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自那日之後,鹹京城裏一連餘月相安無事,直到小滿這天,連着四五天沒在齊沈懿面前出現過的李铎突然就出現了不說,而且她還帶了兩個人回來。

——是齊沈懿的母親顧氏,以及侍奉了顧氏大半輩子的高媽媽。

顧氏等人被李铎親自安置在了将軍府裏的荷花苑。

荷花苑裏的采光和通風等條件都可以與主院媲美,苑裏的東西也都是李铎讓崔九堂新置辦的。

荷花苑主院近,安靜,适宜養病,而且它後頭還臨着一池荷花美景,是将軍府裏絕好的一處院落。

李铎負着手靠在門框上,眯着眼睛,安靜的歪頭看着屋裏那二主一仆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好在顧氏還算理性,她擦了擦淚水,推着齊沈懿往門口這邊推了幾下。

道:“姑爺是個說話算話的,他那時說小滿之前把我接出來,今日果然就做到了,去,快去替阿娘好好謝謝姑爺!”

高媽媽喚進來一個小丫鬟幫忙收拾顧氏的行禮去了,齊沈懿負着雙手,有些忸怩的來到了李铎跟前。

她站在門裏,李铎站在門外,中間隔着一個門檻兒,兩顆心。

“怎麽不進來?”齊沈懿問。

“不忍心打擾你們母女團聚,啧,我可真是個大好人,”李铎一會兒不在齊沈懿跟前犯賤她就心癢癢,她把手裏折疊整齊的東西塞進一只繡袋裏,然後拿在齊沈懿眼前晃了晃,笑嘻嘻問道:“想不想看看這是甚麽?”

透過李铎那帶着光亮的眼睛,齊沈懿猜到了這人手裏拿的是什麽,她點頭,伸出手:“自然是想看的,給我看看呗。”

可是李铎卻又把東西背到了身後,她揚了揚眉毛,平鋪直敘式的問:“給你的話我能有什麽好處沒。”

“……”齊沈懿就快要受不了這家夥的得寸進尺了。

“你走過來一些,”她先是看一眼李铎,然後大眼睛骨碌碌的四下亂看了一番,催促到:“不是要好處麽,過來些,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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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李铎饒有趣味的挑了一下眉毛,心道難不成齊沈懿這個臉皮薄的要開竅了?

于是乎,懷化将軍施施然的往前挪了兩步,“過來了,好處呢?”

“低頭,低頭過來,”齊沈懿朝李铎招手,然後在這家夥俯身過來的時候,她扶着李铎的胳膊,小心翼翼的踮起了自己的腳……

李铎面兒上不顯,心裏就要樂開花兒了——上次她耍盡手段死乞白賴的忍不住親了齊沈懿一下,結果這人氣的兩天沒理她,啧,這女人,若不是有什麽好處上趕着,她是打死都不會這樣主動的。

然而下一刻,心花怒放的李铎還沒來得及感受什麽叫吹風拂面的溫暖,一陣無法言喻的疼就直接從腳面上鑽到了她的心窩裏,嘶,那叫一個酸爽啊……

“齊沈懿!”李铎抱着被踩的左腳原地跳了幾跳,噴出來的怒火恨不得把後頭荷花池裏整日悠哉悠哉的胖鯉統統都燒成烤肥魚:“你竟然敢陰我!”

将軍夫人一把搶過來裝着自己母親的休書的繡袋,二話不說的撒丫子就朝院門跑了過去。

“你給我站住,齊沈懿!”腳上吃痛的李铎一蹦一跳的追過去,人還沒追上狠話就先放了一大堆:“齊沈懿你等我追上你,今兒要是不把你給吊起來狠狠收拾一頓,我李铎從此改名兒叫李鈴铛……”

屋裏的顧氏和高媽媽互相對視一眼,一個沒忍住噗嗤笑了出來。

李铎,李鈴铛,哈哈哈哈,這還真是個好名啊哈哈哈哈哈……

當然,李铎最後還是沒能如願以償的把齊沈懿吊起來收拾一頓,她已經追上齊沈懿了,心腹親衛李江坤卻突然出現,并遠遠的朝她抱拳行禮。

“我突然想起來外院兒還有點事等着我過去處理一下,”李铎手賤的在齊沈懿軟軟的臉上捏了幾下,笑嘻嘻的沒有一點方才生氣的樣子:“晚飯你就在荷花苑吃,我要是回來晚的話你就直接睡荷花苑罷,好好地陪一陪你阿娘。”

“你很忙麽?”齊沈懿擡眼看着李铎,手裏緊緊的捏着裝了她母親的休書的繡袋,試探着問:“是不是因為我和我阿娘的事,所以耽誤了你很多時間?”

