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秦妩起初只是裝暈的, 不然也不會正好暈在椅子上。

因着那噩夢的原因,她雖然還沒有與秦嘉妍有什麽接觸,但心裏已經築起了防範的高牆。

蘇……那位剛提出要居住在秦府, 眼看着王靜合節節敗退,不知所措。

好巧不巧秦嘉妍就在這個時候醒來。

正好是需要找一個新話題蓋過這件事, 将這件事輕輕揭過的時候, 真的很難不讓人多想。

秦妩在秦府住了三年, 自然知道王靜合口中的院子是多麽的陰森破小, 她自己也是極不願意在那院子裏過節的。

所以她也必須立馬做些事情, 将衆人的心思吸引過來, 以打斷秦嘉妍想要轉移話題的行為。

既然秦嘉妍選擇醒來, 那她就暈倒。

幸而那位是個頂頂聰明的人物,見她閉上眼睛往座位上倒, 立馬就明白了她的想法。

秦妩甚至看見她好像偷偷摸摸擺正了椅子,以便自己更順利地昏倒在椅子上。

“哎喲喂!我的女兒啊!這是怎麽啦?”

她倒在椅子上的瞬間, 蘇清開始哭天喊地,靠近她, 拉緊她的手臂放在脖子上, 半擡半抱着她就要往內院走。

趁衆人還沒有反應過來, 蘇清速戰速決,“那王夫人說好了, 你們住後面的新院子, 我們就住你們這個舊院子……我先把阿妩帶到清淨一點的地方,看看到底怎麽了?”

“你們明天能不能搬完啊?我也不是趕你們,主要馬上就過年了, 誰也不想在過年那一天還看到別人搬屋子不是?”

“就連開封府尹過年都休沐呢, 我們這些老百姓要是有什麽糾紛啊冤屈, 就只能到府尹門口去等着了!”

她一手半抱着秦妩,一手張揚着寫着自己名字的秦府地契,最後這句話已經接近于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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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府是她二十年前買下的,地契保存完好,并且白紙黑字的寫着她的名字。

別說是鬧到開封府,鬧到當今聖上那兒,就算是鬧到閻王爺,玉皇大帝那裏,秦伯民王靜合一家今天也得給她從這院子裏滾出去!

她有的是錢。

幾百個這樣的院子她也丢得起!

但就是丢了,也不能便宜這群欺負她女兒的惡心人!

秦妩閉着眼睛,聽着蘇清演出來的急切關愛,神識卻是清明的。

蘇清半背半抱着她。

不知是因為蘇清是練武之人,還是她實在太過消瘦,秦妩竟感覺自己确實是有些漂浮在半空中的!

她竟真的被人抱了起來?

秦妩有意将自己的重心放在自己的雙腿上,同時身子也微微與蘇清分離。

她不太習慣。

不太習慣與一個只見過幾面的人如此親密。

但是不再裝“蘇月明”的蘇清顯然更為直接坦率,她伸手把秦妩抱地更緊,“貼緊些貼緊些,還在看呢!”

騙人的吧!

都走出去這麽遠了,哪還能看着呢?

想是這樣想的,秦妩卻還是放棄掙紮,頭緊緊貼着這位的肩膀。

心跳聲一下又一下的在她的耳邊響起,沉穩有力卻并不讓人煩躁,許是今日起的太早又或許是這一整日在白雲寺、馬場、秦府之間過于奔波。

往日躺在炕上許久都還睜着眼沒有睡意的人,現下竟覺得眼皮越來越重,半夢半醒間,她聽見一聲小聲的寵溺的誇贊。

“我們阿妩就是聰明,你裝醒,我就裝昏,用魔法打敗魔法!”

