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老小姐(結尾)
清早起來,在上海的老房子裏,能聽見潮水的聲音。
那一波一波的浪潮,像裹挾着歲月奔騰而去,恨也怨也全都煙消雲散,什麽都沒有留下來。
林翩翩站在陽臺裏,木欄杆上的紅漆剝落下來,晨曦遲遲。巷子裏有熟悉的身影經過,上學的小丫頭,提菜籃子的老媽子,拉胡琴的老先生……無論世道怎樣亂,吃飯睡覺的節奏總不會被打亂。
廚房裏正煮着一罐來自英國的紅茶,她忽然想喝,便無論是什麽時候都要開始煮。忽有敲門聲,沈瑜突然出現在她家門口,脖子上垂着一塊藍色的圍巾,像個風塵仆仆的旅人。
林翩翩開了門後就顧自去擺茶具,态度比較冷淡,因為他看起來不像是個能和自己安靜地坐下來,閑适地喝碗茶的人。她心有怨尤,他打擾了自己。
“翩翩。”
沈瑜喊自己的名字,喊的很親切。大多數人喊自己的名字都很溫和,大抵是這個名字本身就帶着春光明媚、熱鬧輕盈的意味。随他們叫,林翩翩依舊還是冷冷淡淡的模樣。
“喝茶嗎?綠茶還是紅茶?”林翩翩跟他講,“上海亂起來,紅茶馬上就要喝不到了,綠茶……家裏應該還有好些。”
沈瑜過來也是來跟她談上海的事。
亂了,報社、工廠、政府都要搬到大後方重慶去。
他也要去。
他的亂是政治、經濟的亂,是政治投機與發國難財的亂,是憂國憂民的亂。而林翩翩口中的亂,大概就是紅茶喝不上了,或者也許明天的米價又漲了。
林翩翩平靜地聽着他講兵荒馬亂,末了,他讓林翩翩跟他一起走,一派興興頭頭、冠冕堂皇,好像他們之間是純潔的革命的友誼。
林翩翩想自己不是地下革命黨同志,沒有跟誰有革命的友誼。
她語調一如平常,告訴沈瑜不去,她不會離開上海。
沈瑜情緒激動的聲音戛然而止,随即他感到窘迫,忽然意識到自己失态,話說得太多,無法面臨突然而來的靜默。
林翩翩說不去,他也沒有問為什麽,也沒有疑惑不解地勸說。生命沒有那麽多的挽留與勸阻,你不同意,你不樂意,或許咱們就這樣地曲終人散了。
沈瑜保留了一線希望,說會在重慶等她。
林翩翩堅持說,那種小山城她不會去的。
——
南京那邊來電時,警備司裏好些人都不在,林翩翩接了電話,說顧西城去跳舞了。
那頭的人很震怒,林翩翩覺得完全不必,上海守得住守不住,跟顧西城有什麽關系。誰子彈多,誰經濟實力雄厚,誰就是最後的贏家。很多事情,顧西城也無能為力,他只是被安排來頂這個罪。
林翩翩撂了電話,然後問焦頭爛額的李秘書,現在還有哪家舞廳是營業的。
李秘書皺起眉,指責她,商女不知亡國恨。
林翩翩勸他要多加休息,不然四十多歲禿了頂的男人很招人讨厭。
撂下話,她去找顧西城跳舞。
英國領事館的羅切斯特先生要回國,顧西城特地為他辦了踐行宴。
舞廳裏依舊旖旎與風情,燈紅酒綠,衣香麗影,來的人大都是軍部的要員,女伴有交際花,也有滬上的名伶,莺歌燕舞,聲光相亂。
顧西城坐在角落裏喝雞尾酒,林翩翩笑話他找不到舞伴。
顧西城說在舞廳裏只有一個人不願意和他跳舞,其他人都求之不得。他沒有作出得意或者失落的表情,他只是波瀾不驚地看着林翩翩。
林翩翩問他這個人是不是李秘書?
顧西城笑而不語,眼眸裏裝着她。而她的眼眸裏裝着酒杯裏燈火,她喜歡末世的狂歡,即便窮途末路,也要亦歡亦歌。
“去南京吧,陪我去南京。”顧西城說,“我需要翻譯。”
“你是要我翻譯寧波話,還是南京話?”林翩翩問。
“我就問你去不去?”
