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游北比誰都知道陳其年有多容易對弱者産生同情和親近, 因為當年陳其年就是因此而來到他面前的。

如今崔烈來這一套, 陳其年會上當是自然的。在陳其年的世界裏面,只有陽光,他不知道、游北也不願意讓他知道, 這個世界上面像他一樣好的人,其實很少。

可顯然, 現在很難做到。

游北原本打算強硬地要求陳其年不準和崔烈來往,就想昨晚非得吃火鍋那樣。可是他又退縮了。

這看起來太強橫了。

就算陳其年再一次選擇了自己, 心裏面又會怎麽想?會不會覺得,現在的自己,成了當年那些孤立結巴的學生。陳其年會不會将現在的崔烈當成以前的游北?

陳其年更會看到自己心裏面那頭畜生的獨占欲。

他會被吓到的, 或許兩人會争執, 會吵架,陳其年會生氣,會難過, 會離開。

游北幹坐了會兒, 把手機放回了桌上,扭頭看向隔着過道的秋芒。

秋芒收回盯在自己手機上面的目光,看向游北, 笑道:“北哥有事?”

“出去說。”游北說着,就站起身。

秋芒點點頭,跟着他出去。

正在桌面上挺屍的江一六眼睜睜地看着他北哥和那個秋流氓一前一後地出去了,散發着要商量機密大事的信息素。

——卧就槽了?什麽情況?北哥商量機密大事帶陳其年就算了,現在是什麽意思, 帶那個姓秋的都不帶我?!媽的,游北你是飄了,還是嫌我人老珠黃了?!

二次下堂的一六要被氣死了。

崔烈的傷太多,遮不住,引來了老師的高度關注,把他拉到辦公室裏面親切地問了大半個小時,什麽也沒問出來。

崔烈死活不願意說是誰打的,老師們也沒辦法,只好又拉來陳其年,讓他多多照顧和保護崔烈。

陳其年和崔烈出辦公室的時候,另一個剛剛一直在發短信的老師擱下手機,對其他人說:“哎,中午去附近新開的那家餐館吃飯不?我請客。”

其他老師問:“這麽大方?”

“我什麽時候不大方了?這兩天獎金發下來了,我比你們潇灑多了,不用上繳,全是我的,哈哈哈哈,可憐你們。”這老師是個小年輕,剛進學校不多久,很活潑能來事兒。

“走你的吧!沒對象你還挺樂呵的。”其他的老師們笑道。

……

中午放學時,陳其年心想就在學校食堂吃飯,崔烈總不會在學校裏面挨打,就對崔烈說:“學校裏沒事的,別怕。放學我陪你走。”

崔烈沉默了一小會兒,點點頭。

陳其年不願意和他一起吃飯,秋雨最近又刻意疏遠他,崔烈便又是孑然一身。

他平靜地吃完飯,出了校門,朝老師們聚餐的餐館過去,卻沒去那餐館,而是直奔附近的書店,停留了會兒,買了書和筆,看了看時間,提着出來,穿過這條商鋪街後面的少人近路往學校走。

陳其年和朋友們回教室聊了會兒天,剛趴在桌上打算休息,手機就震動起來。他這段時間戒手機,但也沒關機,怕別人有急事打電話,只是忍着不管短信而已。

手機一直震動,顯然不是短信,他就拿出來,一怔,接了:“崔烈?什麽事?”

手機那邊卻沒有聲音。

“崔烈?”陳其年叫了他幾聲,仍然沒聽到回複,也沒有多想,以為是崔烈不小心按到了手機。現在的手機是按鍵的,很多沒有屏保鎖,難免誤按到。

陳其年剛準備挂掉,就聽到崔烈驚呼了一聲。

崔烈的聲音聽起來畏懼又驚慌:“游北!”

