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聞川被帶進了操場邊的舊宿舍樓,他渾身被雨淋濕了,衣服貼在身上勾勒出稍微有些薄弱的身體曲線,微長的發尾貼在脖頸處,他擡手抹了把臉,轉頭看了眼領他過來的男人。

那個面帶燒傷的男人面無表情,他下樓時先将陶非扔給了同夥,然後親自帶聞川進了宿舍樓,樓梯有些狹窄,樓道裏飄着若有若無的黴味和血腥味。

“二到三樓是12歲以下小孩子待得地方,”男人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四樓以上是你們這些O待得地方,沒事不要亂跑。”

男人說着,側頭看了聞川一眼,他似乎是勾起嘴角露了個笑容,但燒傷的皮膚紋路顯出可怕的扭曲感,令人不寒而栗。

“否則我不保證會發生什麽,要知道這裏還是有不少單身A的。”男人笑起來跟漏風了似的,沙啞的嗓子裏發出“嗬嗬”的聲音。

聞川此人,不管內心如何洶湧波濤,面上也總能裝得若無其事。

他點了點頭,轉頭四顧,那男人倒是好奇起來:“你還挺有意思,別的O看見我都會吓得尖叫。”

聞川平靜地看他,那表情仿佛在說:“哦?有什麽好尖叫的?比你醜的我見得多了。”

傷疤男:“……”

兩人上了四樓,狹長的樓道裏只有盡頭有窗戶,兩邊都是木門,聽到動靜,有人将門打開了一條縫,往外看着。

那是一個長得很可愛的O,濃眉大眼,皮膚白皙,有一頭濃密的自然卷,穿着有些過于寬大的白襯衣和長褲,褲腳挽在小腿處,露出一截纖細的腳脖子。

“新人?”那人道,連說話的聲音都很甜美。

傷疤男嗯了一聲,不耐地揮手:“關門。”

那人又看了聞川一眼,将門關上了。

其他門裏也傳來悉悉索索的交談聲,聞川心裏隐隐有些發寒,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充斥在整個樓道裏。看不見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出來,嗡嗡地響着,像慢慢收緊的蛛絲纏住了他的周身。

深色的地板看不出原本的顏色,盡頭的窗戶透進陰沉的天光,整個樓道像半沉進海裏的大船,飄飄蕩蕩,無所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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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疤男催促聞川快點走,帶他上了五樓,推開了最盡頭的一間單人宿舍。

宿舍裏擺着一些雜物,保險櫃,還有兩張不大的書桌。

角落裏放着一張單人床,這畢竟是學生宿舍,床不大,看樣子連轉身都會顯得很困難。

“你就住這兒。”男人從兜裏掏出一把鎖和一把鑰匙,“平日自己鎖門,不要随便相信別人。”

聞川接過那把沉甸甸的大鎖,将鑰匙收進了衣兜裏。

“會有人給你們送飯來,”男人跟他講這裏的規矩,“未得允許,你們不能離開這裏。我們不想有任何麻煩,懂嗎?”

聞川眯眼:“那些孩子呢?”

“孩子不受限制,12歲以下的小孩兒信息素尚未成熟,不礙事。”男人從兜裏摸出煙來叼着,并不點燃,說,“阻隔劑和抑制劑我們會分配,不是你的就不要搶,要懂規矩。”

聞川坐在椅子裏,抱着手臂看他:“意思是三樓以上都是牢房?”

男人一笑,扭曲的笑容看起來無比駭人:“你要這麽理解也行。”

聞川心裏好奇,又問:“這些人這麽聽話?讓不出去就不出去?”

“這裏有吃有喝,吃飽穿暖不愁,”男人不屑地看他,“你們這樣的,又不能幫忙巡邏,也不能幫忙扛槍打仗,被養着不好嗎?什麽風險也沒有。”

說着男人嗤笑,道:“還是當O爽,我他媽要是O,我也啥都不想做。”

聞川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麽,只拿出鎖來晃了晃,示意“關門送客”。

男人取下嘴上的煙,轉身走了。

聞川将鎖挂在門上,沒有上鎖,這麽古老的鎖在當代已經很少見了。也不知道鐘昊生去哪兒找來了這麽多把。

他在屋裏轉了一圈,又趴在門上偷聽,确認腳步聲已經走遠聽不見了,他又耐心等了一分鐘,悄悄打開門往外看去。

走廊上靜悄悄的,先前的竊竊私語聲也消失了。整個走廊安靜得仿佛沒有絲毫人氣。

聞川開門出去,走到隔壁敲了敲門,沒人應答,估計這間房沒人住。

他挨個敲過去,最終有一扇門被打開了,門縫裏露出一雙孔雀綠的眼睛,非常漂亮。

“幹嘛?”男人警惕地看着他。

“你好,我叫聞川。”聞川自我介紹,“我是B城人,你呢?”