又不是為了你們,我自己也不想住那個小破院子。

她想反駁,只是沒來得及開口,那睡意就吞沒了她。

再醒來的時候,她腦子都是昏昏沉沉的,腦仁更是是針紮的一樣疼,四周寂靜無風,空氣中彌漫着一股子暖香,熏得她呆呆睜着眼睛,身子骨也懶懶的,不想開口說話。

“吱呀”木門被輕輕推開,發出一道短暫的刺耳聲音之後便立刻被人用雙手扶住,避免木門繼續擾人清夢。

隔着屏風,秦妩沒有說話,微微側頭,借着門外的光觀察着這人投在屏風上的身影。

似乎不是她院子裏的人。

“還睡着呢!”

四下很是寂靜,饒是男子這句話有意壓的很低,只是一句無意識的呢喃,也還是準确無誤的傳入了秦妩的耳中。

她覺得這個聲音有些耳熟,自己是聽到過的。

就見男子輕手輕腳,寒風撲門而進,卻聽不見一點點腳步聲,接着秦妩看到,隔着屏風,一個模糊不清的紅色火團被從爐中換下——

這人是在幫她換火爐。

将爐中燃過的銀碳拿出來再換上新的銀碳填進去,以确保接下來的爐火足夠燒一個晚上。

秦妩的眼眸動了動。

這人的動作看起來不太熟練,火鉗碰撞敲擊的金屬聲音在寂靜又昏暗的空氣裏尤為明顯。

她翻了個身,床榻上冒出了些許響動。

那互相碰撞的火鉗卻以為是自己擾了她的清夢,一瞬間安靜下來,帶着一團火炭,懸在半空中,動也不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秦妩感覺自己眼睛發澀又要睡着的時候,屏風外才想起悉悉索索的聲音。

不一會兒又停了下來,大概是火爐換好了吧,鐵鉗被人小心翼翼放歸原處,房門再次被打開。

寒風呼嘯着,就在那一秒連着男子的聲音一同吹向秦妩的耳朵,那聲音是寵溺無奈,又是一種安慰。

他說,“做個好夢!”

秦妩突然認出這個聲音了,前幾日還是她的堂哥的人——秦思淵。

風卷着這一句“做個好夢”一直在她腦海中回蕩,秦妩真的想象不到那般鋒利清貴的人小心翼翼手拿火鉗,笨手笨腳幫她換爐火的樣子。

怪不得聽起來動作這般不熟練。

而且她好像還聽到了倒吸冷氣的聲音……

秦妩的思緒越想越清明,連腦仁裏那木木然的疼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消散殆盡。

她是一點兒也睡不着了。

一雙鹿眼清澈透亮,黑白分明,再沒有要閉上的趨勢。

她卻只呆呆地窩在被子裏,像是跟誰賭氣似的,一動也不動。

新換的炭火在屋子裏面靜靜的燒着,偶爾傳來一兩聲噼裏啪啦的聲音,這聲音本來極為輕微,可聽在想睡卻睡不着的秦妩耳朵裏就變得震耳欲聾了。

她猛地坐起,臉上浮現些許懊惱的神色,換上常服,連發髻都沒有束,秦妩披着狐裘出了門。

冬夜裏月亮高懸,四周寂靜一片,就連風吹過樹梢都靜的沒有一點兒聲響。

一路上秦妩竟是連一個值夜的人都沒有遇到。

府裏确實有很多買來幫忙仆役,臨近新春,這樣的人基本上都是要放歸家過年的,便如同青橘。

但若是她沒有記錯,府上的家生子也有十一二三,往年這個時候都是家生子最忙的時候,怎的她連一個人都沒有見到?

