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這個想法從齊沈懿的心窩裏冒出來的同時,一只手小心翼翼的伸過來,輕輕的幫她将貼在臉頰上的頭發撥到了旁邊。

“李子恪,”靜谧無聲的深夜裏,閉着眼的齊沈懿聽見自己鬼使神差的說:“我好像真的喜歡上你了,可是我又有些不敢喜歡你,怎麽辦吶?”

李铎的手頓了一下,撥開齊沈懿的碎發後,她留戀地用帶着老繭的拇指的指腹撫了撫那細致柔軟的臉頰。

“我是個好人,卻又不是個好人,”李铎的嘴角帶上了自嘲的笑意,靜谧的夜裏,她低啞的聲音裏帶上了明顯的顫抖:

“懿兒,終有一日,你會憎惡我的,如今有多喜歡,将來就會有多憎惡,如此的矛盾折磨,倒不如你從頭到尾都像以前一樣對我……”

親而不近,疏而不遠。

“可是,是你先對我好的,”齊沈懿緩緩睜開眼,不甚清明的眸子裏倒映着李铎一個人的影子:“既然是你先惹得我,那為什麽不允我再惹回來?欺負人也不是這樣欺負的呀。”

“終歸是我對不起你在先的。”

李铎終于收回了手,她的拇指和食指來回不停的搓着,似乎是在回味着方才那柔軟的觸感,直要把那感覺牢牢記在心裏才好。

“我已經把你暗查我父親的事情透漏給君後娘娘了,”齊沈懿說:“凡是你交代給我的事情,我都辦好了。”

李铎雙手攏進袖子裏,低低的笑了一聲:“我知道,你其實一直都是個有能耐的姑娘,你只是不想招惹誰,所以才整日扮作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你可真是個扮豬吃虎的高手。”

齊沈懿沒有再說話,她不知自己是何時已經松開的李铎的胳膊,她抱着被子翻了個身,再次沉沉的睡去。

好像方才那一段小心翼翼滿懷期待的表白,只是齊沈懿夢境裏一個無足輕重的小插曲,而只要齊沈懿只字不提,這世上就再不會有人知道她做了一個怎樣美好的夢。

……

之後的日子裏,夏暑愈近,李铎一如往昔的忙碌,同時也再沒有陪齊沈懿吃過一口飯。

就連顧氏也看出了女兒的不妥之處,她問:“和姑爺吵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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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沈懿戳着碗裏的青菜,泯着嘴搖了搖頭。

“那這陣子你為何一日三餐都在阿娘這裏吃?”顧氏到底是過來人,開口便是一針見血。

“宋國使團月末入京,他整日裏忙得腳不着地,”齊沈懿低下頭去扒飯,嘴裏很快就被她塞得鼓鼓囊囊的,口齒不清的時候,旁人或許就也聽不出來她聲音裏的哽咽了:

“他早上卯時一刻就出門了,夜裏也要等到宵禁之後他才回來,對了阿娘,大夫說您最近的情況轉好了很多呢!”

“你這孩子,什麽時候學會這般狼吞虎咽的吃相了?”顧氏笑着,用竹筷在齊沈懿的飯碗前虛虛攔了一下,嚴謹認真的将齊沈懿的吃相規規矩矩的扳正過來:

“說起這個來,李姑爺待我們母女可是真心實意的好,喏,自打住進來至今,荷花苑裏就連高媽媽也都胖了兩三圈兒呢!”

一旁,高媽媽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了低頭,她沒有在這裏白吃白住,她幫着內院的楊嬷嬷給将軍府裏辦了好多事兒呢!就連外院的崔大管家都誇了她能幹呢!

“阿娘,”齊沈懿垂着眼睛咽下一口平淡的蔬菜,說:“我之前聽您的話,在楊嬷嬷和崔大管家的幫助下,在外頭置辦了一些可以掙錢的物業,前幾日,我把本金還給将軍府的賬房之後,發現自己還剩下不少,阿娘,如今我手裏也算是慢慢有積蓄了呢!”

