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胭脂樓的前庭是一座美麗的花園。

各式各樣的花依生長開花季節不同,依顏色、依高矮、依花期而做了安排與種植,因此不論何時走進這座花園,必能見着花開滿園、花香處處的場景。

胭脂樓的後院是一片寸草不生的硫磺地,一踏進後院,帶着硫磺氣味的熱氣便撲鼻而來。

所幸這硫磺氣味并不刺鼻,溫泉水也是所有女人趨之若鹜的白湯,因而每日到後院泡湯的人還真不少。

當然,也只有隸屬于胭脂樓的人才能享有這樣的福氣。

然,這樣的福氣,得來可不容易。

聽說當年胭脂樓要從繁華的街道遷址到這原本雞不生蛋、鳥不拉屎、烏龜不靠岸的廢墟時,可是吵得雞飛狗跳呢。

先不論原先那一片早已荒廢不堪使用的廢墟需要花費多少金錢與時日整理,更糟的是聽說……廢墟鬧鬼。

“不鬧鬼怎能用區區一百兩買到這一大片土地?”

聽聽,當時的花主說的是甚麽話!仿佛能用如此賤價買這地還得感謝鬼似的。

“還有,這裏那裏圈起來的地方,不許讓人亂挖,也不許讓人填地,等我發落。”花靜初從懷裏拿出一張圓攤在桌面上,纖指對着上頭那範圍不小的一圈指了又指。

“花主留這塊地作何用處?”李管事湊過來将圖看個仔細。

“挖溫泉。”

“溫泉?這種地方會有溫泉?”劉嬷嬷驚訝極了。在這個城鎮待了這麽多年,她還不曾聽過有此一說呢。

“當然有,不然我買它做啥?”花靜初自信滿滿。

“不是因為只要一百兩,不買可惜?”李管事實話實說。

“若流不出溫泉水來,一兩銀子我也不買。”

“可這地方沒聽說過有溫泉。”劉嬷嬷斟酌着用詞:“花主您該不會是……受騙了吧?”

“受騙?”花靜初哼了聲。“人确實會騙人,但鬼可不敢騙我。”若非消息可靠,她豈會做賠本生意。

“鬼?甚麽鬼?哪來的鬼?不會是真的鬼吧?”劉嬷嬷驚吓地伸手在胸口處直撫。

“都說廢墟鬧鬼了,還能是哪裏的鬼。”

“啊!”劉嬷嬷聽得臉色慘白。“所以花主說的鬼是廢墟裏的鬼?原來廢墟鬧鬼不是鬧鬧而已,是真的有鬼?!”

“不然這種事我找誰探聽去?”花靜初說得理所當然。“強龍不壓地頭蛇,問事情當然找‘在地’的才清楚。”

“可可可……”也不需要這麽“在地”吧?劉嬷嬷緊張得連一句話都說不好了。

“那……花主挖溫泉做啥?”

“養顏美容、膚柔肌滑、舒筋活骨、延年益壽。”溫泉的好處讓她随便脫口就能說上幾個。“等着吧,日後,你們必定會對我今日這大刀闊斧的決定感激涕零的。”

結果,遷址五年來,“美人湯”成了胭脂樓裏的姑娘每日必到之處。

這泡湯的好處全讓花主說中了,習慣之後,一日不泡還會覺得渾身不對勁呢。

“翠玉,你先起來吹吹涼風吧,瞧你,臉都泡紅了。”從澡堂沖好澡出來,剛踏進溫泉池的珊瑚好心提醒着。

她将豐盈長發盤在頭上用發簪固定好之後緩緩坐落池底,原本緊繃的肌肉讓溫熱的泉水一浸一逼之下,她忍不住舒服地呼口氣。

“呦,你們倆今日的手腳倒是挺快的。”不着寸縷的金風毫不扭捏地走向老位置。她耐熱,喜歡水溫高一些,越接近溫泉出水口的水溫越讓她滿意,況且那個位置絕不會有人跟她搶。

“嗅?翠玉妹子,你今兒個怎麽啦?昨晚伺候的男人沒讓你滿足是嗎?怎麽噘着一張嘴?”

