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距離病毒爆發的第三十三天。

聞川和安靜跟着人群擠在一個狹小逼仄的隧道裏,J城避難所裏逃出來的幸存者此時都聚集在此,前面由軍方帶路,後面也有軍方的人殿後。

從很遠的地方隐隐傳來接二連三的爆炸聲,隧道頂上的灰塵随着爆炸簌簌抖落,整個地面也跟着震顫不已。

如今人們已經習慣了,沒有人驚慌失措,只是木然地往前走着,除開遠處的爆炸聲,這逼仄的隧道裏竟只餘腳步聲和衣服摩擦聲,四周很安靜,安靜得令人心慌。

早在幾天前,聞川他們就該跟随軍方進行撤離了,卻在撤離的前一個晚上出了岔子。

安靜穿着灰色的長袍,背着個藥箱,這幾日他都跟随軍方的醫護人員一起搶救幸存者,他戴着口罩,臉上難掩疲憊,他們已經連續24個小時沒有休息過了,喪屍群緊跟在後,随着爆炸的動靜,四周還不斷有新的喪屍群循聲而來,他們一刻也不能停下。

為了制造逃走的機會,避難所發生了大爆炸,在那一炸中軍方和幸存者都死傷無數。

如今隊伍的後面還推着幾張擔架床,上面的人被炸得皮開肉綻,偏生又還活着,吊着輸液瓶就這麽被推着跟在隊伍後頭。

他們醒着時渾身疼痛難忍,血肉黏在了床單上,稍一動便會撕扯出新的傷口,有的地方化膿感染,慘不忍睹,這種時候沒人能再顧及他們,可他們還是想活着,周遲便咬咬牙帶上了他們,言明如果萬不得已,還是得放棄他們,讓他們做好心理準備。

安靜是學醫的,看不得這些,于是自告奮勇跟在最後頭,時刻照顧這些病人。

此時,一個小名叫“晗晗”的Beta小女孩正小聲同他說話。她不過十歲年紀,父母在逃亡中俱喪了命,只剩她一個,在爆炸中她又受了重傷,渾身無法動彈,身上沒一處完好的皮肉,被裹得似個木乃伊,只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說話聲音十分幹啞,道:“哥哥,哥哥。”

安靜取下口罩,轉頭看她,露出暖陽般的笑容,小聲道:“嗯?”

晗晗道:“哥哥,咱們還要走多久啊?”

安靜忍着心頭的酸楚,道:“應該快了,只要能從隧道出去,一定會有辦法的。”

安靜說着,又轉頭去看前面的聞川。

聞川的衣服在逃亡中變得破破爛爛,露出大片背部肌膚,手臂和脖頸上都有爆炸造成的劃傷,昨日為了護着晗晗,不讓她被隧道頂上落下的石塊砸中,他整個人都虛趴在了晗晗身上,結果腦側被石塊砸中,血流不止,當時真把安靜吓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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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聞川頭上包着繃帶,背脊挺得筆直,看起來像把直插入天際的利劍,半點不願屈服認輸,可他明明只是個Omega。安靜心下不忍,又低頭跟晗晗小聲道:“渴了嗎?想聽故事嗎?讓聞川哥哥來給你講故事,好不好?”

聞川這幾日十分低調,若是沒人同他說話,他一整天連吭都不會吭一聲。

安靜生怕他壓力太大,把自己給憋壞了,便想着法子的令他開口說說話,随便說什麽都好,只要別這麽冷着臉,看起來似個木頭般,讓人心裏也放心些。

晗晗懵懂點頭,乖巧道:“好。”她頓了頓又道,“聽故事,身上就不痛了。”

安靜眼眶一紅,他們帶出來的藥品不多,已經快用完了,避難所的物資本來很豐富,但在爆炸中全都燒沒了。

聞川受傷時,信息素也出現了紊亂,把最後的抑制劑和阻隔劑都用上了,如今安靜一顆心也在崩潰的邊緣,樂觀如他,撐不住了。

這隧道還有多長?不知道。

還有多久能走出去?不知道。

身後的喪屍群還在嗎?軍方的人還剩多少?不知道。

出去了就能安全嗎?會不會有大群喪屍就在出口等着他們?不知道。

他們看不見,聽不到,仿佛瞎了聾了,空氣裏散發着腐敗沉悶的氣息,仿佛大家都心知肚明,能活着出去的可能性實在太低。.