她正走着,就見寂寂寒夜裏,寥寥月光下,廚房裏升起袅袅炊煙,帶着勾人味蕾的煙火氣。

特別像是古往今來文人騷客筆下家的味道。

秦妩不自覺咽了口口水,心中只道原來都在廚房忙活。

她也确實是有些餓了。

快步走過去,她卻看到了自己未曾想象到的一幕,原來在廚房裏忙活升起煙火氣息的不是秦府的家生子,而是蘇清與秦思淵。

竈臺上擺了幾個剛炒好的家常小菜絲絲冒着熱氣,紅燒茄子、清炒土豆絲、紅燒肉、清蒸鲈魚、油炸大蝦……

頗具南方口味的魚蝦占了小半。

竈臺的兩口鍋裏似乎還煮着什麽東西,白煙透過鍋蓋帶着溫馨的香氣往外冒。

随風舞動的燭火下,秦思淵好好的一個清冷貴公子,此刻正挽着袖子咬牙切齒地和木棍柴火做鬥争。

“王夫人真的懂怎麽整治我!” 秦妩的這個角度,能看到他垂頭喪氣的鼻子上的那一抹鍋底灰,“她把下人都帶走了……這燒柴鍋也太難了吧!”

“這個火怎麽都燒不旺的呀?”臉上鋒利又傲氣的人坐在爐竈前,小聲嘟囔着。

誰能想到重活一世,他這位少年權相遇到的第一個問題居然是燒火做飯。

“你要是覺得難,就先放一放。”蘇清站在竈臺裏面,低着頭忙活着什麽,秦妩卻好像能看清她嘴角的笑意。“等我包完這一點馄饨,我來。”

其實秦妩一直都是知道自己有個“二叔母”的,在王靜合的嘴裏,她是一個狡猾強勢,唯利是圖的女商人。

今天秦妩也确實見識到了“二叔母”強勢的一面,可她沒有想到,明明上一刻還在死咬着讓王靜合還錢還地的女強人。

這一秒居然頭上挽着一個低順的發簪,身上系着一個深藍色的圍裙,面劑子和擀面杖在她手中聽話又服帖。

她眸色微動,臉上卻沒什麽表情,原來江南的年夜飯花樣竟是如此之多嗎?

原來也會有當家主母親自下廚給兒子做飯吃而不嫌棄包馄饨麻煩嗎?

心中正感慨着,就見蘇清已經開始包馄饨了,她的動作很快,包的馄饨又鼓又圓。

薄若紙片的馄饨皮粘着些許面粉,大勺的肉餡裹在裏面,依稀可見些許粉嫩。

秦妩斂了神色,她心裏莫名不痛快,那股子說不上痛的木木然的感覺又充斥了她的胸腔,連帶着腹中那些許的饑餓之意也消散了。

轉身欲走,就聽蘇清聲音朗朗。

“等一會兒這鍋裏的雞湯要是煮好了,你盛出碗湯來,放在外面冷涼,然後把油撇出來!”

她毫不客氣的吩咐着自己的舉子兒子。

“我看阿妩吃東西的口味還是偏淡,那是我給她做的糕點中只稍微多放了一點糖,她便已經甜得皺眉了!”

蘇清的眼似乎比這窗外的月亮還有皎潔上幾分,語氣中的輕松笑意也多了些,“然後還拼命的誇我做的糕點好吃呢!”

“不比你!”她橫了一眼燒鍋的苦力,“阿妩慣是個讨人喜歡的!”

“你這個做阿哥的,記得多盛一些湯出來,我明日好用這些湯給她煮雞湯馄饨吃,看她的樣子明日是要醒的!”

秦妩往日裏是最愛吃的雞湯馄饨的。

夜色如墨,月亮皎皎,廚房裏的鐵鍋冒着熱氣。

空氣中流淌着的寒意都被它所阻隔,只留下了一屋美味的香氣。

“唉!說起來她房裏的炭火你給她換了沒有?”

帝都的冬天這樣的冷,沒有一些好的炭火可怎麽活呀!

說着話,蘇清就把手裏的馄饨包好了,拍了拍手上的面粉,她将包好的馄饨四平八穩的放進專門封存食物的櫃子裏。

只等着秦妩明日醒來給她做早餐吃。

“阿妩是還沒醒吧?”

她問了一句又吐槽道,“秦伯民一家這銀子也不知道這怎麽花的,櫃子破破爛爛的不說,怎麽廚房還漏風啊!”