聞言,翠玉噘起的唇努得更高了。“劉嬷嬷說從沒見過像我這麽不會‘叫床’的花娘,要我天天找她練,練到她滿意為止。”

“呵呵……就跟你說你那聲不由衷的嗯哼遲早讓花主抓包的,果不其然吧。”

“聲不由衷?”翠玉洩氣地垮下雙肩。“我能想的能學的都揣摩了,遲遲遇不上能讓我欲仙欲死一回的男人,我能怎麽辦?”她苦惱嘆息。“我無法體會,無法學以致用嘛。”

“可憐的妹子,聽你這麽說,姐姐我可就幫不上忙了。”金鳳本來還想親自示範“嗯哼”個兩聲讓她聽聽的。

“要不,我聽說西城家的霍公子溫柔又有技巧,下回讓李管事安排你伺候他一晚如何?”珊瑚笑着提議。

“那可不行,人家霍公子對紅緋可是着迷得不得了,已經連續好幾個月都只找紅緋伺候了。”另一名花娘珍珠也踏入池中。

“真的?”翠玉揚眉,目光所視是正好出現的正主兒。“那霍公子可有表示?”

聞畝,紅緋要裝作沒聽見已是不能了。“我……我沒聽他提起。”

“唉……你不會探探他的口風,暗示他一下嗎?”

“我……”紅緋垂下頸項。“我想,他若真有心,終會開口的。”

“男人有時候就是這點要不得,太容易得到就不懂得珍惜。改日讓紅緋拒絕他幾回,看他急不急。”金風有感而發。

“可是……我想見他。”

“吼!”金鳳沒好氣地跺了下腳,豐盈白嫩的乳房晃出一道誘人弧線。“我倒覺得金風說的法子可以試試。”

“花主?!”紅緋對着甫至的花靜初讷讷一喚,心裏有些急、有些慌,卻不知道該說甚麽好。

“哎呀呀……這霍公子溫柔歸溫柔,唇舌功夫還挺帶勁的。”只見花主雙手支腰走近紅緋,繞着她的身子轉了一圈。

“瞧他肯定将你從頭到腳啃得幹淨,一點也不願浪費呢。”那青青紅紅的疼愛痕跡,還真是無一處遺漏呢。

“花主……”紅緋雙手掩面,臉頰紅透的模樣還真可愛。

“不過,他若真的跟我開口要你,你怎麽說?”花靜初找個石階坐下,沒有要泡溫泉的她穿了件薄衫,微敞的衣襟因她坐下的動作而露出些許春光。

“我……我……”紅緋嬌俏臉蛋上有着猶豫與欣喜的複雜神色。

說實的,若真有那麽一天,她心裏肯定會很旁徨。

女人嘛,誰不希望能嫁個好人家?有人疼、有人寵、有人将她護在胸懷小心呵護。

就算她是花娘又如何?

誰規定花娘不能相夫教子、不能有美滿的歸宿?

然,對三妻四妾習以為常的男人,可知曉女人心底的酸?可知曉女人争寵的苦?可知曉女人對年華老去、夫君變心的惶恐?又可知曉女人獨守空閨、夜夜垂淚的無奈?

不,他們不會懂。

就如同他們不懂一夫一妻、從一而終的夫妻制怎麽可能會有人崇尚一般。

就算是明媒正娶的大家閨秀也會面臨如此難堪之局,更何況她只是個永遠成不了正室,頂多只能被收為妾,毫無地位可言的花娘。

真情真愛能維持多久?

情欲糾纏又能厮磨幾年?