齊沈懿沒能立馬改掉這這些時日來養成的壞習慣,沒有恢複到以前食不言寝不語的模樣。

她戳着碗裏的米粒,說:“要是什麽時候您想出去走走轉轉,阿娘,我帶您去呀。”

“那敢情好啊,”顧氏放下竹筷,擦了嘴角,笑着說:“以前就總想着出去走走看看,去看看江左的秀麗,去烤烤西府的暑天火爐,最好也還能再看看北地的八月飛雪,東邊的大海我也想去看一看,只是不知道懿兒你口袋裏的錢夠不夠,哈哈哈。”

齊沈懿由衷的笑了——自從離開牢籠一樣的齊家,母親臉上的笑容就越來越多了。

“兒有錢的,兒有的是錢,”齊沈懿挺着腰板兒給母親打包票說:“只要阿娘想去的地方,懿兒一定都能帶着阿娘親眼去瞧瞧!”

齊沈懿來了興致,放下竹筷手舞足蹈的說:

“阿娘阿娘,到時候,咱們冬天的時候去江左,在珀秧湖上釣魚,在湖面上泊舟,在烏篷船上煮酒吃魚,春天時咱們順着江左北上,去東邊看海看日出;到夏天的時候咱們就去西疆新月府,學着當地人的樣子,邊吃西瓜邊烤火爐,等到了八月,咱們直接從新月府去翰海城看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該是極美的呢!”

顧氏故意繞話到:“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樓漠府志》裏有寫,若要在北地看八月飛雪的話,蒹葭城當是首屈一指的,蒹葭離新月府不遠,不若咱們就去蒹葭城如何?況且,聽說咱家姑爺此前就一直擔任的蒹葭守将,那是咱們秦國最北端的大門,如果有幸,我也想去看一看呢……”

去蒹葭城看一看,看看自己少時的同窗友人,當年究竟将自己的熱血灑在了怎樣一方燦爛而熱烈的土地之上。

齊沈懿順嘴就和母親聊起了各地的風土人情以及地理雜志,這一對飽讀詩書的母女,說到意見不一的地方時還竟然還會捧着書本起争執。

一身禁軍戎裝的李铎抱着刀站在門外的回廊下,靜靜的聽了一會兒屋裏人的聊天,最後,在李江坤和李常寧的輪番催促下,她才依依不舍的悄無聲息地離開。

後半晌,齊沈懿被楊嬷嬷有事兒找去了,高媽媽給顧氏端來藥,抿嘴笑着說:“中午用飯的時候咱們姑爺回來過了,在門外站了一柱香的時間,聽了會兒您和懿姑娘聊天,然後就悄沒聲兒的又走了。”

顧氏蹙着柳葉眉,強迫自己喝了幾口濃稠的湯藥,她覺得自己愈發的不濟了。

放下只吃了兩口的藥,顧氏到問:“和鄉下你那堂妹聯系的如何了?”

“已經聯系好了,您盡管放心就好,”高媽媽端起藥碗,不禁開口勸到:“夫人啊,您好歹再吃兩口罷!”

“不吃了,”顧氏靠在卧榻上,疲憊的閉上了眼睛:“就最近這兩天,趁着宋國使團進京,咱們就動身罷……”

高媽媽悄悄的紅了眼眶,她強忍着聲音裏的哽咽,應到:“是,夫人,老奴知道了。”

……

有錢能使鬼推磨,高媽媽很快就安排好了去鄉下的事情,只是顧氏一直沒有給女兒齊沈懿說這件事,直到出發的前一天傍晚。

這日,李铎很早就從南衙下值回來了,她和往常一樣先在紫微齋裏換上常服,然後簡單的收拾了一下,就直接去了荷花苑。

屋裏的氣氛有些不好,李铎猜到是因為顧氏給齊沈懿說了她要自己到鄉下将養的事了。

齊沈懿努力忍着不讓自己的眼淚流出來,可是當李铎走進來,來到她身邊的那一瞬間,她努力建設起來的所有防線頓時土崩瓦解,她不僅流了眼淚,而且還止不住地哭出了聲。

她是一個頂聰敏的人,她在母親開口說出第一句話之後就想明白了母親此舉的用意,果然,最後連生養她的母親都要離她而去。

她最後真的要變成一個孤家寡人了嗎?

