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傍晚時分,小越放學回到家後,照例跑到卧室去找媽媽,卻只看到一地玻璃。

他心裏有幾分不滿,心道媽媽又發火了這是?複又回到客廳問爺爺奶奶李越和去了哪,卻只得到老兩口的一聲嘆息。

陳越開始慌張,急急忙忙地掏出手機給李越和打電話。

電話響了幾聲便被接起來了,對面照例是李越和溫柔而令人心安的聲音,“小越。”

陳越松了口氣,拿出平素慣常的撒嬌的語氣,“媽媽你幹什麽去了,怎麽不在家呀。”

李越和停了很久,最後才說,“小越,以後乖乖聽爺爺奶奶和爸爸的話好麽?媽媽需要,需要一個人靜靜。”

無論家長怎樣隐瞞,家裏的氛圍卻騙不了人,所以孩子總是第一個感知到父母感情變化的人,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一時間,所有的擔憂、愁悶都落了實處,積累多日的情緒直挺挺的砸到陳越的心中,淚水猶如決堤之水,打濕了軟踏踏的細發,也打濕了李越和一顆心。

聽着陳越悲痛欲絕的哭聲,李越和忍不住又點着了一根煙,直到燒着了煙肚,才将它掐滅在煙灰缸裏。

“你知道的,我對你的感情,絕不亞于爸爸對你的。”李越和聲音變得有些嘶啞。

“媽,你回來吧,好不好。”陳越哽咽着堅持。

李越和覺得心中鈍痛。他又何嘗不想留在家裏,他又何嘗不想一直照顧陳越?只是他不能了。

得不到答複和應允,陳越又說,“媽,你帶我一起走吧,好不好。”

李越和的手開始不住的顫抖,他不知該怎樣安慰遭逢巨變的孩子,更加不知道自己以後該如何自處,痛苦不堪之際,不經意挂死了電話。

随着電話的“嘀嘀”聲,他一下子癱倒在地上。

華燈初上,西山一片寂靜。李越和被久違的孤獨包裹着,他仿佛回到了剛去美國的那些日子,沒有親人,沒有朋友,看不到明天,也找不到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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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生活得清明,不曾信過宿命鬼神之說,卻在這一刻卻陷入一種叫做命運的無情悖論之中。

生活像一張巨大的網,當他以為逃脫了枷鎖,卻驀然發現自己仍在另一張大網之中。命運像一個連環圈套,當他自以為是、一廂情願的以為自己贏了命中的注定,正值沾沾自喜之時,卻突然發現,這只是無形中的大手的另一次捉弄與譏諷。

上天讓他擁有了渴求的一切,又一一将其收回。可年過四十的他竟沒了多年前的不甘,生出一種認命的荒涼。

除去懵懂無知的童年時代,他已經歷太多生離與死別。疲憊讓他失去了最後的抗争。十年飲水,難涼熱血,可倘若在冰窟窿裏呆上一天,只怕五髒六腑都是涼透了。

他想,就這樣吧,這就是他的一生了。

陳遠走出李越和的別墅後,在門口坐了很久。無意識的将煙頭摁了一地,最後恍恍惚惚想要用手擦那些去黑色的燒痕,卻是徒勞無用,只能任由這些黑色的圓點在臺階上斑駁着。

他只是呆坐着,時而看着別墅裏的燈光,和窗簾背後那個隐隐約約的高瘦的身影,時而看着石灰地板,放空自己。直到他看到別墅三樓亮起了燈,一個小時後複又關上,他才失魂落魄的上了車。

他知道,自己還是病重的父親的兒子,還是辛勞茹苦的母親的依靠,是年少無知的孩提的父親。他一路上開的飛快,踏着第二天的鐘聲回到了家。

回家時,大病初愈的陳父已經睡下了。陳母卻端坐在餐桌前,面前放着的是不知溫了多少遍的飯菜和沒來得及收拾的碗筷。

陳遠從聲帶中擠出一聲“媽”。

陳母嘆了口氣,指了指為他留的飯菜,說,“好歹吃點東西吧。”

陳遠心中酸澀。母親本就為了照顧丈夫熬白了半頭黑發,如今還要為自己硬撐着。他心裏既不安,又愧疚,可他終是個不善言辭的人,說不出什麽話語,只得把所有情緒生生堵在自己心口,然後默不作聲的朝母親搖了搖頭。

陳母站起來,臉上淨是疲憊與無奈,“你這麽大了,我說不了你了。我也不懂你們小輩到底是怎麽想的。只是既然決定了要一起過一輩子,又怎麽能,怎麽能做出背叛人家的事情呢?”

陳遠的眼淚又落了下來,“媽,我······我只是一時沒反應過來······我不知道他會,他會撲上來。當時我心裏亂極了——”

陳母似乎不忍再聽下去,伸手摸了摸兒子的肩膀,“日子總歸是你自己過,你自己看着辦吧。只是你到哪去找,對小越這麽好的人去?”