當比她更年輕貌美的女子出現時,他恐怕會失心地連她的樣子都記不起來。若此,她寧願不曾嫁人、不曾交心,安安穩穩一輩子一個人。

“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辦。”紅緋說出的心裏話,惹得其他花娘心有戚戚焉。

紅緋的顧慮她們都懂,正因為都懂,所以她們不會說好聽話,不會鼓舞,不會慫恿,但永遠祝福。

“不知道該怎麽辦就乖乖過來将避妊藥喝了。”不知何時劉嬷嬷已提着一個大茶壺端着一碟碗站在溫泉池邊了。

“劉嬷嬷,您時機總是抓得這麽準。”珍珠笑嘆着。

“抓不準怎麽行,出了事我可承擔不起。”劉嬷嬷一語雙關。“來來來,一個個排隊,喝完有賞。”

“什麽賞?”翠玉頭一個靠過來,黑白分明的大眼眨呀眨的。

“吳記餅行的桂花梅餅。”

城鎮上最有名的百年餅鋪,那餅松軟得入口即化,包着桂花與梅子的內餡香氣撲鼻,還沒嘗到口,光是聞氣味就已經令人頰內生津了。

這麽出名的糕餅光是買就得排上好幾個時辰還不一定買得到,卻能趕在店鋪開門前一大早先送過來胭脂樓,若說吳記餅行與花主沒有特殊交情,誰信?

“我先喝。”翠玉接過碗就往嘴裏灌,一會兒也不願多等。

“哎呀,翠玉上輩子一定是好吃鬼投胎的。”

“對,你們都不愛吃,不愛吃全都給我。”翠玉嘴裏含着糕餅含糊開口。“喂喂喂!別搶,我可沒說不愛吃”

“該我了,我先……”

任着姑娘們笑鬧,花靜初含笑行至一旁讓人泡足浴的淺池,蹲落琉璃身邊。

“身子如何?”

“花主別擔心,喝了尹大夫開的藥之後已經好多了。”琉璃對着花主展顏安撫,浮現病态的頰白蒼蒼的。“只是給花主添麻煩了。”

“麻煩個鬼。”花靜初不悅地揮揮手。“我方才問過尹大夫了,你這次的傷得好好調養才行,每一帖藥都得按時服用,可別拖了。”

“我知曉。”

“上茅房時會有些疼痛,甚至尿中有血時也別太緊張,休養個十天半月就會好轉,若沒好轉,我拆尹大夫的臺去。”花靜初前頭說得傭懶的暖嗓,越到後頭越見狠勁。

“花主。”琉璃被花靜初吓了一跳。“尹大夫人這麽好,您別把他吓跑了。”

“真要跑早跑了。”喝完藥的翠玉又端着兩碗藥湊到琉璃身邊。“來,你的。”

“翠玉好貼心。”琉璃接過藥,揉揉翠玉的頭。

“花主,您也有分。”另一碗藥被遞到花靜初眼前。

“我?”

“刑爺昨夜不是上胭脂樓來找您了嗎?”

“真的?”

後頭一個個加入美人湯的花娘一聽幾乎全擁過來了,一副副曼妙玉體羅陳,有人甚至親密地摟抱着花靜初,完全不怕被吃豆腐,只想靠近一點,聽個仔細。

“聽說還進了花主的房。”金鳳好心補充。

“呵呵,那花主還不喝?”珊瑚故作驚訝。“難不成想偷偷懷上刑爺的孩子?”

“喝杯茶的工夫就能懷上孩子?是你們高估了我還是低估了刑爺?”

“只喝茶?”金鳳挑了下修長的眉。“羔羊好不容易誤闖狼圈,怎麽能如此輕易讓羊脫身?”

“難道要我将爺打昏拖上床?”

“嗯嗯。”還真有人猛點頭。

“不然到底有甚麽事讓刑爺得親上胭脂樓一趟?”翠玉納悶了。既然有心來,又何必急着走?