“……孟多,也是B城的。”男人将門打開了,他背後是四人間,有兩張上下鋪,中間放着一只長桌,上面堆着一些生活用品。

聞川朝裏看了眼,床鋪上都睡着人,寝室裏感覺死氣沉沉,窗簾拉着,一絲光也透不進去。

“你們來這裏多久了?”聞川問。

孟多稀奇地看他:“你剛來吧?命挺大啊。”

聞川從衣兜裏掏出從張老家帶出來的糖,遞了一顆給孟多,糖一直揣在兜裏又淋了雨,變得有些黏糊糊的。

“能聊聊嗎?我對這裏不熟,很不安。”他說很不安,表情卻是淡定甚至漠然的。

這強烈的反差令孟多忍不住上下打量他,眼裏帶着探究。

孟多說:“你和我們不一樣。”

聞川沒說話。

孟多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不過保養得很好,眼角一點細紋也沒有,看着頂多二十五、六。他有一雙很漂亮的孔雀綠的眼瞳,一頭烏黑的短發,身材纖細,手腕的骨節微微凸起,顯出幾分營養不良似的瘦弱。

他和聞川坐在門口的地上,盤着腿說話:“城裏剛出事我就來這裏了,也是我運氣好,我在郊外畫畫,那裏人不多,出事的時候撤離得很快。我是第一批來這裏的人,鐘少……你見過了嗎?”

聞川點點頭。

孟多腮幫子鼓着,一點點舔舐糖果的甜味,道:“半路遇上他的,當時還以為死定了,不過鐘少人不錯又有能耐,救了我們。你這糖不錯,我家孩子會喜歡的。”

聞川有些意外地看他。

孟多說:“我有兩個孩子,丈夫外遇常年不在家,我出門那天孩子交給他們的爺爺照顧。”

孟多說着,低下頭捏着糖紙揉來揉去,氣氛一時低沉悲傷起來。

聞川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說:“我有一個大哥,出事的時候他在重災區。我沒找到他。”

孟多擡頭看了他一眼,手指在地上摳了摳,說:“節哀。”

聞川仰頭靠在牆上,說:“你們以後打算怎麽辦?”

“鐘少說我們會等到救援的,我們人多,等到救援的機會更大。”孟多道,“等獲救了,我就去找找我的孩子,一定能找到的。”

孟多手指神經質地縮了縮,笑起來:“他們很乖,你要是看見了也會喜歡的。你有孩子嗎?”

聞川搖了搖頭。

孟多的思維似乎跳躍得很快,他又擡手指了指身後的門,示意道:“這裏的人都失去了自己重要的人,或是愛人,孩子,也有家人和朋友。有的來了之後精神就不大好。”

他指了指腦袋,嘆氣:“越是情況不好的時候,越要堅強,自己千萬不能倒下了。沒人有義務拉着你往前,得自己争氣些。”

聞川點頭:“你很堅強。”

孟多呵呵地笑了:“生活所迫。”

聞川跟孟多聊了一會兒,大致明白了這裏的一些規矩和細節。

一開始來送飯和藥品的是B,就安全上來說,當然更有保障一些。可因為氣氛太過緊張,大家壓力太大的緣故,出現過B假性發情的意外,據說是被一個精神不太好的O給影響了。

那之後,很多B也不大願意來了,于是這個任務還是落到了為數不多的A身上。

這裏便多了一條規矩:每日送飯送藥的人員必須輪流前來,每次必須兩個人搭檔,不允許有A單獨上樓。

但就算是這樣,也還是出了事。

有一日深夜,一個單身A不知道白天受了什麽刺激,夜裏偷偷翻窗上了四樓,他挨個敲門,最終敲開了一扇沒有上鎖的寝室門,裏面的O被強行标記了。

聞川不寒而栗,瞪大了眼睛:“被強行标記了?”