“子恪,我不想讓母親獨自去鄉下将養的,不想的,你幫我勸勸她嘛,你是她的姑爺,她肯定願意聽你的話的,子恪我求求你,你幫我勸勸阿娘罷,我不能最後連她都……”都失去了。

齊沈懿兩手拉着李铎的手,失聲痛哭中不停的晃着她的手哀求着她。

李铎雖然想到了顧氏最終會走到這一步,但她沒有想到,顧氏竟然會這麽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懿兒……”李铎的手握住齊沈懿瘦小的肩膀,幾番抿嘴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勸慰,只好說:“你先別哭,先跟我回主院好不好?”

“我跟你回主院,你幫我勸勸阿娘,好不好?”齊沈懿仰臉看着比自己高出許多的李铎,視線被淚水模糊,便是近在咫尺間,她也看不清李铎臉上的任何表情。

“呦喂,還知道跟我談條件吶,”李铎用手指背面揩去齊沈懿臉上的淚珠,故作輕松的笑到:“看來還沒有哭傻。”

齊沈懿松開李铎的手,她抽噎着聲音滿目淚花,頭也不回的就朝外走去,一路上不停的自言自語:

“我這就乖乖的回主院去,子恪你留在這裏幫我勸勸我阿娘,鄉下的條件不比鹹京,不比将軍府,我現在也不能立馬就和她一起去鄉下,你讓她再給我一些時間,等你的事情結束之後,我立馬就和她一起走,我不眷戀你的好了,我不貪心了,我錯了我知道錯了,我不該貪圖你的好的,我錯了,子恪,我真的知道錯了……”

說着說着,哭着哭着,齊沈懿倏而就走不動了,她兩腿發軟,最後幹脆就直接停步蹲在了通往主院的路上。

往日裏那麽短的一段路,如今竟然長的讓人走不到盡頭,長得她筋疲力竭再不敢有任何貪心。

将軍夫人也顧不得被旁人看去狼狽而笑話她了,她把臉埋在自己的膝蓋上,放聲痛哭的聲音每一聲都撕扯着李铎的心官。

那般的疼,仿若要撕裂她的心肺。

李铎走過來,提了提衣裾蹲在了齊沈懿身邊,她一下一下的撫拍着齊沈懿的後背,這傻姑娘這樣嬌小,該如何承受和至親之人的生離死別呢?

“懿兒,你,你聽我說,”李铎在亂七八糟的腦子裏快速和潦草地組織了一下語言,她壓低了聲音說:

“宋國使團提前行程,眼下即将入京,明日下午時分,我阿兄作為護送使團的邊關大将也要跟着一起回來鹹京,懿兒,蒹葭城裏那些委屈了十一年的英靈們,終于就要釋然離開了。”

齊沈懿哭的太痛,她甚至沒有聽清楚李铎到底說了些什麽,只依稀覺得是個好消息,于是她含糊不清的對李铎說了一聲“恭喜”。

李铎沉默了片刻,直接委身在地上坐了下來。

她半曲着兩條腿,胳膊肘搭在膝蓋上,沒樣沒相的像個大馬猴一樣。

她給齊沈懿遞了一條幹淨的汗巾帕子,說:“你知道你阿爹為何在當年蒹葭城破以後,對你阿娘就成了如今的态度麽?”

齊沈懿用李铎的汗巾帕子胡亂的擦了臉,帕子上是怡人的薄荷香,她吸吸鼻子,抽噎着說:“當年朝廷追責蒹葭困城之戰,我外祖和舅父被判處斬首,顧家從此沒落,阿爹對阿娘就再也沒了當初的愛護,所以……”

“那只是你阿爹用來掩人耳目的說法,”李铎打斷齊沈懿,漆黑如墨的眼睛裏明明聚着化不開的苦楚,出口的話語卻異常的涼薄:

“當年之事牽連甚廣,事後你阿爹奉帝命繼續暗中追查,不幸,他追查到了自己枕邊人的頭上,查到了你母親顧氏的頭上。”

“不不,不可能,這不可能!”齊沈懿擡起頭,瞪大了眼睛看着李铎漠然的臉,頭搖若撥浪:“我阿娘只是一個普通的深閨女人,她和你們李家從來沒有任何交集,她不可能害你們李家的人的!”