顧西城露出一點嫌棄的神色,哪來那麽多的問題與思考?瞻前顧後,也許一切都來不及了。
“你是我的長官,我自然是要聽命于你的。”林翩翩滿臉笑容。
顧西城要林翩翩陪他去南京,可是最終卻又沒有帶上她,個中的緣由,林翩翩花費了後半輩子都沒有想透。
也無處問。
只曉得臨行前的那晚,她和席清頤談了徹夜,談上海的時局,談民族的危亡。林翩翩還存有小心思地談了顧西城的亡妻。
“嗳,她應該長得很漂亮,看她女兒就不醜。”
席清頤跪坐在涼席上說是不醜,還很有氣質。上海的女人都很漂亮,但有氣質的沒幾個。
林翩翩聽了這話不高興,也讨厭她的坐姿。
林翩翩說,“你簡直像個徹頭徹尾的日本女人。”
席清頤反問,“日本女人怎麽了?”
“沒氣質,還不漂亮。”林翩翩當面丢下話。
“女人漂亮又氣質有什麽用?”席清頤氣憤地反駁,“顧西城的女人漂亮又有氣質還不是在日本被浪人亂刀砍死了?”
“你見過她?”林翩翩納罕。
“沒有。”
“你怎麽會認識她?”
“我不認識。”
“你們是世交,認識也不奇怪。”
“我說不認識。”
……
夜沉下去了,女兒家的私房話也漸漸消下去了。
翌日,林翩翩拖着行李去機場時,卻被告知顧西城的專機已經提前一個小時起飛了。
她僵在原地,不知所措。好像演員在片場遲到,她的戲份已經過去了。
她不想告知別人她的落寞,輕松地想,他還會回來的,即便他不再回來也沒關系。
她總是可以養活自己的,總是可以把日子過好的。
生逢亂世,能活着就應該感激……嗳,即便不是在亂世,林翩翩也不能因為一個男人撇下自己離開而大哭大鬧。
——
上海成為孤島,柴米油鹽都嚣張起來,坐地起價。人在辱罵奸商,禍國殃民時,着緊地過着人間煙火。
孩子們啼哭,吵着要吃桂花糕,朱太太無奈,上冠生園買去。
她出門偏巧碰上了封鎖,哨子聲一響,巡警迅速拉開繩子阻隔行人。封鎖的時候有些長,朱太太等得不耐煩起來,她抓着身邊的人的胳膊心急火燎地問,“還要多長辰光啦?”
“偶乃曉得?”路人反問。
朱太太嫌他聲氣兒不好,當即跟他怼上了,“噶位老先生,侬否曉得就否曉得好哉,擺出這副腔調來做啥?”
朱太太與路人都有些聒噪,沒完沒了起來,有個悠閑淡雅的身影走過去,笑着對朱太太道,“小朱青,你真是一如既往地胡攪蠻纏吶。”
朱太太偶遇昔日主雇家的小姐,見她戴着一頂藍色的別致的帽子,同色的連衣裙,身材苗條,言辭散漫,一看就沒生過孩子。
“翩翩,侬是翩翩。”朱太太高興起來,“好久沒看見侬了。”
“嗳,是。”林翩翩笑着說。
朱太太還想跟她敘敘舊,然而封鎖結束了,林翩翩揮手跟她告別,悠閑自在地往前頭去了。
朱太太心裏頭埋汰,沒結過婚的女人就是不一樣,沒有操心的事,說走就走,不需要憑良心。她嘀咕了一陣子,忽然想起桂花糕,連忙截住了話頭趕去了。
遲了,有錢,也買不着了。
林翩翩也是去買桂花糕,可是她不急,買不着就買不着了,橫豎只有她一個人吃,她什麽東西都不稀罕。
她做一輩子的老小姐,偶然之際想吃桂花糕,就偶然之際去為自己買。得之,不覺得幸運,失之,不覺得遺憾……
作者有話要說: 開新文:歧路佳人,現代言情……自然傻白甜是沒有的,霸道總裁也沒有,狗血狗糧都沒有。黃賭毒什麽的,不能寫。除諸上之外,都寫。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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