一旦身後的喪屍群追上來,別的不說,他們自己就先能制造一次踩踏事件,這逼仄的隧道裏根本沒有地方躲,屆時便是送上門的“自助餐”。

安靜深吸口氣,拍了拍前面的聞川。

聞川正走神,被拍了一下回頭,這幾日他瘦了不少,下颚都尖了,手腕細得仿佛一碰就能折斷般,眉眼裏是掩蓋不住的疲倦和漠然。

他皮膚白皙得幾乎透明了,脖頸下方露出隐隐的血管來,輕聲問:“怎麽了?”

安靜道:“給晗晗講故事吧。”

聞川想了想,點頭,他同安靜換了個位置,輕輕握住小女孩纏滿了繃帶的手,道:“今天想聽什麽?”

晗晗咳了幾聲,道:“那個大金剛哥哥,你跟他吵過架之後,後來怎麽樣了?他還找你玩嗎?”

聞川眉眼柔和下來,嘴角勾起一點笑容,道:“不找了,大金剛哥哥脾氣不好,受不了被人頂嘴還噎得他說不出話來,他很不高興,還說我這樣的以後沒人敢要,便不再來找我了。”

晗晗道:“大金剛哥哥壞!聞川哥哥明明是好人!”

聞川輕聲道:“現在想想,我也有做得不對的地方,其實有時候只要換一種語氣和态度說話,明明意思是一樣的,給人的感覺也會完全不同。不必非得跟對方過不去,說來說去,也沒什麽深仇大恨。我那時候也不大懂事,沒資格說別人脾氣不好。”

晗晗似懂非懂:“那你們和好了嗎?”

聞川點頭:“嗯,和好了。大金剛哥哥氣性大,但消氣也快,不記仇。他其實對誰都挺好的,尤其是Omega,哦對,除了我,他對其他Omega總是很有耐心的,我總見他幫其他Omega打水,提重物,有一回體育課,一個Omega突然暈倒了,恰好他在隔壁打球,第一時間就将人送去了醫務室。大一我跟他結下梁子後,有幾次社團活動,他還替人給我傳過話,倒也不會公報私仇,做事很光明磊落。”

安靜聽得直笑,轉頭打趣道:“前幾日的故事還是‘大金剛哥哥’蔫壞呢,還總暗地裏搞小動作,聽起來跟反派角色似的,這幾日倒是光明磊落起來了?”

聞川淺淺一笑,沒回答。安靜心裏知道,前幾日聞川是拿項臣打趣,這幾日估計是有些想念了,便不自覺又說起好話來。

這樣矛盾,總覺對方時好時壞的,明明就是喜歡上了,卻還不自知呢。

聞川又講了一會兒早年上學時他和項臣之間針鋒相對的趣事,晗晗又發起燒來,打了一針後犯起了困,聞川眉頭蹙起,不忍地看着這小小的身軀。

晗晗迷糊道:“我也想上學……還沒上過大學呢……”

她半睜着眼睛看聞川:“大學……好玩嗎?”

聞川點了點頭,輕輕拂開她額前一縷發絲,晗晗便睡了過去。

推着擔架床的人是軍方的醫護人員,這幾日也跟聞川和安靜混熟了,悄聲道:“她這兩日發燒越來越頻繁了,估計是身體感染嚴重了。若是不能得到妥善救治……”

對方嘆氣,不忍道:“她只會越來越虛弱,沒有多少清醒的時候了。”

聞川心裏一酸,像有只手在心尖上掐了一下,他喉頭一緊,轉過身點了點頭示意知道了。

到了夜裏——實際上隧道裏壓根分不出白天黑夜來,只靠部分人帶着的表計算時日。

快48小時沒休息的衆人撐不住了,前面有人暈了過去,後面的人便斷斷續續地停了下來,有的席地而坐,有的靠在牆邊就昏睡過去了,領頭的人一看只得道:“原地休整。”

