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1)
次晨楊過醒來,走出石屋。昨晚黑暗中沒看得清楚,原來四周草木青翠欲滴,繁花似錦,一路上風物佳勝,此處更是個罕見的美景之地。信步而行,只見路旁仙鶴三二、白鹿成群,松鼠小兔,盡皆見人不驚。
轉了兩個彎,那綠衫少女正在道旁摘花,見他過去,招呼道:“閣下起得好早,請用早餐罷。”說着在樹上摘下兩朵花,遞給了他。
楊過接過花來,心中嘀咕:“難道花兒也吃得的?”卻見那女郎将花瓣一瓣瓣的摘下送入口中,于是學她的樣,也吃了幾瓣,入口香甜,芳甘似蜜,更微有醺醺然的酒氣,正感心神俱暢,但嚼了幾下,卻有一股苦澀的味道,要待吐出,似覺不舍,要吞入肚內,又有點難以下咽。他細看花樹,見枝葉上生滿小刺,花瓣的顏色卻嬌豔無比,似玫瑰而更香,如山茶而增豔,問道:“這是什麽花?我從來沒見過。”那女郎道:“這叫做情花,聽說世上并不多見。你說好吃麽?”
楊過道:“上口極甜,後來卻苦了。這花叫做情花?名字倒也別致。”說着伸手去又摘花。那女郎道:“留神!樹上有刺,別碰上了!”楊過避開枝上尖刺,落手甚是小心,豈知花朵背後又隐藏着小刺,還是将手指刺損了。那女郎道:“這谷叫做‘絕情谷’,偏偏長着這許多情花。”楊過道:“為什麽叫絕情谷?這名字确是……确是不凡。”那女郎搖頭道:“我也不知什麽意思。這是祖宗傳下來的名字,爹爹或者知道來歷。”
楊過道:“情是絕不掉的,谷名‘絕情’,想絕去情愛,然而情随人生,只要有人,便即有情,因此絕情谷中偏多情花。”那女郎以手支頤,想了一想,說道:“你解說得真好,你怎麽這樣聰明?”言詞中欽佩之意甚誠。楊過笑了笑,道:“或許我說得不對。”那女郎拍手道:“一定是對的,一定對的,你說得再好也沒有了。”
二人說着話,并肩而行。楊過鼻中聞到陣陣花香,又見道旁白兔、小鹿來去奔躍,甚是可愛,說不出的心曠神怡,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小龍女來:“倘若身旁陪我同行的是我姑姑,我真願永遠住在這兒,再不出谷去了。”剛想到此處,手指上刺損處突然劇痛,傷口微細,痛楚竟厲害之極,宛如胸口驀地裏給人用大鐵錘猛擊一下,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忙将手指放在口中吮吸。
那女郎淡淡的道:“想到你意中人了,是不是?”楊過給她猜中心事,臉上一紅,奇道:“咦,你怎知道?”女郎道:“身上若給情花小刺刺痛了,十二個時辰之內不能動相思之念,否則苦楚難當。”楊過大奇,道:“天下竟有這等怪事?”女郎道:“我爹爹說道:情之為物,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澀,且遍身是刺,就算萬分小心,也不免為其所傷。多半因這花兒有此特性,人們才給它取上這名兒。”昨日楊過應承她向周伯通索還靈芝,那女郎對他心生好感,因之和他說話時神态友善,但脫不了一股冷冰冰之意。
楊過問道:“那幹麽十二個時辰之內不能……不能……相思動情?”那女郎道:“爹爹說道:情花的刺上有毒。大凡一人動了情欲之念,不但血行加速,且血中生出一些不知什麽的物事來。情花刺上之毒平時于人無害,但一遇上血中這些物事,立時使人痛不可當。”楊過聽了,覺得也有幾分道理,将信将疑。
兩人緩步走到山陽,此處陽光照耀,地氣和暖,情花開放得早,這時已結了果實。但見果子或青或紅,有的青紅相雜,還生着茸茸細毛,就如毛蟲一般。楊過道:“那情花何等美麗,結的果實卻這麽難看。”女郎道:“情花的果實是吃不得的,有的酸,有的辣,有的更加臭氣難聞,中人欲嘔。”楊過一笑,道:“難道就沒甜如蜜糖的麽?”