聞言,花靜初柳眉微挑,總是帶笑的眉眼似乎透着一絲絲埋怨。

“不就上回幫了刑部一點小忙,刑部尚書準備了一份禮要刑爺親自交給我以表謝“甚麽樣的禮?”有人等不及地想知道。

“進貢的紅參。”

“哇!那可是不得了的好貨呢。”花娘們嬌呼一聲。“看來這刑部尚書也是有心人呢。”

“姐妹們,你們搞錯重點了吧?”金風忍不住嘆息。“咱花主可有在意送來的是什麽禮?重點是誰送來的才是吧,所以我說這刑部尚書是內行人。”她緩了口氣。“可花主就外行了。”

“怎麽說?”花娘們有些詫異。

花主若外行,天底下就沒有人能稱內行了。

“讓讓。”只見金鳳輕輕推開姐妹們來至花靜初身邊,一把拉起她将之擁入懷裏不說,還扭動嬌軀蹭呀蹭的,倘若花靜初是男人,肯定被蹭得噴鼻血了。

“刑爺,您明明知道奴家根本不愛甚麽紅參。”她學着花靜初的嗓音演着該如何向刑觀影索愛的戲碼。

“奴家我啊……只愛舔爺身上的‘人參’呢。”

“噗哧!”

許多人禁不住這一鬧全噴笑了。

“好。”翠玉頻頻向金鳳比出大拇指,笑得眼眶泛淚。“金鳳姐這話比喻得妙呀!”

“好吧。”被當衆笑鬧的花靜初也不生氣,豔美的唇鐘了鐘。“明兒個我請金大班來咱們胭脂樓一趟。”

“花主要安排大夥兒看戲曲嗎?”金大班的名號誰不知曉。

“真好。這回是甚麽樣的戲碼?”

“我聽說有一出‘桃娘戲情夫’正火着呢。”讨論得還挺熱烈的嘛。

“這出好。”有人舉雙手贊同着。“花主,咱們瞧這出戲好嗎?”

“不好。”被迫擠在衆人之間的花靜初讓熱氣暈紅了臉。“我有更好的戲碼想請金大班先瞧瞧能不能上得了臺面。”

“甚麽戲碼?”竟然有花主中意的戲碼?真是好奇死了。

“金鳳舔人參。”

“噗哧……”這一笑,笑聲響亮地穿過後院直往前庭蔓延過去,久久不散……

不對!不對不對!花靜初一骨碌從床上坐起,原本朦胧的睡眼經這一驚,簡直比火炬還昭亮了。

她竟然被蒙了?!還當下沒察覺!又怎麽會沒察覺呢?

那一日他行徑明明如此異常,她卻癡傻地沉溺于他親自上胭脂樓來見她的喜悅裏。

該死!真該死!若她不要如此見色心喜,定能發覺那一日他不讓她握上他的臂,卻允她環上他的腰。

事出必有因。

平白無故怎麽可能會有這樣的好事落在她身上!她真的是……恨死自己了!掀開棉被,她俐落地套上長靴、外衫,就着梳妝臺的冷水梳洗,打開木櫃提了一個木箱,抓過架上的白狐飾邊紅鬥篷即奔出房去。