聞川接過前面遞來的水,稍微潤了潤嘴皮就給了別人,現在他們的食物和水都十分稀缺,得省着點用。

“老鼠!!”前面有人尖叫,随即響起槍聲。

聞川和安靜站起來往前走去,領頭的人胡子拉碴,一身灰黑,看着狼狽得很,見二人來了,道:“聞老師,沒事了,老鼠已經收拾了。”

聞川低頭看了一眼,他此時腦袋昏漲難受,反應都比平日慢了許多,定定地看了一會兒,才注意到那老鼠是被感染了的,身上毛皮剝落,尾巴斷了,看着十分可怕。

安靜道:“有人被咬傷了嗎?”

領頭的人指了指角落,有兩個人被咬傷了,傷口正慢慢潰爛,黑色的血液開始凝固,這是變異初期的症狀。

那二人也知道自己活不了了,抱頭蹲在地上一言不發,神情呆滞。

聞川走過去,問:“都是Beta?”

二人呆滞點頭。

聞川摸出身上揣的藥品,讓二人喝下去,一分鐘後開始進行抽血保存。

安靜戴着手套,随時提防他們變異,伸手去翻他們的眼皮子和口腔,又摸着脈搏計算心跳。

兩分鐘後,二人維持在初期症狀,尚未完全變異。

安靜道:“延緩的藥起作用了,心跳很快,但沒有停止,眼球有光線反應。”

領頭的人知道聞川是研發人員,激動道:“這是什麽藥?”

“只能暫時延緩病毒蔓延,但不能根治。”聞川道,“我們沒有多少試驗的機會,只能……”

聞川看向那被咬的二人,話不用明說幾人都懂。

活體試驗的機會不多,眼下只能死馬當活馬醫,誰也無力再糾結是否符合規範流程和人文道德了,這是為了全人類。

那二人有了一點期待:“能,能延緩多久?”

聞川道:“上一次試驗,延緩了十五分鐘。”

領頭的人舉着槍,對着那被咬的二人,随時做好了射擊準備。

這一次藥物堅持了三十分鐘,那二人最終還是變異了,領頭人毫不猶豫擊斃了他們。

眼看剛才還帶着期待的生命瞬間被爆頭,倒在了角落裏,黑色的血液從他們的腦後蔓延而出,聞川閉了閉眼,疲憊地轉身離開。

安靜追上來,道:“已經好很多了,只要再改良……”

“就算延緩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也沒有意義。”聞川壓抑地喘了口氣,像是想将胸中郁氣都吐出來似的,他走到半路就實在撐不住了,蹲下了身,将頭埋進臂彎裏,“我們需要的是有效的疫苗。是疫苗!”

安靜沉默下來,站在一邊不說話。

休息了這半小時,身後的槍聲變得清晰了一些。

領頭人當機立斷:“走!要追上來了!不想死就走!”

衆人只得互相推着扶着爬起來,崩潰地繼續逃亡。

領頭人道:“快點!再快點!”

隊伍裏有人實在走不動了,崩潰着跪了下來,幹脆閉眼等死了。

人們從這些人的身邊跑過,目不斜視,沒人有那個精力再拉你一把,每個人都已是強弩之末了,無暇再顧及他人死活。

安靜去拉地上的人:“起來!都走到這裏了!也許前面就是出口了!不要放棄啊!”

地上的人仿佛已然死了,閉着眼不動也不回答。

聞川拉過安靜,帶着他往前:“每個人都得對自己的選擇負責。”

安靜眼眶通紅,忍不住落下淚來,被聞川拉着跌跌撞撞往前,回頭去看,就見幾個零散的人躺倒在地,黑暗逐漸将他們吞沒,死神舉起鐮刀,無人能奈何。

安靜轉頭不甘心低吼:“都走到這裏了!”