“她确實沒有想要害李家人,她更也沒想過會害蒹葭城裏的任何一個人,”李铎兩手握拳,幾番暗自平複着自己的情緒:“可是,她确實幫了一個人,幫那個人偷偷修改了時任戶部尚書的你的阿爹齊白批複給蒹葭城的受災糧,”

李铎控制不住,咬牙切齒的将剩下的話說了出來:“整整二十萬石!”

言罷,李铎痛苦的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撕心裂肺卻又極其平緩地将當年的事情陳述給齊沈懿聽。

當年羌奴入冬之際遭受天災,同在一片天空下,靠農耕生活的蒹葭自然也受了災。

蒹葭當年秋收的糧食本就少之又少,城中的儲備糧食又被調到西邊戰場去了,守将李恭德一邊向樓漠城的守備将軍王鑒求糧,一邊飛書朝廷,請求帝君下旨批複樓漠城增援蒹葭城。

時秦宋的西北之戰爆發的十分突然,李恭德和長子李铮是在做了萬全的準備之後才調兵遣将,去馳援西北戰場的李家老二李钊的。

對于羌奴的舉族圍城,李恭德準備的便是一個字——耗。

若當初羌奴新可汗以天災之難請求蒹葭城施以援手,良将李恭德是已經在城外給羌奴劃好了避難用的村莊的。

可是羌奴掠奪成性,上來就拼了命的硬打,李恭德按照計劃選擇閉城不戰。

若在樓漠城王鑒的糧草資助下,蒹葭城有十足的把握把羌奴耗下去。

可是,時間一日日過去了,朝廷和樓漠的回複皆都遲遲沒有到。

蒹葭城內的糧食日漸減少,将士們最後已經到了煮樹皮吃樹皮的地步,王鑒部對蒹葭的求援也依舊不見回複。

終于有一日,堅守城池的李家軍遙遙就看見了王鑒部的行軍大旗,他們歡呼慶賀着,所有人都重新點燃了生的希望。

那日,餓得兩腳發飄的李铎也親眼看見了王鑒部的行軍大旗。

可是最後呢?

王鑒部突然就又撤兵了,羌奴發了瘋似的開始攻城,李恭德知道事情有變,便趁夜将城裏那幾個不足十三歲的孩子都送了出去。

王鑒部為何中途撤兵?

因為王鑒收到了來自他妹妹——君後娘娘的求救信。

那年入冬,東宮的太子儲君一病不起,走投無路的君後為給重病中的太子驅邪,便聽信一個巫師之語,與巫神歃血為誓,願祭獻給巫神陽靈至少五千,以給太子換取陽世的性命六十年。

就這樣,君後無意間在帝君那裏聽說了蒹葭城的災情後,就和齊沈懿的母親顧氏合謀,借着天災人禍聯袂制造了那場蒹葭城破之案。

于內,君後娘娘叫顧氏偷偷更改其父親顧老大人回給蒹葭城的朝廷救災批複,并且偷走了她相公齊白調撥給蒹葭城的二十萬石軍糧的邸報。

于外,君後娘娘偷偷去信将近五十封給鎮守樓漠的兄長王鑒,叫他拖一拖對蒹葭城的馳援。

只要太子性命安好,無論是君後娘娘還是王家,亦或還是顧氏,他們的榮華富貴就都能得保住,最主要的是,君後娘娘能不失去她的愛子。

于是,在天災人禍的掩飾之下,當年的蒹葭城破之戰,就這麽順理成章的發生了。

巧的是,當年戰死在蒹葭城裏的李家軍兒郎,不多不少正正五千人。

不知是機緣巧合還是什麽原因,蒹葭城破之後,東宮太子的病情果然好轉,直至出年之後漸漸康複。

蒹葭城的那五千兒郎,他們是保家衛國的英雄,可是他們原本可以不用死在那一戰裏的,他們原本還可以用更長久一些的生命來熱愛腳下的那一方熱土的。

可是,可是,眨眼之間,城破人亡,灰飛煙滅。

人心有多可怕?便如君後娘娘之愛子。

君後娘娘的愛子之心于情于理上都是沒有不錯的,可是那一切造成的後果,卻是要他們李家的邊軍兒郎用性命承受。

這個公道,又是要誰來還給蒹葭城裏的那五千英靈?!

作者有話要說: 端午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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