天未亮,燈火不明,然早市的商家店鋪卻已陸續開店迎客,因而花靜初盡管心裏着急,策馬的鞭子卻不能疾下,行馬也不能過快,就怕撞上了人。

噠噠噠噠,落在地上的馬蹄聲恰恰伴着她緩不下來的心跳,一向笑臉迎人的她此時面容寒霜、美目微眯,連好看的唇也緊緊抿着。

她沒讓任何人跟随。

盡管跳下床時怒火中燒,出房門時卻輕手輕腳小心翼翼地不敢發出過大聲響讓人察覺。

這事兒是她疏忽造成的,怨不了別人,也用不着勞煩他人。

穿過早市,避開人潮,她躍馬奔馳禦風而行,呼呼冷風吹得她鬥篷翻飛,她卻絲毫不覺寒冷,額際手心甚至冒出了薄汗,因着體內的氣血騰騰。

不到兩刻光景,花靜初已來到一處私宅。

這私宅,無宏偉氣派的大門,也無看門守衛,只是一般石基紅瓦的三合院,卻看得她兩眼冒火。

翻身下馬,她将馬兒系在門前槐樹下,美目瞪着緊閉的大門一眼後,往前沖去。

飾着白狐軟毛的鬥篷下擺因着她急跨的腳步而翻動如浪花,那原本朝着大門湧去的浪花卻突然翻卷成大浪,淹過圍牆,消失無蹤。

天微亮,私宅裏尚無人起身,連灑掃仆役也不見一人,毫無護衛巡視不說,竟還松散得可以,仿佛任何人皆可随意侵入,恣意妄為。

不悅地哼了聲,她旋身便走,翻飛的鬥篷劃出一道優美弧線。

私宅不大也不複雜,輕易便找着主屋的她雙掌一推便将那不堪一擊的門闩撞裂,大敞的門搖搖欲墜。

咕了聲,她沒細思量融進話裏的輕蔑與惱火,如火的身子直往內室燒竄而去。

透着天光的花窗照出幾張簡單質樸的桌椅,只見她手掌往桌面一按,連繞道都省了,纖細身影已飛過桌椅直往床畔而去。

此時,床幔掀動,素衣散發的男子正巧起身,如星辰般令人着迷的眼恰巧直直對上她燃火的黑瞳。

“花……”語未竟,她已探過身來。

反應敏捷地肩一縮、手一擋,他迅速捉住朝他右臂抓去的柔荑,五指緊握。“怎麽了?”

被他一握,她也不急着掙脫,反而藉機欺身向他,投懷送抱似地将他撲倒床榻。

鬥帽掀落,發絲飛揚,豐盈暖柔撞上他偉岸胸膛,逼得他不得不松手環抱住她腰身以穩住她。

趁此,她将身軀又往前挪上幾分,讓她略微冰涼的額貼靠上他的寬額,讓她溫熱的鼻息噴上他面容與他氣息交錯,也讓她如瀑黑發滑落頰畔輕貼上他臉龐,如一張堅實的黑網将兩人密密罩住。

“你……”張口的話凝結在唇上齒間,他住了口,連身子也動不了。

她點了他的穴。

而他正發着高燒。

這點體認讓甫撐起身、尚未在他身邊坐妥的花靜初已急急拉起他右臂寬袖瞧個仔細。

卻瞧見了——一圈圈纏起的白布條。

果然!心一抽,唇微張,滿口的斥責在望見白布上漬暈開來的血跡時,竟化為一股蠻氣梗在胸口,咽不下、呼不出,沖撞得她幾乎不能呼息。

漫漫紅潮從她胸腑間蔓延開來,爬上她的頸、淹過喉、暈上雙頰,還逼紅了她的眼。

終于,一口氣吐了出來,她微啓的唇一扯,帶出一抹刺眼笑容。

“是我烏鴉嘴還是爺擺明了跟我唱反調?”她眸光仍落在那白布上。“怎麽我特別擔憂的事卻偏偏成了真?而且爺還瞞着不說呢。”

從他的位置看去,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覺得此時她唇上的笑他并不喜歡。

“爺是那種人嗎?”放下他的手,她雙手握上他的肩将他扶坐起來,而後搬來小幾擱在床上,将他右手輕輕放妥。“不喜歡乖乖聽話,玩弄着他人真心之人?”

她沒看他,沒敢看他,就怕看了會忍不住惱火地搖晃他的肩大聲怒罵。

“……你……解穴。”看來,他已自行解開了啞穴。

故意充耳不聞的她徑自卷起他的衣袖,從帶來的木箱裏取出一把剪刀,将纏起的白布條全剪了。

這一剪,一股腐肉的氣味随即飄散開來,那股難聞的氣味她很清楚是什麽造成的,只是訝異竟已如此嚴重。

“別碰。”刑觀影清晨未開的嗓帶啞。

“真巧,我也同爺一般,不喜歡乖乖聽話呢。”她微噘的唇透着倔意。

“你戴上手套。”他略急的語氣與平時很不同。

“爺不也是沒戴手套才染上屍毒的?”

這話什麽意思?刑觀影擡眸看她,顫顫黑瞳裏意外地暈染着火氣。

她到底是什麽意思?

他染上屍毒,她也要跟着一塊染上好氣他?惹他?激怒他?

眼見她的手就要沾上那污穢的布,他雙眸一瞪,怒火中燒。“花靜初,你敢不戴手套胡亂碰我,日後休想要我見你!”