聞川拍了拍他的肩,一言不發。

淩晨四點半,正是人最疲憊的時候。

尤其這群人已經不吃不喝走了快48小時,這隧道又長又昏暗,蜿蜒的仿佛沒有盡頭。

他們仿佛已經進入了通往地獄的隧道,就是領頭的軍方人員也快撐不住了。

他們發下了壓縮餅幹,每人只分得一口,聞川再次用水潤了潤幹裂的嘴皮,眼前一陣陣發黑,只覺頭重腳輕。

身後的轟鳴聲卻越來越近了,很快周遲滿頭是血跟鐘昊生幾人一起出現在了隊伍後方。

周遲怒道:“還沒找到出口?!”

鐘昊生眯眼,他的手臂纏着繃帶,人倒是精神,看了眼人群裏的聞川,嘴角勾起不屑的笑容。

周遲這個女Alpha氣勢很盛,連續作戰這麽久也不顯倦色,眼神淩厲,黑發挽起來露出細長脖頸,身上雖四處有傷,卻更顯威懾。

她扛着槍,身後還跟着幾個通訊兵,鐘昊生道:“聞老師的藥還有嗎?”

之前就是聞川用藥阻了那群喪屍一時,但因為時間太短,只掙得一點逃亡時間。

聞川道:“沒有了,我就存了那麽一點,全用了。”

周遲冷聲道:“都走!還站着做什麽?等着送死嗎?”

周遲幾步到了聞川身邊,她身側還跟着顏玉雖是個醫護人員,體力倒是不錯,看起來也挺冷靜的,只是此刻眼鏡缺了一角,看着有些狼狽。

周遲道:“書玉有話跟你說。”

聞川轉頭,顏書玉道:“你先前的藥是什麽配方?”

聞川道:“我不能說。”

顏書玉道:“我這裏還有設備,咱們再做一些出來,你告訴我配方,也許我們能做出延緩效果更強的藥。”

聞川看着她:“如果不是你去抓喪屍做試驗,避難所不會出事。”

顏書玉神色冷漠:“要想研究出疫苗,必須要有活體試驗品。”

聞川點頭:“若是撤回F城,你要多少試驗品都有,你卻偏偏等不得。你置這麽多人的安危于不顧,現在問我要配方?”

聞川冷冷道:“無可奉告。”

周遲氣道:“都這個時候了!你想大家一起死嗎?!”

聞川看着她:“出事前我就勸過你們,我也申請過加入顏中尉的團隊幫忙,我說過我有一種設想可以試試,是你們拒絕了我。那時候你為何沒考慮過可能會拉着大家一起死呢?”

“參與試驗的人不是我能決定的!”周遲道,“那是總指揮決定的!”

周遲說着,目光不善地瞪了旁邊的鐘昊生一眼。

鐘昊生冷笑着,并不搭話。

聞川看了眼鐘昊生,見他依然是一副悠哉模樣,跟之前在學校樓頂時一樣,仿佛壓根不将喪屍放在眼裏。他心裏突然一動,生出荒謬的想法,道:“那我現在有一個設想,你們還聽嗎?”

鐘昊生看向他,顏書玉也盯着他,周遲急道:“你說!”

聞川朝鐘昊生走了一步,視線漠然同他對視,道:“我懷疑鐘先生身體裏有疫苗。”

鐘昊生的笑僵在了臉上。

顏書玉驚訝地看向鐘昊生,周遲也看了對方一眼,蹙眉道:“你失心瘋了嗎?怎麽可能?”

鐘昊生聳肩,攤手:“聞老師,你這麽說……讓我很為難啊。”

聞川拿出了針管:“如果我說錯了,也不過是試錯罷了。鐘先生能讓我抽血化驗一下嗎?”

鐘昊生眯眼,還沒說話,身後尖嘯聲已到,軍方的人怒吼:“快走!”

周遲護着聞川幾人就跑,道:“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鐘昊生起了殺意,悄悄将槍口轉向了聞川,打算在混亂中暗中結果了他。

安靜仿佛有所察覺,突然擋在了聞川身前,護着他往前跑,鐘昊生瞄不準,啧了一聲,暫且收回了槍。

随着爆炸靠近,隧道搖搖欲墜,頭頂的石塊落得更是頻繁。

熱浪從身後撲來,聞川被推得踉踉跄跄,突然就聽前面有人驚喜道:“出口到了!有出口!”

幾人心裏都是一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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