“是不是門沒關好啊?”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見火勢終于旺起來的秦思淵起身查看,嘴裏還回應着母親的問題,“我去換炭火的時候,見阿妩房間裏寂淨的很,想來是還沒有醒的。”

“那今天晚上我再守她一夜,房裏又悶又燃着火爐,我怕她半夜醒來渴了。”

蘇清理所當然的聲音朦朦胧胧地傳進秦妩的耳朵,圓潤的耳朵微微動了動,她本人卻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本就郁悶的胸腔也沒有因此變得松快,反而更加沉甸甸的染上了一股子煩躁。

眼看着廚房的木門就要被打開,秦妩腳步一轉,躲進角落裏。

秦思淵伸手檢查木門還不夠,想了想,又連窗戶一起看了,都封得很好。

寂靜的冬夜裏起了風,皎潔的月光和舞動的燭光一同照應着,秦思淵修長的手指指尖處被火鉗燙出的水泡,就那樣明晃晃地紮進秦妩的眼睛。

果然燙傷了!

之前翻身時,她就模模糊糊聽到了一聲抽氣聲!

那可是讀書寫字要參加春闱的手,啧……倘若沒有換過爐子,大可不必逞這個能!

若因為這件事情影響了秦思淵的發揮,那她不是欠他一個天大的人情!

秦妩越想越別扭,等她回過原來自己在做什麽的時候——

她已經梳了個簡單省事的發髻,身穿常服,帶着銀錢,進了藥鋪。

“小姐,您想好你要買什麽了嗎?”

小二見見她發呆的時間太長,忍不住出聲提醒道。

他們這鋪子是自家的小本生意,所以大年三十的,他還要被母親趕出來看鋪子。

家裏的小妹剛剛跑過來告訴他母親煮了餃子叫他回去吃,他正要關門回家,這位富家小姐就雙眼失神的走了進來。

看着也是個藥罐子,身上帶着病氣,消悴虛弱的要命!

難怪大年三十還要出來買藥!

“人參鹿茸血腥草,小店都是沒有的,我們只有一些普通的膏藥和草藥……”

店小二忍不住放柔聲音,“您要是想買一些名貴的東西,還是去別的店裏吧!”

他這話也沒說錯,雖然戴着面紗看不清楚面貌,但是這通身的清貴之氣便是面紗也擋不住的。

想來不知道是帝都裏的哪位貴人呢!

要是開口要什麽千年老參,他這店裏也沒有啊!

女孩像是突然回過神一般,眉頭微蹙,眸中似有懊惱之色,開口說的話也莫名帶着幾分賭氣般的少女嬌俏——

“你們這裏最好的燙傷藥,給我拿上兩盒!”

在人人都團圓的大年三十的夜裏跑出來,竟然只是為了買盒燙傷藥?

店小二眼睛都瞪圓了些,愣了一下,嘴裏胡亂應幾聲,轉身幫她拿藥膏去。

又聽身後女聲響起,重複強調道,“拿最好的……”

如願買到了上好的燙傷藥,秦妩的心裏的不痛快也沒有絲毫消散的跡象,她不願細想自己在生氣些什麽。

只是恨恨地盯着手裏的兩管膏藥,半晌,咬牙切齒地将藥膏收好,看着這靜默的街道兩旁紅紅的燈籠。

往日裏總要更熱鬧一些的,雜耍的藝人、沒有鋪面的小攤、各形各色的花燈……

因着今天是大年三十,小販商戶們都回了自己的家裏和家人團圓。

……這些東西都沒有了。

秦妩從來不知道染着喜慶紅色的街道也可以這麽寂靜落寞。

她低着頭在細長的街裏穿行,實在不想這麽早回秦府,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去到哪裏,究竟該去到哪裏。

就這樣漫無目的的走着走着,秦妩總是端得很正的肩膀似乎都微微頹了下來。

忽見不遠處的路旁亮着一點豆光,和昏暗陰沉的紅色燈籠光線不同。

那橘紅色的豆光,雖然微弱但是明亮、耀眼,透着些許的溫暖。

那是一個沒有店面的手推車小鋪子發出的光,秦妩還未走近,便聞到冰寒的空氣中彌漫着的一股子甜糯的香氣。

是烤紅薯!

