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單車

時間未至傍晚, 暮色卻已被細密的雨絲沉沉壓下來。

晨光将消未消, 潮濕的水汽一點點浸潤在寂靜空氣裏。客廳裏沒有開燈,濃密的樹影被夏風揉成亂糟糟一團,将他們籠罩在一片漆黑之下。

輕薄吐息撩動垂落于肩頭的發絲,漫無目的地擴散于顏绮薇耳垂與後頸,所經之處皆留下一抹暧昧的溫熱,讓她忍不住微微戰栗,渾身沒有力氣。

覆在後背的手掌有力支撐起她軟綿綿的身體, 梁宵稍一用力,她便順勢往前傾去,結結實實跌在他懷中。

——這個擁抱全然反了過來, 顏绮薇反而成為了被動的那一個。

貼得近了,她能清楚感到青年急促且沉重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叩擊在胸腔裏。

耳畔是近在咫尺的呼吸, 有風掠過窗前濃密的枝葉, 刷拉拉的清響似乎也帶了幾分暧昧,撩得她心頭發癢。

這個擁抱瘋狂卻虔誠。

他極力克制,卻還是難以壓抑湧動的心潮, 只能小心翼翼地、用力地将顏绮薇禁锢在懷中,似乎一旦松開手, 她便又會無聲息地離去。

過往的回憶缱绻于心頭。

梁宵想起那條同她一起走過的長長坡道、那個點亮了他整個少年時光的生日禮物、那些拘謹溫柔的笑與擁抱。

也想起多年前的那個雨夜,少女隐隐的啜泣、蔓延在潮濕空氣裏的鐵鏽腥味、無休止的咒罵如同堅不可摧的囚籠,一遍遍重現在每晚的噩夢裏頭。

他不會告訴顏绮薇的是,在失去她的那幾年間, 渾渾噩噩的少年每日每夜都在地獄裏艱難熬過。

本已接近痊愈的病症因那場意外,以更為猛烈的勢頭卷土重來。梁宵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不得不生活在療養院,幻覺與幻聽如幽靈般徘徊于腦海,無法遏制的躁狂更是讓他狀若瘋魔。

諷刺的是,少年在病發時看到了那麽多光怪陸離的幻象,兇神惡煞的養父母、曾經給予他恩惠的鄉村教師、甚至于許許多多未曾謀面的臉孔,卻未曾有一次得以見到心心念念的小姑娘——她一定不願與他再見,畢竟梁薇的死,歸根結底是因為他。

可每當被劇烈的疼痛啃噬神經時,梁宵還是會不由自主想起她對他最後說過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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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定會在未來相見。梁宵,等着我啊。”

天馬行空的設想于那時逐漸成型。

他所認識的梁薇與過去的她截然不同,性格、愛好乃至所有生活習性。或許,只是或許,潛藏在她軀體中的魂靈并非從前那個,而是另一位不知從何而來的人。

總有一天,他們會真的如她所言,在不可知的未來重逢。

這是瘋子才會有的想法,而梁宵的确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她讓他等,他就真的硬生生撐過了那段難捱的日子,孑然一身地等了這麽多年。

只為了一句虛無缥缈的話。

懷裏的人不知什麽時候安靜合上眼,沉沉入睡了。

心跳直至此刻才終于趨于平緩,梁宵手腕用力,将她摟得更緊。

軟軟的,小小的,腰肢柔若無骨,像一灘清涼的水化在心口。

他低垂着頭,在一片馥郁奶香裏揚起唇角,于顏绮薇頸間落下一個不為人知的吻。

再見到少年時期的梁宵,顏绮薇心情很複雜。

她暗自喜歡他那麽久,好不容易彼此确定了心意,幾年前的他卻對此渾然不知。

就像對着一塊明明屬于自己的甜美糕點,卻怎麽也下不了口。

真是太難受了。

高中生的生活無外乎學習學習再學習,高二的文理分科更是加重了題目難度與學業壓力。所有人都被沉重的負擔壓得喘不過氣,哪裏還有空餘時間用來思考風花雪月。

梁宵的成績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穩步上升,如今已經能毫無壓力地保持在年級前三。他成績突出、性格溫和內斂,加之生了副白白淨淨的好相貌,迷弟迷妹像雨後春筍般蹭蹭冒出來。

顏绮薇看着一群在他面前雙手合十、做求神拜佛狀的男孩子,忍不住笑着打趣:“你們這是把梁宵當菩薩來拜啦。根據國家政策,建國以後不許成精,他再有能耐,也保不了你們。”

“你不懂!”為首的鄭澤宇振振有詞,“學霸之氣是會傳染的。心誠則靈,只要我們肯用心參拜,就肯定能多少蹭一點歐氣。”

其他同學七嘴八舌地起哄:“大神在上,跪求雨露均沾!”

“看看可憐的我吧!要是考試再不及格,我就要回家接受男女混合雙打了。”

梁宵笑得無奈:“與其求神,不如趁這個時間做道數學壓軸題。我總結了幾種函數題型的解法,你們要看麽?”

接下來便是一場群狼撲食。

這個梗一直被顏绮薇笑到放學後,她樂得不行,也學着他們的模樣,合上雙手低下頭:“梁宵大神,這次考試也保佑保佑我吧。”

她話音未落,頭頂便籠上一層溫溫軟軟的觸感。

——梁宵輕笑着将手掌放在她腦袋上,像布道者那樣一本正經道:“梁宵大神說,他一定會保佑你的。”

“真的?”她沒想到梁宵居然會回應這個玩笑,露出驚喜的笑容,“那其他人呢?”

他答得毫不猶豫:“他們沒有。”

末了又含了笑補充:“我的好運氣全部送給你。”

太、太太太可愛了。

梁宵大神萬歲!

