹底暗下來的時候,秦府的男主人秦伯民才忙完同僚之間的應酬。

男主人只有晚膳是在家裏吃的,因此一天之中,晚膳最為豐盛。

近幾日天氣寒冷,雕花的紅木桌上擺着用來暖身子的羊肉高湯。

羊湯醇厚,王靜合怕秦伯民覺得膩還另外搭着幾道爽口的下飯小菜。

“我讓人收拾一間客房出來。二弟家的——思淵估摸着這幾天就要到帝都了吧。”

秦伯民剛坐下,王靜合殷切地給他盛出一碗羊湯。

她雖然看不上江南行商的二房,但是面子上總是要過得去的。

“嗯。”

王靜合的祖上是孔聖人的弟子,王家更是依靠這個身份在先皇在世時封了爵。

因而她平日裏最是注重禮儀,往日秦伯民對她做事還算放心。

但此刻他淡淡應聲,表現得極為冷淡。

“怎麽不見妩兒?”

他單刀直入,直奔話題。

兒子秦問津要準備春闱,一個月之前便給他單獨開了小廚房。

只是為何秦妩沒有出現在餐桌上?

聽他提起“妩兒”二字,王靜合立馬臉色由陽轉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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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她這般模樣,秦伯民也猜到大概,他明白自從王靜合身體好轉之後,看秦妩是越看越不順眼,明裏暗裏沒少給她磨搓。

若放在往日他不會插手內宅的事,可今日他論事時遇到與長公主親近的幾位言官,言談舉止間都是對他的不滿。

他伏小做低,好話說盡,才換來一句不明不白的,“秦大人對兒女是否過于苛責?”

這句話說得妙。

大半個帝都的人都知道,問津是他的親兒子,秦妩是為救治他夫人的失心瘋過繼來的。

對待親生的,哪裏能用的到苛責二字呢?

想來是帝都中傳了些關于秦妩的流言蜚語。

他繼續舔着一張老臉,姿态放得極低,才在言官的口中把傳謠緣由都弄清楚。

這才知道,秦妩的手上竟沒有一點鋪子!

饒是他不插手內宅的事,也覺得這太過分了一些。

我朝政治開明、商貿繁榮,先太後輔政時還推出恩令:凡女子開商鋪酒肆者,稅收減半。

因此等到女子差不多的年紀,略微有些家産的人家便會把準備給女兒做嫁妝的鋪子交給女孩自己打理。

而今秦妩年後就要及笄,平日裏不參加任何宴席聚會不說,手下更是沒有一點的田産鋪子。

秦府自己名下的田産鋪子尚且不論。

只說那風華路上的秦氏絲綢,是整個帝都最好的路段,最大的絲綢鋪子。

同時也是人家親爹親媽留給女兒的嫁妝。

這件事情別說那些言官們,大半個帝都的人哪個不是心知肚明。

如今他們将這鋪子強攥在手裏,怎能不惹非議?

秦伯民從沒想到王靜合能把事情辦得這麽不體面。事關他的前途,他說話的語氣嚴厲了許多。

“今日是怎的又要罰她?你也不好對她太過嚴苛。”

“而且她也到了年紀,該給她幾個鋪子歷練歷練,我看秦氏絲綢就不錯!”

想起那些言官們別有意味的話語,秦伯民就後背發涼。他們可都是盯着爛肉的蒼蠅,但凡發現你一點錯處,就別想善了。

見面前的人連自己親生女兒的生辰都能忘記,王靜合當下有些心寒,又聽他提起——

“秦氏絲綢?”

她的聲調都高了一些,不明白秦伯民今日吃錯了哪一味藥,竟幫着外人說話。

再說秦氏絲綢鋪子,她是真有些舍不得,那可是她手裏最賺錢的鋪子!

“問津春闱在即,正是用錢的時候……”

王靜合如此的目視短淺讓秦伯民從進門時就一直壓抑着的火氣“蹭”一下子都冒出來了。

他一個堂堂四品大員竟要靠個二房的鋪子掙錢?

“那你想怎麽樣?讓那些言官參我治家不嚴,罵你主母不慈嗎?”

真要是如此,他的官途、問津的前途可就全都到頭了。

“你想讓滿帝都都知道問津有你這樣一位母親嗎?”

見秦伯民這般激動,王靜合也吓了一下,她也是世家大族出來的千金,她明白憑着自己的所作所為,如果言官真的參她一本——

她的名聲,秦府的名聲,甚至是她母家的名聲必然會為之所累。

而且她的兒子年後可是要參加春闱的,要是被這件事情連累了……

可是秦伯民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丫鬟小厮們的月錢尚且不論,冬日以來府裏每日要燒的碳火、廚房裏的吃食采買、新春将至各院要添的新衣服……”

若是沒了秦氏鋪子,她便只能倒貼嫁妝讓秦伯民去交際應酬,“這鋪子只說冬月這一個月的月便有兩千兩……”

她實在是舍不得。

一個月兩千兩?!

秦伯民咂舌同時有些心驚,那一年就是近三萬兩的收入。

三萬兩,他勤勤懇懇做官二十年也沒有這麽多的積蓄!