她走近便看到一對頭發花白的爺爺奶奶在手推車後面忙碌着。

“人又不多,我一個人忙活的過來,你去看你的紅薯吧!”

北風裏,爺爺低頭包着餃子,還要趕奶奶去火爐那邊烘手。

秦妩自醒過來就沒吃什麽東西,一時之間,紅薯的甜香,餃子的鹹香,霧氣騰騰地彌漫在她的鼻尖,勾得她肚子都要叫起來了。

“小姑娘,來碗餃子不?”

“哦……好。”

季封沒有想到他會再遇到秦家這位小姐,更沒有想到他是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在一個小小的攤位上遇見秦家小姐。

她應該也沒有想到,這樣的節日裏,這樣的天氣裏,這種路邊的攤子上除了她自己,還會有其他的人。

季封見少女愣了一下,看了他一眼,然後在四張桌子裏面,選了一張距離他最遠的坐下,只留給他一個單薄消瘦的背影。

飽讀聖賢書的窮舉人只看了秦妩一眼,而後立刻低垂下眼眸。

臘月二十六到正月初三是楊大儒為他們這些學子定下的假期。

楊大儒這次肯接受秦家的邀約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自家夫人想看看北方雪國的風光。

因而臘月二十六起,楊大儒便随意收拾一下帶着夫人出門去了。

除了他,秦府的其他學子在帝都也都是有自己的住處的。

既然楊大儒都讓放假了,他們這些來年不參加春闱的人自然也不會對自己過于嚴苛,只高高興興的回家過年去了。

而秦問津、秦思淵本身就是秦府的人。

因而這滿府上下,只剩季封這麽一個借着楊大儒的光宿在府裏的窮舉人。

好在也是貧苦出身的秦大人了解天下貧寒學子的辛苦,因而也并未多說些什麽,依舊讓廚房供着他每日的膳食。

前日夜裏的事情鬧得大,王夫人全家都被趕到了原本沒人住着的破落小院,帶走了全部的下人……

整個帝都都傳得沸沸揚揚的。

更遑論季封這個寄宿在秦府的人呢!

只是那是別人的家事,他一個外人不方便多言,只守着自己的本分不聽不問不說話。

秦思淵雖不與他過分親近,但也是個心地善良的,昨日還特意找過他,只說讓他同自己一起吃飯,明裏暗裏都是讓他一切如常。

可秦家大小姐是秦思淵的親妹妹,蘇夫人是他們的母親,今天大年三十,合該是一家團圓的日子。

想來遭遇這樣的事情,饒是溫婉堅強如秦大小姐一般的女子也應該有許多話要對着家裏人傾訴。

他怎麽好意思厚着臉皮端坐在別人的團圓飯桌前,去打擾小姑娘好不容易守得雲開等來的溫馨一幕。

因此大年三十的晚上,寄宿在他人家裏的他出來找了個小攤,想在春節的晚上吃一碗熱氣騰騰的水餃。

只是沒想到水餃還沒上來,他便遇見了腦海中今日合該幸福美滿,與母親玩笑撒嬌的女子。

她竟一個人出來吃餃子嗎?