“沒有的事,別亂想,你相公我很忙的好不好。”李铎手賤完了嘴賤,賊兮兮的冷不防就湊過來在齊沈懿的臉上親了一口,并在齊沈懿反應過來之前她就邁步跑了出去。

“回去罷,我忙完了就回來……”李铎嚷嚷着跑遠了。

齊沈懿望着那人消失的轉角,臉上羞的一陣紅過一陣。

鹹京城裏的宦官每兩個人裏就有一個半有私宅,這是個十分不好的風氣,素來喜歡助長歪風邪氣的李铎自然是要湊一腳的。

她的私宅在城西延壽坊的一個巷子最深處,離興源坊不遠,但李铎卻很少來這裏。

“這回已經是第七個了,”李江坤接過李铎扔過來的馬鞭子,先一步敲開宅子的門,引着李铎走了進去:“這次從他身上搜出來一方令牌,正如您此前所料,是王家的人。”

“是麽,”李铎負着手一路趨步而行着:“那這下子可就真的熱鬧了。”

話語間,步履匆匆的一行人走過前院,再穿過側廳,沿着彎曲的回廊一路來到後院。

靠着院牆的隐蔽之處藏着地下室的入口,李铎大大咧咧,進門的時候還不小心讓石頭門框磕了一下頭。

“這什麽玩意啊,”碰了腦袋的人随手在天然的石門門框上拍了一下,對身後的李江坤說:“回頭想辦法把這門再弄得矮一些,不然下回我還是不長心的被它磕。”

“諾,卑職記下了,”李江坤從來摸不透自家主子的腦子到底是如何的清奇,只好盡職盡責的提醒到:“您這邊請,小心還有一道門。”

多虧李江坤提醒,李铎才不至于被第二道門的門框再磕一下——二門是個人工裝的鐵門,李江坤擔心鐵門會把他家阿郎的腦子磕得更加清奇。

彎腰走進二門,再側身有過一小段僅容半人通過的窄道,前頭豁然開朗,李铎終于來到了這個由宅子的前任主人留下來的地下幽牢裏。

刀尖釘籠裏赤膊吊着六個正在打瞌睡的男人,一旁的十字刀架上,綁着今日剛被捉來的新人。

李江坤把從新人身上搜來的令牌呈在李铎面前:“請麾下過目,手下的兄弟已經确認了,這是定國公府暗樁的物什無疑。”

李铎負着手,垂下眸子冷冷的掃了一眼那方黑漆令牌,然後她朝那邊擡了擡下巴,道:“放出來,全部。”

“諾。”李江坤收起令牌,揮手給守在旁邊的衆手下示意了一下。

手下們拿着鑰匙走過去,一陣鐵鎖鏈的嘩啦碰撞聲後,七個王家暗樁被一字排開按跪在了李铎面前。

二十歲的藍袍之人不知從哪兒拿出來一個通體泛着寒光的小匕首,她用拇指拭了拭匕首的刃,邁步來到了第一個暗樁的跟前。

“我也就只有一個問題,”李铎俯下身子來,她一手按在了暗樁的額頭上,一手握着匕首手柄,反手将利刃抵在了暗樁的動脈上。

她強迫這個暗樁看着自己,平平板板地問:“你真正的主子是誰。”

這個暗樁是七個人裏第一個被捉進來這裏的人,他早已經嘗遍了這裏所有的刑罰,他一點也不懼怕,他更不怕死。

和此前一樣,這個暗樁硬着骨頭閉着嘴不回答。

李铎點點頭,手上微微的用力,匕首的刀尖就在潮濕又血腥的空氣裏劃過一個完美的半弧,同時,這個暗樁動脈裏的血也順着刀刃劃出來的口子一下子噴出來老高。

帶着溫度的熱血滋了李铎滿身滿臉,她擡手抹一把臉,閑适的退後一步,歪着頭靜靜的看着被她劃喉的暗樁——就像是看着一根被她切了一刀的白蘿蔔。

這個暗樁的動脈沒有被一下子劃斷,他絕望的倒在地上掙紮着,嗓子裏的血咕嚕咕嚕響的很大聲。

他蜷縮在冰冷潮濕的地上,一點點感受着身上的血争先恐後的從他的脖子上湧流出來。

最後,他開始發冷,開始哆嗦,直至出現幻覺,好半晌之後,他才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慢慢的死去——他解脫了。

在第一個暗樁完全眼下最後一口氣之前,李铎移步來到第二個人面前。

她以和殺第一個人時一模一樣的動作将匕首抵在那人的動脈上。

她舔了一下後槽牙,長長的眼睫上挂着沒有落下的血珠子,聲音平平板板的問出了和第一個人一樣的問題。

就這樣,笑起來像個大孩子一般明朗的人像切菜一樣風輕雲淡的一連抹了六個人的脖子,直到第七個人面前。

“至于你……”李铎接過李江坤遞來的汗巾帕子,不甚在意的擦了一下濺在臉上的血污。

在第七個暗樁一瞬不瞬的注視下,滿臉血污的人突然勾起嘴角粲然笑了一下,潔白的齒,猩紅的血,可怖得猶如十八層地獄裏永世不得輪回的魔鬼。

暗樁的手猛地一抖,他聽見魔鬼風輕雲淡的說:“今兒就算了,夫人還等着我回家吃飯呢。”