那女郎向他望了一眼,說道:“有是有的,只是從果子的外皮上卻瞧不出來,有些長得極醜怪的,味道倒甜,可是難看的又未必一定甜,只有親口試了才知。十個果子九個苦,因此大家從來不去吃它。”楊過心想:“她說的雖是情花情果,卻似是在此喻男女之情。難道相思的情味初時雖甜,到後來必定苦澀麽?難道一對男女傾心相愛,相思之意,定會令人痛得死去活來?到頭來定是醜多美少嗎?難道我這般苦苦的念着姑姑,将來……”
他一想到小龍女,突然手指上又是幾下劇痛,不禁右臂大抖了幾下,才知那女郎所說果然不虛。那女郎見了他這等模樣,嘴角微微一動,似乎要笑,卻又忍住。這時朝陽斜射在她臉上,只見她眉目清雅,膚色白裏泛紅,甚是嬌美。楊過笑道:“我曾聽人說故事,古時有一個什麽國王,燒烽火戲弄諸侯,送掉了大好江山,不過為求一個絕代佳人之一笑。可見一笑之難得,原是古今相同的。”那女郎給楊過這麽一逗,再也忍耐不住,格格一聲,終于笑了出來。
這麽一笑,二人之間的生分隔閡更去了大半。楊過又道:“世上皆知美人一笑的難得,說什麽一笑傾城,再笑傾國,其實美人另有一樣,比笑更是難得。”那女郎睜大了眼睛,問道:“那是什麽?”楊過道:“那便是美人的名字了。見上美人一面已是極大緣份,要見她嫣然一笑,那便須祖宗積德,自己還得修行三世……”他話未說完,女郎又已格格笑了起來。楊過仍是一本正經的道:“至于要美人親口吐露芳名,那便須祖宗十八代廣積陰功了。”
那女郎道:“我不是什麽美人,這谷中從來沒一人說過我美,你又何必取笑?”楊過長嘆一聲,道:“唉,怪不得這山谷叫做絕情谷。但依我之見,還是改一個名字的好。”那女郎道:“改什麽名字?”楊過道:“應該稱作盲人谷。”女郎奇道:“為什麽?”楊過道:“你這麽美貌,他們卻不贊你,這谷中所居的不都是瞎子麽?”
那女郎又格格嬌笑。她容貌固也算得甚美,比之小龍女自遠遠不及,但較之程英之柔、陸無雙之俏,似亦不見遜色,楊過心中比較,覺此女清雅,勝于完顏萍。她秀雅脫俗,自有一股清靈之氣。她一生中确無人贊過她美貌,因她門中所習功夫近乎禪門,各人相見時都是冷冰冰的不動聲色,旁人心中縱然覺她甚美,決無那一個膽敢宣之于口。今日忽遇楊過,此人卻生性跳脫,越見她端嚴自持,越要逗她除卻那副拒人于人千裏之外的無情神态。她先聽楊過解說“絕情谷”之名,已佩服他的見識,這時再聽他真心贊美自己,更加歡喜,笑道:“只怕你自己才是瞎子,把醜八怪看作了美人。”
楊過板着臉道:“我看錯了也說不定。不過這谷中要太平無事,你原是笑不得的。”那女郎奇道:“為什麽?”楊過道:“古人說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其實是寫了個別字。這個別字非國土之國,該當是山谷之谷。”那女郎微微彎腰,笑道:“多謝你,別再逗我了,好不好?”楊過見她腰肢袅娜,上身微顫,心中不禁一動,豈知這一動心不打緊,手指尖上卻又一陣劇痛。
那女郎見他連連揮動手指,微感不快,嗔道:“我跟你說話,你卻去思念你的意中人。”楊過道:“冤枉啊冤枉,我為你手指疼痛,你卻來怪我。”那女郎滿臉飛紅,突然發足急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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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過一言出口,心中便已懊悔:“我既一心一意向着姑姑,這不規不矩的壞脾氣卻何以始終不改?楊過啊楊過,你這小壞蛋可別再胡說八道了。”他天性中實帶了父親的三分輕薄無賴,雖無歹意,但和每個少女調笑幾句,招惹一下,害得人家意亂情迷,卻是他心之所喜。
那女郎奔出數丈,忽地停住,站在一株情花樹下面,垂下了頭呆呆出神,過了一會,回過頭來,微笑道:“倘若一個醜八怪把名字跟你說了,那定是你祖宗十八代壞事做得太多,以致贻禍子孫了。”楊過走近身去,笑道:“你偏生愛說反面話兒。我祖宗十八代做了這許多好事,到我身上,總該好有好報罷。”這幾句話還是在贊對方之美。她臉上微微一紅,低聲道:“說便跟你說了,你可不許跟第二個說,更不許在旁人面前叫我。”楊過伸了伸舌頭道:“唐突美人,我不怕絕子絕孫麽?”