自己貧苦出身,寄人籬下,八歲前連一頓飽飯都未曾有過,卻不覺得有什麽的舉人學子——

因為看到秦妩消瘦靜默的肩膀而眼皮微動。

秦妩也沒有想到會在此處遇上季封,一時之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不過仔細想想,那日有濃重的夜色做掩護,季學子也是個懂禮數的,想來未必認得出自己。

再說世間沒有不透風的牆,秦嘉妍回來了,裴容急匆匆地趕到了秦府。

關鍵是在此之前王公貴女們還都認為自己是聖上和長公主為裴容挑選的夫人……

秦妩閉着眼睛都知道這帝都裏的流言會怎麽傳了。

罷了,也不缺和季學子這一筆。

如此破罐子破摔的想着,秦妩竟也放松下來,只看着老爺子将圓滾滾的餃子一個個放入煮沸的鍋裏。

“我們家裏這是祖傳的手藝,我兒子也是做這個的。”

老爺子是個親切随和的人,怕這冬夜裏的兩位客人等水餃的時候無聊,開口便談起了家常。

“不過他志向大,離家闖蕩去了,還說想開一家大酒樓。”

“說是今年過年生意好,能掙錢,傳了信回來,說不回家過年了。”

老爺子雖是樂呵呵的,聲調裏卻不免還是有些苦澀,“要醋要蒜嗎?”

他拿了個小碟子似乎要給兩位客人調點蘸料,“我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做買賣的人嘛,不都是居無定所地掙一份辛苦錢,哪有年年都回家過的!”

許是過年,沒什麽生意,老爺子給他們兩個人,每個人都上了一碟醋 一棵蒜,嘴裏還念叨着。

“餃子不蘸醋,裁衣沒有布。”

“吃肉不吃蒜,香味少一半!”

氣得一旁刷碗準備盛餃子的奶奶橫了他一眼,嫌棄他說話不吉利,“大過年的說什麽有布沒布的!”

老爺子見狀趕緊“呸”了幾句,而後說道,“吃餃子蘸醋,來年添福祿!”

笑得跟個老頑童似的,“吃餃子配蒜……”

他想着韻腳,頓了頓,“跟所有混蛋一刀兩斷!”

熱騰騰的餃子一鍋出,一個個真跟金元寶似的。

秦妩是第一次吃這種路邊攤子,也是第一次見這般幽默風趣的長輩,沒忍住輕笑出聲,當下便覺得心胸都開闊了些。

奶奶眼中也似有笑意,“這是我們老兩口自己腌的糖蒜,我家那破小子跟你們算是一時的人,可願意吃這一口了,你們也嘗嘗!”

那蒜如紅玉,連外皮都水靈靈的,入口不是平常蒜頭那般辛辣,是酸中帶甜的口味,只在回味時有些許辣意,爽口開胃。

這些都是帝都平常百姓家的東西,秦妩是第一次吃,本意是盛情難卻,未曾想真的不輸美味佳肴。

她剛咽下準備開口誇贊,便聽一道文氣但不柔弱的男聲從他背後傳來,“阿婆腌的好吃!”

“阿婆?”奶奶年輕時也是走南闖北的人,只聽這兩個字的口音,便猜出“學生你是揚州人吧!”

她眼中似有狡黠的靈光閃過,“年後就是春天了,春天一來春闱就來了,學生你可要在阿婆這兒多吃兩個,春闱的時候好好長長勁!”

“那是自然。”

秦妩印象中溫和守禮的學子不知道是不是被那一抹狡黠所傳染了,開口語調也是極為輕松自在,“本來年前是有些糟心事的。”

“但是春天來了嘛,年都過了,何必拘泥于過去?”

他朗聲說着,像是寬慰自己,又像是寬慰別人。

他聲音清冽,似初春雪水融化後叮咚的溪流。秦妩沒有回頭,也能聽出這季學子眉眼帶笑,寬厚溫和的模樣。

他笑道,“吃醋吃蒜,平安美滿!”

秦妩端起碗,趁着吃飯的空隙往後瞥了一眼,卻見對方依舊是一副溫和守禮的書生模樣,正襟危坐,目不斜視。

當真謙謙君子,秦妩在心中暗道了一句謝。

是啊,一年當中最冷最寒那幾天已經過去了,春天都來了,還有什麽是放不下的呢!