今天陳叔要處理私人事務,沒辦法來學校接他倆回家,梁啓與陳嘉儀夫婦被工作忙得焦頭爛額,更沒有空餘時間。

公交車裏人滿為患,好像密不透風的沙丁魚罐頭,直接就讓她打消了乘坐公車的想法;出租車在郊區裏則很難等到,想必要花不少時間。

梁宵曾無意間吐露自己會騎自行車,顏绮薇突發奇想,提議租單車回家——夜幕降臨,夕陽西下,少年少女乘坐在同一輛單車上,電影裏都這麽演。

她真是個小機靈鬼。

幾年前共享單車尚未被研發,學校門口倒是有許多租賃小店。他們正低頭挑選,忽然聽見不遠處有人輕輕叫了聲:“梁宵同學。”

顏绮薇聞言,循着聲音望去。

行道樹下站着個身形纖細的少女,單馬尾輕輕盈盈拂過後頸,漆黑杏眼裏映着破碎的街燈,襯得精致的五官更顯溫和柔美。

在她身後還站着兩個竊笑的女同學,似乎在低聲催促着什麽。

見他們同時轉身,女孩兀地紅了臉:“你、你好!我叫田恬,是一班的學生……那個,我喜歡你很久了,如果不介意的話,可不可以交換一下聯系方式?”

哇哦。

顏绮薇視線上擡,悄悄瞥一眼身旁少年的表情。

她原以為他會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表白臉色通紅,但不知道為什麽,梁宵只是微蹙起眉頭,薄唇緊抿。

多少有了點幾年後梁大總裁冷漠疏離的架勢,原來面無表情地拒絕女孩子,是梁宵同學與生俱來的天賦。

他斬釘截鐵:“抱歉。”

“為什麽?是因為學習……”

“不是的。”梁宵下意識握緊拳頭,半阖的眼簾再度擡起,用不容置喙的、有些緊張的語氣,“我有喜歡的人,對不起。”

田恬神情挫敗,臉色蒼白,視線無意識掠過吃瓜群衆顏绮薇,勉強笑了一下:“沒關系,是我唐突了。你要加油追到喜歡的女孩子呀。”

梁宵:“好。月考加油。”

居然完全不帶安慰,這也太清純脫俗了。

活該他二十多歲還找不到女朋友。

“梁宵同學。”等幾個女孩子匆匆離去,顏绮薇才笑着打趣他,“真是想不到,你居然是個情窦初開的小少年。是哪個幸運的女孩子能獲得我們家梁宵的青睐呀?”

他沒說話,別過臉去掩飾陡然泛紅的臉頰:“快回家吧,天要黑了。”

別扭。

她雙手背在身後,腳步輕快地跟在梁宵身後,壞心眼地戳了戳少年通紅的耳垂。

後者渾身一僵,隔了好久才嘆息般沉聲道:“別鬧。”

原主曾經從沒學過單車,這也恰好順了顏绮薇的意,用滿臉“我不會我有理”的表情順理成章坐上了車後座。

這是她第一次幹這麽小言女主角的事兒,興奮得合不攏嘴,冷不防聽見梁宵用遲疑的語氣低低說了聲:“記得抱緊,別摔下去。”

顏绮薇咳了一下:“抱哪兒?”

救命,她簡直像小黃蚊裏調戲女主角的中年猥瑣大叔,不過這種感覺不算太壞。

他頓了頓,似乎用了很大的勇氣才繼續說:“……我。”

于是顏绮薇乖乖從身後環抱住梁宵。

較之初見時的營養不良,他如今雖然仍然纖細,卻已經算得上健康許多。少年的身形不算精壯,隔着薄薄一層布料,能隐約感覺到緊實且溫熱的腰。

他緊張得厲害,渾身緊緊繃成一條筆直的線。

單車開始飛馳時,迎面而來的風撩起發絲和衣擺,顏绮薇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輕笑,少女清脆的聲線如一串鈴铛,掉落在橫沖直撞的夜風裏。

“不過話說回來,我還以為你被表白時一定會臉紅呢。”她看着周圍如電影倒帶般迅速後退的建築,無意識地将他抱得更緊,“你明明是那麽害羞的人。”

梁宵的聲音模模糊糊的:“我不是面對每個人都會緊張。”

“那你會因為誰感到不好意思?”顏绮薇佯裝思考,“——那個你喜歡的人?”

這不過是句玩笑話,沒想到梁宵應了聲“嗯”。

鬼使神差地,她繼續問:“梁宵,你到底喜歡誰呀?”

前行的速度逐漸慢下來,狂風趨于溫柔和緩。

然後梁宵将單車停靠在路旁,街燈拖長他們靠得很近的影子。

他沒有出聲,而是垂着頭,用極緩慢的動作握住顏绮薇環抱在其腰間的右手手掌,把它向上移。

移到他的心口上。

心跳劇烈得即将要掙脫胸腔束縛,速度很快,像氣勢洶洶的鼓擂。

就這樣過了大概五秒鐘,梁宵将她的手再度放下,深吸一口氣:“坐穩了。”

顏绮薇茫然地眨眨眼睛,因為剛才短暫的動作微微愣神。

手心裏仿佛還殘留着方才猛烈的沖撞感,這種奇異的感覺順随血管流經全身,最終停留在她心髒,隐秘而持續地叩擊着。

他——他在表達什麽?

梁宵的心跳很快。

或許,可能,大概,他想告訴她,自己因為她而緊張。

這是在回答“他喜歡的人究竟是誰”的問題。

心跳開始不受控制地加速,熱氣自耳根蔓延而出。

顏绮薇想問他,“這算不算是告白?”

可她終究還是不好意思,只是一言不發地坐在車後座上。

接着輕輕抽出右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胸口。

……剛才他的心跳,的确有些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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