陳遠的心裏生着一個窟窿,在這寒風呼嘯裏顫顫巍巍。心中的疼痛讓他幾欲摘去這個器官,卻又在冰冷中趨于麻木。

陳遠悄沒聲的推開陳越的房門。

客廳的燈光照到陳越的卧室裏,陳遠看到兒子的睫毛還帶着濕潤,堪堪黏在一起。他默默爬上兒子的床,脫下自己的鞋子,将陳越摟在懷裏。陳越一晚上睡得極不安穩,幾次帶着哭腔叫着媽媽。

陳遠看着天花板,淚水沾濕了枕巾。這一刻,他突然想起花旗獎那天,自己晚歸的那個晚上,李越和是懷着怎樣的愛意,在漫天的雨水中驅車兩個小時跨越了整個北京城區去接他,又是懷着怎樣的委屈和尴尬,看到他将盛澤護在懷裏。然後帶着滿心的失落與難過,一個人回到家裏。

他突然理解了那晚李越和為什麽要忍着腰酸背痛在這間屋子裏躺了一整個晚上,那是徹骨的寒冷和由內而外的恐懼。

電光石火間,他又想起那夜自己在沙發上坐了一晚。他無法設想,一直清醒着的,本就心痛如絞的李越和,在小越的卧房裏情何以堪。

點點滴滴在他腦中不斷的回旋,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莫名其妙都有了解釋。

他終于明白李越和對他的不舍與依賴,卻已然将他失去。

他好後悔,後悔沒能及時與他人劃清界限,後悔沒能多注意一點戀人的情緒,後悔沒将自己深藏多年的懼怕與情緒早些和盤托出,後悔選擇用愛蒙蔽他二人之間由來已久的問題。

他好恨自己,恨自己明明這樣的愛着李越和,卻偏偏一次次做出傷害他的事情;恨自己明明如此在意這個家,卻親手将他撕碎。

他知道悔恨在此刻都是徒勞,卻又深知,怎樣的悔恨,都是不夠的。

五點半的時候,他摸着黑爬了起來,一夜未睡卻沒有絲毫困意,站在廚房裏尋思着給李越和做點早飯送過去。

他挑了三個土豆兩個胡蘿蔔,切成絲,活了面粉和澱粉,攪在一起。他将面糊攤在電餅铛上,做了幾個餡餅。他留了幾個在家裏,放在餐桌上,剩下的三個裝在了餐盒裏。

天還未亮,路上的早點鋪子和早市都還沒有人,只有稀稀兩兩下夜班的年輕人拖着疲憊的身影。

陳遠端着飯盒,踱到車裏,便往西山趕。

車抵達李越和那套西山別墅時,陳遠思慮了很久,還是沒自作主張的輸了密碼進去。

他端着飯盒,猶如一個等待放學鈴聲的小學生,翹首期待着歸程。

外面的風是那麽刺骨,屋裏的那盞柔和的燈卻始終未曾亮起。

他想,這樣也很好,至少他可以告訴自己,戀人在溫暖的屋內睡得安穩。

直到寂靜的別墅區駛出一輛又一輛豪車,直到日上三竿,他也沒等到這扇門打開。

年輕時,李越和的作息極不規律,連軸工作四十個小時然後捂着被子悶頭睡上一天一夜是常有的,直到他跟陳遠住在一起,直到他有了孩子有了家,他才學着愛惜身體。

可如今他重新恢複單身,陳遠能想象到李越和大概率會一夜不眠然後大睡一整天。可他心中仍舊帶着希冀,他希望他的哥哥能在清晨吃上熱湯熱飯,他希望他的哥哥一打開門便能看到自己的一顆真心。

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也是這樣帶着宿命般的虔誠為李越和準備了一次又一次的早飯。那時他甚至沒想過他倆能在一起,僅僅是見他一面,或看他吃上口熱飯,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在這一點上,他從來沒有變過分毫。

陳遠在外面等了好久,直到下午五點時,這扇門才被他的主人打開。

兩個人對視了幾秒,都有幾分驚詫。

“什麽時候來的。”李越和的聲音帶着煙酒漂染過的嘶啞,像根利劍剮蹭着陳遠的心。他果真沒好好照顧自己,陳遠默默想着。

陳遠有些難為情。他不想讓李越和覺得自己是在演苦肉計。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也不懂的自己在李越和的門前幹坐一整天意義在于什麽,更何況他還是有密碼的那個人,他大可以直接進去的。

“六點多到的。”陳遠還是如實說。無論如何,他都不願對愛人撒謊。

李越和原本垂着的手似有還無的動了一下,似是想輕輕描摹陳遠鐵青的黑眼圈,又似乎是想摸摸他帶着淩亂的發絲。

陳遠向來注重形象,哪怕是在家裏也要把自己打理的妥妥帖帖,十幾年裏,李越和幾乎從未見過他這般落魄的模樣。

李越和皺着眉頭,盯着他看了片刻,聲音更加的喑啞,“怎麽不進來。凍着了,凍着了難道要你媽照顧小越麽。”

陳遠眼裏挂着淚,把手中的餐盒塞到李越和的手中,低聲說,“我想着,若是你出來的早些,我還能給你送上口熱飯。你留着吧,晚上餓了熱熱就能吃。”

這餐盒此刻變得千斤重,讓李越和收不得,更扔不得。

最後他還是把餐盒推給了陳遠,說,“陳遠,你別這樣了。我不缺人照顧。”

陳遠麻木的接過自己的餐盒,想起曾經那一個個被李越和丢棄在垃圾桶裏的包子和餡餅。可如今,他寧願李越和一如當初那般惡劣,也不遠他滿臉愁容,滿心疲憊的對自己說:陳遠,別這樣了。

他看着李越和的背影逐漸消失在眼前,那是他怎麽也抓不住的,不變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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