她怔了下,為了他頭一回喚她的名。

她又怔了下,為了她頭一回聽他動氣。

這樣……真好!總是沒脾沒氣,事不關已,天塌下來又與他何幹的淡然模樣,她都看膩了呢。

擡眸,她承接上他的厲眼,不畏不懼、一瞬不瞬地全數望進眼簾。

見他這模樣,只有她知曉自己心裏有多麽歡喜。

見他這模樣,原本滿心的着惱似乎也不那麽惱了。

“戴就戴!”雖然氣是消了一點,但光想到她夜半驚醒與一路上的憂怕,原本漸息的火焰又燎原了。

夾帶着火氣的手粗魯地從木箱裏取出手套戴上,而後一手拿着一直瓷瓶,一手的食指與拇指扣上他的嘴,不由分說便将瓶裏的東西往他嘴裏灌上兩口。

“咳咳咳……”他嗆着了。俊美面容脹紅,核仁般的鳳目泛上水光。

瞪着瞪着,她仍是忍不住伸掌揉上他背心替他緩氣,但她仍氣着,所以理應先對他說明的事全給略掉了。

見他氣緩,她立即動作俐落地将污布除去,丢入一旁仍有餘溫的火盆裏,然後将混有刺鼻腥味的白色藥粉厚厚鋪上那化膿生腐的膚上。

“會很痛。”她哼了哼,仿佛心有不甘地将這三個字擠出口。

會很痛?

聽着她說話的口氣,他突然覺得有股笑意往嘴角沖。

這三個字是警告?是提醒?是嘲弄?還是出自真心的疼惜?

起初還不覺得有甚麽不對勁,直到粉末冒起了白泡并“滋滋”作響時,一陣如萬針紮刺的劇痛襲來,幾乎逼出他到口的痛哼。

“唔……”他咬住了唇,紅潤臉龐瞬間刷白,額際、鼻尖泌出薄汗。

很痛的……她比誰都清楚,因而方才才會灌他兩口她調配的麻藥,好替他減輕疼痛。

手一擡,原本想替他拭汗的她卻在瞧見手上的手套時作罷。

嘆口氣,她撇開眼,徑自點亮燭火移上小幾,将置于上頭的刀刃緩緩燒烤,不時瞄向他手臂的眼越見冷凝。

當泡沬由白轉褐,由褐轉紅再到鮮紅時,她移刃就手,用薄刃燒炙的熱度——刮除膿與腐肉,如此一遍遍來回,竟也迫得她呼息緊促、冷汗泌頰。

那專注的眼神、謹慎的模樣,讓注視着她的他眸光起了變化;如水中月的眼迷蒙漸隐、清明漸露,墨玉般的瞳仁卻似沉人更深的幽暗中,無法捉摸。

收刀。

這回,她撒上了黃色粉末,相較于白色粉末的椎心刺痛,此粉末竟讓人覺得清涼。

不只氣味清涼,那沾上肌的粉末仿佛順着發膚毛孔一層層一寸寸深人其中,讓人痛意漸消,熱脹漸退,繃緊的身軀漸舒。

訝然在他眼中凝結。原來……對她所知有限這點,竟讓他感到不悅。

仔細纏上白布條包妥後,她除去手套,垮下雙肩,仿佛氣力耗盡一般,又仿佛如釋重負。

“這手要保持幹燥不能碰水。”她眼未擡,目光聚在白布條上不與他交觸,似賭氣又似閃避,聲音冰冷得不似她的。

他沉靜的眸落在她身上,沒開口。“今日只是第一關,明日我再來。”

“若難辦,別為難自己。”他視線落在她緊緊咬住的下唇。面對如此異樣的她,他心裏竟有着說不出的煩悶。

屍毒這種東西有時只能聽天由命,而他從來不求長命百歲、福壽綿延。“可惡!”