“就在四樓,”孟多指了指樓下,“也是一個四人間,差不多就我們住的位置下方。”

聞川不由動了動喉嚨,下意識往地板看了一眼。

孟多緊張地舔了舔嘴角,說:“那個A一進去就随便抓了個O,另外三個人被吓醒了跑出去求救,等帶着人趕來時,那個O已經被标記了。現場一片狼藉,很慘的。”

孟多說着很慘,眼裏卻亮起了光,又翻來覆去地說:“啧啧,很慘的,很慘啊。”

聞川不由心裏發沉,捏緊了拳頭:“那個A呢?”

“嗯?什麽?”

聞川奇道:“他沒有受到處罰嗎?”

“都标記了,還處罰什麽?”孟多笑了,笑得有些詭異,“那個O也不舍得了啊。”

聞川只覺自己背後冒出了冷汗:“怎麽……這樣……?”

“現在是非常時期,”孟多站起來,拍了拍褲子,“法律不管用了。我們現在缺人手,也缺孩子。”

說到孩子,孟多整個人精神了不少,語調也松快起來:“有了孩子,一切都好說。”

聞川覺得哪裏不對,張了張口,沒說出話來。

等孟多回了房間,聞川站在門口久久不能平息。

他對孟多習以為常的态度,對他看好戲似的神情和詭異的亢奮,心裏忍不住地反感。

可一想到孟多失去了孩子,失去了家人,他又升不起什麽排斥的情緒。

正想着,一個聲音突然在他背後響起。

“噓!噓噓!!”

聞川吓了一跳,回頭看見是對面的寝室門打開了一條縫,裏頭的人正沖他招手。

聞川走了過去:“你好?”

“別跟那個人說話。”這個O長得瘦巴巴的,臉頰凹陷,眼下有很重的黑眼圈,他神經兮兮地比了個“噓”的手勢,小聲道,“那個人精神有問題的!”

聞川:“???”

聞川詫異地道:“孟多嗎?我沒覺得他……”

他想起來孟多提起孩子時,那詭異的笑容,還有屋子裏死氣沉沉的氣息,登時又有點拿不準了。

瘦巴巴的O道:“他不叫孟多,孟多是他孩子的名字。他腦子不正常了。”

瘦巴巴的O擺擺手,唉聲嘆氣的,聞川看他緊張兮兮的樣子,又覺得他的精神狀況也好不到哪兒去。

“他就是那個被強行标記的O,”瘦巴巴的O道,“這裏的人都知道,他被标記之後腦子就不好使了。”

聞川突然意識到什麽:“他說他有孩子……”

“可不是嘛,”對方道,“他有兩個孩子,這倒不是說假的,可半路上就沒了。他腦子不好了之後,就假象孩子沒跟着他出來,可能是受刺激太大了,就忘了孩子死時的慘狀。”

聞川喃喃:“他有伴侶,被他人強行标記會造成精神錯亂,信息素紊亂,嚴重可能造成人格障礙。”

瘦巴巴的O擺手:“差點被搞死了,能撿條命就不錯了。”

聞川渾身微微顫抖起來,見面前瘦巴巴的人——他幾乎分辨不出男女。對方緊張兮兮地左顧右盼,小聲問他:“你有那個嗎?來點?”

聞川心裏咯噔一下:“什、什麽?”

“藥啊。”對方有些不耐,神情一下變了,“我跟你說這麽多,你不報答我嗎?”

聞川往後退了一步:“什麽意思?什麽藥?”

對方搓着手,無意識地磨牙,身體輕微地抖動,腦袋晃來晃去:“新來的怎麽這麽不懂事!他們沒分配給你嗎?那個東西!”

他話沒說完,突然低低地“啊呀”一聲,忙将門關上了。

聞川還沒反應過來,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聞川整個人已經陷入混亂,感覺整層樓裏就沒有一個正常人似的,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被這一拍登時捂着臉“啊!!”了一聲,差點破音。

拍他的人一愣,随即噗嗤一下樂了。

聞川呆呆轉身,發現身後站着熟人——項臣。

在這“四面楚歌”的境地裏,項臣的出現簡直像是一道光,聞川鼻子一酸,心裏被吊起來的驚恐感瞬間落了地,他好不容易控制住了自己沒有飛撲進對方懷裏,伸手緊緊握住了項臣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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