那女郎又嫣然一笑,道:“我爹爹複姓公孫……”她總是不肯直說己名,要繞個彎兒。楊過插嘴道:“但不知姑娘姓什麽?”那女郎抿嘴笑道:“那我可不知道啦。我爹爹曾給他的獨生女兒取個名字,叫做綠萼。”楊過贊道:“果然名字跟人一樣美。”
公孫綠萼将姓名跟楊過說了,跟他又親密了幾分,道:“待會兒爹爹要請你相見,你可不許對我笑。”楊過道:“笑了便怎地?”公孫綠萼嘆道:“唉,倘若他知道我對你笑過,又知我将名字跟你說了,真不知會怎樣罰我呢?”楊過道:“也沒聽見過這樣嚴厲的父親,女兒對人笑一下也不行。這般如花似玉的女兒,難道他就不愛惜麽?”
公孫綠萼聽他如此說,不禁眼眶一紅,道:“從前爹爹是很愛惜我的,但自我六歲那年媽媽死後,爹爹就對我越來越嚴厲了。他娶了我新媽媽之後,不知還會對我怎樣?”說着流下了兩滴淚水。楊過安慰道:“你爹爹新婚後心中高興,定是待你更加好些。”綠萼搖頭道:“我寧可他待我更兇些,也別娶新媽媽。”
楊過父母早死,對這般心情不大了然,有意要逗她開心,道:“你新媽媽一定沒你一半美。”綠萼忙道:“你偏說錯了,我這新媽媽才真正是美人兒呢。爹爹可為她……為她……昨兒我們把那姓周的老頭兒捉了來,若不是爹爹忙着安排婚事,決不會再讓這老頑童逃走。”楊過又驚又喜,問道:“老頑童又逃走了?”綠萼秀眉微蹙,道:“可不是嗎?”楊過早料到以周伯通的本事,絕情谷中四弟子縱有漁網,也決拿他不住。
二人說了一陣子,朝陽漸漸升高,綠萼驀地驚覺,道:“你快回去罷,別讓師兄們撞見我們在一起說話,去禀告我爹爹。”楊過對她處境油然而生相憐之意,伸左手握住了她手,右手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幾下,意示安慰。綠萼眼中露出感激之色,低下頭來,突然滿臉紅暈。楊過生怕想到小龍女,手指又痛,快步回到所居的石屋。
他尚未進門,就聽得麻光佐大叫大嚷,埋怨清水青菜怎能裹腹,又說這些苦不苦、甜不甜的花瓣也叫人吃,那不是謀財害命麽?尹克西笑道:“麻兄,你身上有什麽寶貝,當真得好好收起,我瞧這谷主哪,有點兒不懷好意。”麻光佐不知他是取笑,連連點頭稱是。楊過走進屋去,見石桌上堆了幾盤情花的花瓣,人人都吃得愁眉苦臉,想起連金輪國師這大和尚也受情花之累,暗暗好笑。
他拿起水杯來喝了兩口,門外腳步聲響,走進一個綠衫人來,拱手躬身,說道:“谷主請六位貴客相見。”
國師、尼摩星等人均是一派宗師,不論到什麽處所,主人總是親自遠迎,連大蒙古國四王子忽必烈也禮敬有加,卻不道來到這深山幽谷之中,主人卻如此大剌剌的無禮相待,各人都心頭有氣,均想:“待會兒見到這鳥谷主,可要給點顏色他瞧瞧。”
六人随着那綠衫人向山後走去,行出裏許,忽見迎面綠油油的好大一片竹林。北方竹子極少,這般大的一片竹林更屬罕見。七人在綠竹篁中穿過,聞到一陣陣淡淡花香,登覺煩俗盡消。穿過竹林,一陣清香湧至,眼前無邊無際的全是水仙花。原來地下是淺淺的一片水塘,深不逾尺,種滿了水仙。這花也是南方之物,不知何以竟會在關洛之間的山頂出現?國師心想:“必是這山峰下生有溫泉之類,以致地氣奇暖。”
水塘中每隔四五尺便是一個木椿,引路的綠衫人身形微晃,縱躍踏椿而過。六人依樣而為,只麻光佐身軀笨重,輕功又差,跨步雖大,卻不能一跨便四五尺,踏倒了幾根木椿之後,索性涉水而過。