陳其年一怔。

随即,陳其年聽到手機裏面傳來嘈雜的喇叭聲。他聽出,這是離學校很近的一家“最後三天”了三年還沒三完的一元店廣播。

陳其年抓着手機起身就往外跑。

游北又一腳揣在佝偻在地上的崔烈。

崔烈的舊傷口裂開了,新傷口也不比那個輕,清俊的臉上全是血,校服也是泥混着血,狼狽不堪。

“我讓你,離他遠點!”游北狠戾地又踹了他一腳。

崔烈抱着頭縮在那裏,渾身發抖,沒有說話。

游北彎下腰拽住他的衣領,又一拳揍了過去。

崔烈被迫看着游北此時此刻的表情,恍惚間,和上一輩子殺自己時的游北重疊了。那個時候,游北的眼神也是這麽冷厲,或者說,比現在更嗜血,像是從地獄裏面爬上來的厲鬼。

他心想,游北和自己也沒多少差別。

他們是同一類人,在陳其年那些人面前裝得乖乖巧巧,本性卻都是扭曲的,暴戾的,兇狠的。

只是游北的命稍微比自己好那麽一丢丢罷了。

所有人的命都比自己好,只是好得多,和好得少。

憑什麽。

崔烈露出了輕微的嘲諷的笑意。

游北見到了,再次一拳揍了過去——

“住手!”

聽到這個聲音的瞬間,游北的身體明顯一僵,原本暴戾的神色在霎那間變成了恐懼,他猶豫了一下,看向跑過來拽自己手的陳其年。

游北張了張嘴,什麽都沒有說出來。。

“去那邊!”陳其年推了呆怔怔的游北一把,低聲道,“想辦法換套幹淨衣服。從那邊走,快點!”

游北茫然地看着陳其年。

“快去!”陳其年使勁兒推他。

游北仍然有些發愣似的,卻還是照着他說的話做了。

陳其年看着游北的身影消失在巷子盡頭,渾身的力氣都仿佛被抽離了。那一瞬間,他剛剛看到游北打崔烈的那一瞬間,幾乎是立刻就想起了上一世穿着囚服坐在玻璃後面面無表情地看着自己的游北。

那個從眼睛裏面看不到任何活氣的游北。

陳其年的心跳幾乎在那一剎那停止了跳動,随即,又跳動得比任何時候都快。

他正出着神,忽然聽到吃痛聲,這才想起還有個崔烈在,猶豫一下,惶惶地看向崔烈。

崔烈從臉到任何露在外面的皮膚,都幾乎已經不能看了。

陳其年張了張嘴,有點幹澀地叫:“崔烈……”

巷口傳來吵鬧聲,一群在附近聚餐的老師跑了過來,震驚地看着這一幕。他們剛剛在吃着飯,突然有個穿着本校校服的面生學生跑進來,驚慌地說看到有學生在這挨打,他們就趕緊跑來了。

“崔烈?”一班班主任震驚地叫道,“陳其年?!怎麽回事?”

陳其年在那瞬間感覺自己像是靈魂出竅了,拳頭緊緊地攥住,口幹舌燥地小聲說:“我……”

坐在地上的崔烈突然劇烈地咳嗽,似乎很痛苦。

老師們手忙腳亂地摸手機打急救電話。

陳其年下意識去扶崔烈,碰到崔烈的那一瞬間,猛地恢複了一點神志,卻又更像是徹底沒有了神志一樣,非常小聲地、近乎哀求地說:“崔烈……”

崔烈憂傷地看着他,像在看着一個不值得信任的叛徒。

陳其年的心跳得更猛烈了。他心虛。

他此時此刻并不知道前因後果,可他滿腦子只想着怎麽把游北摘出去。可是他明明看到了崔烈是被游北打成這樣子的。

他還想求崔烈不要說出游北的名字來。

崔烈用這種眼神看他,也是自然的了。

陳其年從未做過這種無理袒護的事情,他的臉發着燙,幾乎不敢再看崔烈。

老師們打完急救電話,過來察看崔烈的情況:“崔烈,還能說話嗎?”