秦伯民沒想到二房随手給的一個鋪子一年就能掙這麽多錢。

剛剛還心有不屑的他,一時間心裏也生出些不舍。

但是流言已經四起,要平這流言,這鋪子就必須要給。

半晌,假大方又好面子的人想到什麽似的,挺直腰板。

“那鋪子是二房她叔叔嬸嬸給妩兒準備的嫁妝,我們自然應該是放在她的名下的。”

他雙手背在身後,一副謙謙君子模樣,說話卻愈發的意味深長,“但是妩兒說到底年紀還小,可不一定能管理好這個鋪子,你這個做母親的關鍵時刻可要幫幫她……”

“她要是真的守不住鋪子,我們再拿回來也是可以的。”

終于想到了兩全其美的法子,秦伯民的臉色這才稍霁。“不只是秦氏絲綢,田産鋪子也要挑幾個好的給她。”

“你明日便帶好田産地契去官府辦理,我會幫你打好招呼。”

如此這般,才好堵住悠悠衆口。

他又飲下一碗羊湯,意味不明地說着。

“你對她好些,今日裴小将軍可已經策馬回京了。”

寒夜寂靜,青磚冷硬,秦家家祠的窗不知何時破了一角,寒風争先恐後地穿過那破損的角落打到秦妩的身上。

被老媽媽押到祠堂的秦妩受冷風吹着,一動不動,不知在想些什麽。

她跪坐在一個破舊的青布蒲團上,面前是高大的深紅色雕花供桌,貢品紅燭後面是秦家的列祖列宗。

“小姐。”

祠堂偏僻,平日裏少有人來,因此她身邊的青橘來的時候并沒有什麽躲躲藏藏意思。

她走近看見秦妩一如往常一般跪得板板正正,心裏有些難受,“我看過了,夫人那邊的媽媽早就走了,咱們休息休息,偷偷懶。”

明知道秦妩是認死理的人,青橘還是忍不住不勸。

“不行,列祖列宗都看着呢!”

勸得次數多了,青橘都能猜到秦妩會說什麽。

“行吧。”幸好她早有準備,只見她遞過來一個松軟的坐墊,“那換個墊子跪總行吧?”

那個半破的蒲團硬得跟個木頭似的,秦妩的膝蓋每次都要青紫好幾天。

“不換個好墊子,哪熬得過天天罰跪呀……”

青橘不是秦府的家生婢,她是秦妩從人伢子手裏救回來的,因此這心自然是向着秦妩的,語氣裏帶着的怨念也重了些。

“青橘。”只是她話還沒說完,便被秦妩打斷。

青橘明白她又要講什麽“子不言父母過”,于是不再說話。

只從懷裏拿出一個包袱,包袱裏是一封信和一碟糕點,還有一根挂着糖漿的糖葫蘆。

換了話題。

今日是裴小将軍大勝南遼班師回朝的日子。

因為近日裏總流傳着他受重傷的謠言,秦妩不放心就差青橘去看看。

“小将軍去宮裏了,但他猜到我會來,專門派人在哪等着我呢,還囑咐說一定要把包袱給到小姐。”

秦妩展信:

別瞎想,小爺好着呢!

附贈南蠻邊境傳統糕點,想着你會喜歡。

那字跡如刀削一般淩厲潇灑,想來不會出自第二個人之手。

裴容帶回來的糖葫蘆一串有秦妩半截手臂那麽長,被串起來的山楂個個又大又圓又紅,泛着橙紅色的甜蜜糖漿均勻的挂在山楂的外殼上,形成了一層脆脆的糖衣。

但是更符合秦妩口味的是那一包不知名的點心,被捏成了可愛小兔的摸樣,看着軟糯無比,還散發着一股子淡淡的奶香。

“小姐,你不嘗嘗?”

堂外夜色如墨,青橘聽聞秦妩是還未用中膳便被罰到此處的,因此特意将糕點往秦妩面前放放。

“不可。”秦妩雖不自覺咽了口口水,卻将這些東西推遠。

她現在可是在祠堂中領罰,看管的嬷嬷不知什麽時候就會過來瞅一眼,如果讓母親看到她在這吃點心,怕是又要氣到頭痛的。

将信紙和信封一起用燭火燒掉,她又用手帕将灰燼包好,一并遞給了青橘。

“你趕快将這些東西都包起來帶回院中,若有人問起,只說是你回家探親帶回來的吃食。”

青橘聰慧,今日出府用的是“回家探親”的由頭。

“還有,你在府外有沒有信得過的人?幫我查個事情……”

靜下心來的她想起那攪得自己心神不寧的噩夢。

那夢太真實了,她總要弄個明白。

只可惜自己身在內宅,又是女兒身,做事有許多不便。

幸而青橘在府外有個堂兄。

收拾好這些東西,囑咐好青橘,空蕩蕩的祠堂又只剩她一個人。

她雙手合十,跪得更加規整虔誠。

剛剛相見只是短時間地瞥了一眼,她無法仔細分辨裴容是否受傷。

如今得到這人親自的答複,她的心這才安定下來。

喃聲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此時十方無量世界……”

她小聲背誦着《地藏菩薩經》。

白雲寺的空一大師曾提點她說,若想為親友祈福,每日誦讀三遍此經即可。

秦妩十分恭敬地向前一拜。

“感謝救苦救難的菩薩,信女願遵守諾言,接下來一個月一日只吃兩餐,還望菩薩繼續保佑裴小将軍平安。阿彌陀佛!”

話音剛落,就聽見一聲清亮堅定的少年調笑。

“一日只吃兩餐,那可不就苦了我們家妩兒!”

聞聲擡頭,就看見從烏色房檐上,如水的夜色中,飛下一個穿銀色雲紋白袍的俊美少年郎。

氣宇軒昂,英姿不凡。

“我回來了。”

不再是在秦問津面前故作不熟的模樣,少年站在她面前,彎着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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