她心下一時又無法确定季學子是否認出了自己,原以為他是認出了自己才講了一些寬慰人的話,但是對方又是對待陌生人一般的态度。

秦妩笑笑,只道讀書人都是心懷天下的,許是自己的愁苦之色連面紗都遮蓋不住。

才讓季學子動了恻隐之心忍不住開口寬慰自己這個“一面之緣”吧。

在碗裏一個摞着一個的薄皮大餡的肉餃子被恭恭敬敬的端上桌,幾個長得略微齊整些的家生子,雙髻帶紅繩,身穿紅襖子,揚着笑臉在王靜合和秦問津眼前服侍着。

眼中都有暗暗的期待,今兒是大年三十,按道理過了未時他們就該回自己院裏陪伴父母了。

但是往年主子向來出手闊氣,去年王媽媽陪着主子過年,那可是一下子就得了五百兩的紅包。

若說王媽媽是夫人自己的人,她們這些普通丫鬟比不上,可去年院子裏得了一百兩銀錢往上的老嬷奴仆可是一抓一大把。

一百兩銀錢,這些丫頭年紀小,不如嬷嬷們心思深,臉上都是壓不住的喜意。

她們都到了差不多該嫁人的年紀,若帶着這一百兩的私房,在婆家總歸是腰板子能挺得硬一些。

“啧。”王靜合緊皺着眉頭,她現下住的這個屋子雖然是整個小破落院子裏最大的一間屋子。

但是已經三年沒有住過人,總顯得陰涼潮濕的很,雖然鋪着上好的被子,但是她自住進來起就渾身不舒服,就跟有蟲子爬在她身上似的!

“不是讓你們在我這房裏捉了一天蟲子嗎?”

這些丫鬟們喜笑顏開的臉刺痛着王靜合的眼睛,她說話語調也冷硬的很,“可曾找到什麽東西?”

丫鬟們互相對視了一眼,便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只清掃這一間屋子他們便清掃了三遍,雖然說有些濕潮又帶一些泥土的味道,但是蟲子她們是一只也沒有找到。

見到她們害怕又不知所措的樣子,王靜合又嫌棄起晦氣。

秦伯民自二十七日夜裏便被聖上召至宮中。

因着往年也有這樣的例子,最開始王靜合并未多想,當今聖上仁和寬厚,心懷百姓也關愛臣下,總愛在年前與臣子們促膝長談。

但是這長達三天三夜的促膝長談是從未有過的呀!

這幾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的王靜合嘴角都虛出了一個火泡。

秦伯民是農家子出身,在朝廷中無依無靠,她便只能去找自己的母家打探消息。

誰料她那非一母所出的嫡出哥哥開口便提的是銀錢。

一手五個手指頭,要五千兩官交子,

才肯幫她探聽探聽。

面對着自己的母家,她就好又似變成那個沒什麽本事又愚鈍只能下嫁給窮舉子的庶女。

她喃喃道,“我哪有這些錢?”

“妹妹別嫁了出去就忘了自己是哪家的人!”

“別真把自己當潑出去的水了!”

她病了三年,一次也不曾來看過她的嫂子冷嘲熱諷,陰陽怪氣。

“再說這滿帝都誰不知道,秦家有個聚寶盆呢?”

秦仲生運來那滿車滿車的金銀珠寶,墨筆書畫是從不避諱人的。

可是——

王靜合不敢反駁,那早刻在骨子裏的東西讓她點了頭,便如同這些年每次哥哥開口她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往王府送一樣。

不過幸好她嫡親哥哥這個爵位還有點用處,早些時候專門給她傳了信,說大年三十,秦伯民一定會回家。

“行了,你們起來吧!”

看着這不同于往年擺滿雞鴨魚肉、山珍海味的年飯桌。

對着這不知道是哪個下人自作主張分裝了一盤又一盤的擺在桌子上充門面的餃子……

她只覺得自己是個笑話,也不願再鬧些春節晚上責罵下人的醜事出來。

心口有些堵,王靜合似是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領了賞就下去吧!”