“怎麽樣,哪裏難受?”

“馬上送你去醫院,別怕啊。”

一個老師憤怒地問:“誰動的手?”

他們第一時間就排除了陳其年,因為陳其年的身上幹幹淨淨的,也因為他們完全信得過陳其年。如果有一天,全校打起了群架,那陳其年估計也是就地組織紅十字會的第三方。

“陳其年,你來的時候看到了嗎?”

陳其年一怔,吶吶道:“沒……”

崔烈又咳嗽起來。

陳其年愧疚地看着崔烈,覺得無地自容。

自己這樣,是不對的。

游北把崔烈打成這樣,或者,前面兩次也是……

他不應該幫着游北隐瞞真相,這樣對崔烈是不公平的。

但是,他沒有辦法不這麽做。

大概是因為,前一世游北那完全沒有求生意志的麻木的臉被他牢牢地刻在了心裏面。

然後,陳其年聽到崔烈斷斷續續的虛弱聲音。

崔烈說:“我……我也不認識……”

班主任皺眉道:“都什麽時候了,你還不肯說?都打你三次了,得是多大的仇?!”他平時對學生并不會用這麽嚴厲的口吻。

崔烈猶豫了很久,脆弱地看向了陳其年。

陳其年卻也沒比他堅強到哪去,回了他一個茫然的眼神,還帶着無聲的乞求。

兩人對視了幾秒鐘,崔烈緩緩地收回了目光,低着頭,半晌,道:“今天的人,我确實不認識。但我想,大概,也是我表哥叫的人吧。”

陳其年又是一怔。

衆人先把崔烈送去了醫院治傷,整個下午都快耗完了,這事兒才大致出來個“雛形”。

崔烈将他表哥——秦天——和他的恩怨糾葛都說了出來。這其中,自然難以避免地把崔烈他母親出軌一事也說了出來。只是他隐去了出軌對象的信息,撇清了陳其年的父親,仍然只說陳其年父親是遠房親戚,看着自己可憐才收留自己。

陳其年以班長、目擊者和親戚的身份全程陪在一旁,全都聽見了,心裏面更加不是滋味兒。上一世鬧掰後,這一世陳父把崔烈接過來後,陳其年多少聽過些關于崔烈的身世往事,心裏面有數,崔烈以前的日子過得不好。可具體是怎麽不好,陳其年直到現在才真真正正地知道,并且,這很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崔烈說完後,班主任和警察、醫生出去談話了,只留下陳其年和崔烈在病房裏面。

陳其年沉默了一會兒,說:“對不起。”

崔烈憂傷地望着他,許久才道:“沒事。”

陳其年更加愧疚,道:“我會給你一個交代。但是,學校那邊,我……”

其實就是想要私了的意思。

游北在普通師生面前的名聲本來就差,以前是沒抓到把柄,如今若讓老師們知道了他毆打年級第一名崔烈,游北的麻煩就大了。打學生已經是忌諱,打成績拔尖、能幫學校争榮譽的學生,更是大忌。

“沒事。”崔烈低聲說,“是我不對。”

“沒有!”陳其年急忙道,“誰動手就是誰不對,我一定會給你交代。”

崔烈苦澀地笑了笑:“真的沒事,我習慣了,這也不算什麽。”

陳其年:“……”

兩人又沉默了會兒,陳其年問,“你表哥那裏……”

“昨天打我的,确實是我表哥,不是游北。”崔烈說,“我剛剛和老師說的,以前我和我表哥的事情,也都是真的。”

陳其年的心情更加低落,只能再三地道歉。

“說了沒事,我習慣了,我從小就是這樣,身邊的人都當我有傳染病似的。”崔烈笑了笑,“游北不想讓我接近你,也很正常。”

他越是這麽說,陳其年就越是內疚:“你不要胡思亂想,沒有這種事。游北可能是誤會了別的。”

“嗯。”崔烈說。

陳其年猶豫着,又問:“那第一次,你在小區裏……”