轉頭,李铎把匕首遞給一直護在她身旁的李江坤,說:“這個就暫且先關起來罷,等我下次想起來的時候我就再過來看看,要是他還囫囵像個人樣,還能說話,那我不妨就再問問。”

言罷,滿臉血污的人撣撣濺滿血漬的袍子,嘟嘟哝哝的邁步離開了這裏。

李铎回到将軍府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下人說齊沈懿已經歇下了,她在紫微齋洗了澡又換了衣服,甚至還坐在獸爐旁熏了一會兒香,直到确保自己身上完全沒了絲毫的血腥氣,她才踏着月色來了主院的卧房。

她離開前準許齊沈懿陪着她母親的,可是齊沈懿卻只是陪着顧氏吃了晚飯,又和顧氏聊了一會兒,等到顧氏入睡之後,她就回到了主院來。

李铎知道,齊沈懿這是在等自己。

昏暗的主卧裏只留了床頭一盞燈燭,齊沈懿散發躺在卧榻上,似睡着了,面容靜好。

李铎蹑手蹑腳的坐在了床邊,她抱着胳膊獨自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把視線落在了齊沈懿的臉上。

“怎麽現在才回來,”齊沈懿不知何時醒了,她一手揉着眼睛,一手拉着李铎的小臂坐了起來,沙啞着聲音問:“你餓不餓,吃飯沒?不然我給你煮些宵夜罷,啊對了,現在什麽時辰了?”

“快子時了,”李铎的心裏莫名的一片柔軟,似乎這些年來的金戈鐵馬為的就是這一時半刻的浮世偷安,她撫了撫齊沈懿的如瀑長發,壓低了聲音說:“齊沈懿,我好想搬回來和你一起住啊。”

齊沈懿的迷糊覺似乎還沒有完全醒過來,這會兒的她還有些不太清醒,于是接嘴到:“那就搬回來啊,你那麽橫行霸道,又沒人敢攔着你。”

李铎笑了笑,湊過去把自己的額頭貼在了齊沈懿的額頭上。

“你身上好涼,”齊沈懿縮縮脖子,嘟嘟哝哝着說:“三郎,你身上好涼……”

“呵,”李铎用鼻子蹭了蹭齊沈懿的小鼻頭,追問到:“你方才喚我什麽?”

困的不像樣的人有氣無力的把自己半個身體的重量都靠在了李铎的手臂上,聽話的重複到:“三郎,小三郎。”

李铎無聲的笑着,并在齊沈懿的迷糊勁兒過去之前重新把她摁回了被子裏。

她卻側起身子來抱着她的胳膊不撒手,撒嬌似的帶着鼻音說:“你不是說要搬回來麽?不準走。”

“真沒見過睡個覺能把自己睡得跟吃醉了酒似的,”李铎騰出一只手來輕輕的拍撫着齊沈懿的後背,音容皆是無盡的溫柔:“行,不走,你安心睡罷,我在這兒陪着你……”

真希望,希望你在清醒的時候也能這樣直白的給我說你心裏的所有想法,而不是總是小心翼翼的怕給我添麻煩。

然而今夜的齊沈懿到底是清醒還是迷糊的,最終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以前的時候,每次齊沈懿半夜醒來之後就再難入睡,她時常抱着被子坐在床角裏,一坐到天亮。

她怕黑,怕一個人睡,甚至也怕做夢,她羨慕那些有阿娘哄着入睡的孩子,她羨慕那些有兄弟姊妹相伴的孩子,她羨慕所有可以理直氣壯的被愛着的人。

如今,她的身邊出現了這個名叫李铎的家夥,雖然知道自己和這個人之間不可能有什麽感情上的糾纏——有的話也只是她獨自的一廂情願,但齊沈懿還是特別特別高興的。

她想,有生之年,她終于也嘗到了被人關切着的滋味了。

其實,母親顧氏也是十分關切她的,只是母親的那份關切裏,飽含着的盡是對她的歉意與愧疚。

人總是貪心的,齊沈懿自問也不例外,她想要一份關切,一份發自內心的,真真正正的關切。

不巧,這份關切,竟然讓她從最大的合作夥伴李铎身上感受到了,齊沈懿想,母親如今既然都已經離開齊家了,那麽離李铎大事終結的日子應該也就不遠了。

以後,她要慢慢的離李铎遠一些了,雖然他們成親才不到三個月,可是他們分別的日子也越來越近了。

她得讓自己和以前一樣變得冷漠起來,這樣的話,将來離開的那一天她或許才不會太過痛苦。

她是個感情用事的俗人,她是個畏頭畏尾的膽小鬼,她害怕自己的世界裏再也沒有李铎這個動不動就愛犯賤讨打的家夥。

她好像真的,真的喜歡上了李铎這個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閱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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