幾個小丫鬟瞬間歡天喜地,但是看到賞賜之後臉就立馬拉了下來,竟然只是小小的銀葉子,換算下來連一兩銀錢都沒有。

這三年來他們哪一次替主子辦事不能得個五十、一百兩的賞賜?

平日裏穿的用的都能比上別人家裏不受寵的正經主子,心裏早就忘記了自己只是窮酸四品小官家的仆役。

“怎的這般小氣——”

一個小丫頭撅着嘴小聲喃了一句,便被另一個聰明些的扯了扯袖子,“謝夫人賞,願夫人來年福祿雙全,幸福順遂!”

分明是祝福的吉祥話,但是王靜合總疑心自己聽到了不滿與譏笑。

這單薄的銀葉子的賞賜确實讓她有些拉不下臉來,可就連這賞賜也是她東拼西湊換來的。

以前總覺得是二房在吸他們的血,如今突然翻臉倒是他們自己捉襟見肘了。

“退下吧!”

秦伯民還沒有回來,王靜合卻像被抽幹了所有力氣一般,連眼皮都沒有擡起來,她嘆了口氣,“王媽媽幫我捏捏肩——”

話剛說完,随即想到王媽媽的女兒年初出嫁,她告了假。

往日裏若王媽媽不在,都是秦妩幫她捏的……

秦妩的手藝也好,知道她哪些地方總是酸疼,捏的時候也是盡心盡力的。

總能讓她安穩的睡上一覺。

秦妩……

她是真後悔告訴秦妩真相了,若是秦妩不知道,二房總不敢把臉翻的這麽幹淨!

“王媽媽不在,女兒來盡盡孝道可好?”

王靜合正想着,擡眼便對上了自家親女兒的眼睛。

秦嘉妍裝着乖來到王靜合身後,雙手放在了她的肩上。

上輩子幹的苦差事太多了,她是不願意做這些伺候人的活兒的。

秦嘉妍低着頭收斂了臉上乖巧的笑容。

但是她記得這個時候秦氏絲綢鋪子應該還在王靜合手上。

上輩子秦妩就是靠着這秦氏絲綢鋪子獲得了那前來參拜的外交使團的青睐。

從此一飛沖天,成了人人交相稱贊的“一品昭成夫人”的。

秦嘉妍的眸色愈發的深,既然血她沒有拿到手,這鋪子她是萬不能再錯過的。

還有什麽日子比春節更合适女兒向母親讨要一個鋪子呢?

“母親~,我看跟我同齡的人都管理起商鋪了,我也想管一個……”她手上的力氣同語調一般都有意軟了下來。

嘉妍只捏了她的肩,她第一次給王靜合按摩,她不知道。

王靜合的脖子才是經常酸疼的地方。

體會着親女兒不怎麽地道的按摩,享受慣了的王靜合思緒飛遠了些……

要是妩兒在的話,早就已經輕輕按擠着她脖頸上的穴位了。

妩兒的技巧更熟練,而且力度也比嘉妍掌握的好……

正下意識做着比較的王靜合突然聽到女兒的撒嬌,一時心下有些心虛。

嘉妍才是最孝順的!

她是才是自己的小棉襖!

“把秦氏絲綢鋪子給我好不好?”她的小棉襖拖着長音。

面對自己女兒回來後第一個要求,又是大年三十,王靜合本想着盡力滿足,卻在秦嘉妍說出“秦氏絲綢”時犯了難。

這鋪子她已經記在了秦妩的名下了。

她小心翼翼地開口,想盡量不讓親生女兒不高興。

“這個鋪子,月前已經記在妩……秦妩名下了。”

在那一個瞬間,原本在她肩上溫柔的捏按着的手指立刻好似變成了利爪一般,力度一下子大了許多。

王靜合身穿着襖子也感受到了一陣尖銳的疼痛,好似自己下一秒就會被大卸八塊一般。

耳邊響起她日思夜想的親生女兒爆怒又極為嫌棄的聲音。

“那鋪子怎麽能給她呀,蠢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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