“別問了。”崔烈低下頭,說,“我不想你難受,也不想你內疚。所以,你別問了。”

陳其年:“……”

學校找到了秦天的學校,把人給拎過來。

秦天自然死活不肯認。第二次還有些含糊暧昧之處,至于第一次和第三次,他則都有很站得住腳的不在場證明,一次給朋友慶祝生日唱K,一次在教室睡覺。

陳其年深呼吸。

他想,大概,也許,崔烈第一次在小區裏面挨打,也是游北動的手。

游北從那個巷子裏面離開後,就短暫地失蹤了。陳其年怎麽打他的手機,都沒有人接。

陳其年給他發短信,只說讓他回來把事說清楚,沒說別的。

可這短信也如石沉大海。

最後還是江一六聯系了陳其年,說游北沒事,過兩天就回去,讓陳其年別擔心。

“游北讓你和我說的?他在你旁邊嗎?讓他接電話。”陳其年說。

“沒,他也是發短信給我說的。”江一六郁悶地說,“你也別問我他在哪,我也不知道,他說我是叛徒,他什麽都不告訴我了,說我轉頭就跟你告密了。”

陳其年:“……”

江一六哼哼了幾聲:“就是你害的。媽的,他說我跟你是一邊的。”

陳其年:“……”你倆是小學生嗎?

江一六越說越生氣。游北不理他就算了,居然就讓那秋芒趁虛而入了!秋芒這個臭不要臉的。

“我看秋芒跟你們一樣是個gay,”江一六試圖借刀殺人,心機地宮鬥道,“秋芒特喜歡找北哥撩騷,連我都不放過,抓着我就試圖從我這裏打探北哥的喜好。我跟你說,他特騷,真的,現在北哥跟他說話都不讓我跟着了,你看緊吧,男人,呵。”

陳其年:“……”江一六你是不是又讓自己進入什麽奇奇怪怪的電視劇角色了?你們這不良少年圈怎麽感覺gay gay的?

昏暗的小房子裏面,只有幾樣簡陋的家具。

游北靠在破破爛爛的沙發上,翹着腿,面無表情地有一下沒一下地玩着手裏面的打火機,在安靜的空氣中重複發出嘩啦嘩啦咻的輕微的響聲。

在他不遠處,秋芒坐在破桌子前,修長的手指飛快地在鍵盤上劈裏啪啦地打着,白皙的臉被屏幕光打得五顏六色。

過了會兒,秋芒敲下回車鍵,拿起一邊的礦泉水喝了一口,扭頭道:“差不多了。”

游北“嗯”了一聲,仍然玩着打火機,目光停在堅持震動的手機上。

秋芒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問:“還不接?別玩脫了啊。”

游北沒說話。

“不過說真的,非得這麽剛嗎?這事兒有別的解決方法。”秋芒搭着椅背看游北,“你就算将計就計的,把那姓崔的兩面都給曝出去,他最多也就是被人說幾句陰險,你可是實打實動手了。人家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你這是殺敵一百自損八千啊,要不要這樣?”

“不該你,管的,你就少管。”游北冷淡地說。

他不喜歡磨磨唧唧,那個崔烈在用他最讨厭的方法挑戰他最沒有辦法容忍的底線,他就打算一波解決,沒耐心和崔烈拉鋸戰。

如果他堅持不讓陳其年和崔烈來往,就方便了崔烈繼續在陳其年面前演那惡心的可憐樣子。

而他如果就這麽空口白牙地告訴陳其年崔烈不是個好玩意兒,又站不住腳。

哪怕陳其年知道了崔烈心懷鬼胎,可崔烈畢竟還住在陳家,陳其年他爸的偏向很明顯。就算陳其年疏遠了崔烈,崔烈随時能把現在對着陳其年和自己的招數套用到陳家其他人和陳其年的身上去。

所以,游北要崔烈一次死透。

作者有話要說:游甜甜和北哥是雙胞胎,精分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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