他不說話還好,偏偏還說出這種話來,氣得她腳一跺、身一傾,雙手捧住他的臉,唇一湊就是激烈的索取,攻得他措手不及。

她的舌尋到他的,對他糾纏再糾纏,來回的厮磨讓唇腫了、紅了,交纏的氣息讓她的心亂了、快了。

她吻他、舔他,也啃他,忽疾忽慢,時而疼痛時而麻癢時而讓他欲念蒸騰……他閉上了眼,任她盡情奪取。

“唔……”吃痛的唇遭她皓齒咬破,漫開的血腥氣味被他吞下,也被她吃進肚腹。

“嗯……”無法動彈的身又被她推躺上床榻,兩人的散發交交錯錯,兩具身軀亦交交疊疊,旖旎無限。

離唇,她将臉孔埋進他頸肩,絲滑烏發因她動作而披散于他胸膛。

她不動不語,只是喘息,似氣憤難抑,又似情欲難息。

輕淺卻急促的熱氣從他的肩頭暖暖煨燙,而後逐下侵略,窩進他清冷心房。仿佛被燙着似,他的心抽了下,身震了下,受制的穴道終于解開。

感受着她輕顫的身,他未推開她,反而擡起左手撫上她的頭、順着她的發,像安撫受驚的孩童一般撫順再撫順。

“這是罰爺。”沙啞的嗓、帶悶的聲從肩頸處傳人他的耳。

罰他?

罰他甚麽?

罰他不夠愛惜自己而讓屍毒染身,所以咬破他的唇以示警惕?

既然罰他,既然罰了他,為何不見她欣喜,反而伏在他身上像受了委曲的媳婦,激動得渾身輕顫?

“你……”

“走了。”她說走就走,沒多說一句,沒再看他一眼,連木箱也不拿,如同來時一般,疾如風。

“花主?”看着她纖細的背影,他總覺得有甚麽地方不對勁;如同被烏雲籠罩的月,明明知道月就在那個地方,偏偏烏雲始終不散,讓他無法窺看。

雞啼大鳴,火盆餘彙盡熄,透窗的風承載秋意拂面而來。

咻地,他鳳目微眯,方覺懷抱中女子的衣衫似乎單薄了些……

“咦!大門怎麽沒關?”端着水盆進房的青山叨叨念着。

“爺您醒啦?”語畢,思及什麽似地突然臉蛋一紅。

“所以花王剛剛是送您房裏出去的嗎?”怪了,花主什麽時候來的?爺昨晚就寝時明明只有一個人呀。

而他家爺嘛……衣衫随按有些淩亂,但依舊好好地穿在身上。嘴唇嘛……好像紅腫了一些……不過倘若真讓花主親了嘴,倒也沒什麽好驚訝的。

“這花主也奇怪,一大早在天井發什麽呆?”

“她在天井?”還沒離開嗎?

“是啊,猛然見到一個身影動也不動地站着,若非天已亮,人吓人可是會吓死人的。

不過……”青山放好水盆,神色有些困惑。“爺方才罵了花主嗎?”

“罵她?”他罵她什麽呀!他被罵還差不多。

“沒有嗎?”青山擰了擰巾帕遞給刑觀影。

“我看花主仰着頭望天,正想問這天有甚麽好看時,卻見到花主仰高的眼角滾出水來,害我到口的話全給吞了回去。”他是真的讓她的淚吓了一跳。

“也許是察覺到我了,竟然一聲招呼也不打,頭一低,鬥帽一戴,翻牆就走。好好的大門不走,幹嘛翻牆,又不是賊……”

哭了?刑觀影怔了下。

為了他哭?

這樣啊……

斂眸,深幽黑瞳望向右臂,腦中思緒飛騰。

半晌,他閉上眸,沉沉地嘆了一口長長的氣,其裏頭隐藏的千萬深意唯有他自己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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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的知己,徐渭的東家,利瑪窦的剃度人,徐光啓等六位狀元的授業恩師。
大明詩壇遮羞布,七百餘種各學科書籍撰寫者,兩千七百餘項專利的發明人,現代大學與科學的奠基者。
海外漢人的保護神,新航路的開辟者,大洋秩序的維持者,全球大型工程的承包商。
禍亂歐洲的罪魁禍首,德川家康的義父,塞巴斯蒂安的拯救者,一心為民的小閣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