青石板路盡處,遙見山陰有座極大石屋。七人走近,只見兩名綠衫僮兒手執拂塵,站在門前。一個僮兒進去禀報,另一個便開門迎客。楊過心想:“不知谷主是否出門迎接?”思念未定,石屋中出來一個身穿綠袍的長須老者。
這老者身材極矮,高僅四尺,五岳朝天,相貌清奇,最奇的是一叢胡子直垂而下,幾觸地面,身穿墨綠色布袍,腰束綠色草繩,形貌古怪。楊過心道:“這谷主這等怪模怪樣,生的女兒卻美。”那老者向六人深深打躬,說道:“貴客光臨,幸何如之,請入內奉茶。”麻光佐聽到這個“茶”字,眉頭深皺,大聲道:“喝茶麽!什麽地方沒茶了?又何必定要到這裏來?”長須老者不明其意,向他望了一眼,躬身讓客。
尼摩星心想:“我是矮子,這裏的谷主卻比我更矮。矮是你矮,武功卻看誰強。”他搶前先行,伸出手去,笑道:“幸會,幸會。”拉住了老頭的手,随即手上使勁。餘人一見兩人伸手相握,各自讓開幾步,均知高手較勁,非同小可。
尼摩星手上先使兩分勁,只覺對方既不還擊,亦不抗拒,微感奇怪,又加了兩分勁,但覺手中似乎握着一段硬木。他跟着再加兩分勁,那老者臉上微微閃過一陣綠氣,那只手仍似木頭一般僵直。尼摩星大感詫異,最後幾分勁不敢再使将出來,生怕全力施為之際,對方突然反擊,自己抵擋不住,當下哈哈一笑,放脫了他手。
金輪國師走在第二,見了尼摩星的情狀,知他沒能試出那老者的深淺,心想對方虛實不明,自己不必妄自出手,當下雙手合十,大大方方的走了進去。潇湘子、尹克西二人魚貫而入,更其次是麻光佐。他見那老者長須垂地,十分奇特,他一早沒吃過什麽東西,幾朵情花只有越吃越餓,這時饑火與怒火交迸,進門時突然伸出大腳,往那老者長須上踹去,一腳将他的須尖踏在足底。那老者不動聲色,道:“貴客小心了。”麻光佐另一只腳也踏到了他須上,道:“怎麽?”那老者微一搖頭,麻光佐站立不穩,猛地裏仰天一交摔倒。這樣一個巨人摔将下來,實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楊過走在最後,搶上兩步,伸掌在他屁股上一托,掌上發勁,将他龐大的身軀彈了進去。麻光佐站椿立穩,雙手摸着自己屁股發楞,回頭向楊過點頭示謝。
那老者恍若未見,請六人在大廳上西首坐下,朗聲說道:“貴客已至,請谷主見客。”楊過等都是一驚:“原來這矮子并非谷主。”
只見後堂轉出十來個綠衫男女,在左邊一字站開,公孫綠萼也在其內。又隔片刻,屏風後轉出一人,向六人一揖,随随便便的坐在東首椅上。那長須老者垂手站在他椅子之側。瞧那人的氣派,自然是谷主了。
那人四十五六歲年紀,面目英俊,舉止潇灑,上唇與颏下留有微髭。只這麽出廳來一揖一坐,便有軒軒高舉之概,只面皮臘黃,容貌雖然秀氣,卻臉色枯槁,略有病容。他一坐下,幾個綠衣童子獻上茶來。大廳內一切陳設均尚綠色,那谷主身上一件袍子卻是嶄新的寶藍緞子,在萬綠之中,顯得頗為搶眼,裁剪式樣,亦不同于時尚。
谷主袍袖一拂,端起茶碗,道:“貴客請用茶。”麻光佐見一碗茶冷冰冰的,水面上漂浮着兩三片茶葉,想見其淡無比,發作道:“主人哪,你肉不舍得吃,茶也不舍得喝,無怪滿臉病容了。”那谷主皮肉不動,喝了一口茶,說道:“本谷數百年來一直茹素。”麻光佐道:“那有什麽好處?能長生不老麽?”谷主道:“自敝祖上于唐玄宗時遷來谷中隐居,茹素之戒,子孫從不敢破。”
金輪國師拱手道:“原來尊府自天寶年間便已遷來此處,真是世澤綿長了。”谷主拱手道:“不敢。”
潇湘子突然怪聲怪氣的道:“那你祖宗見過楊貴妃麽?”這聲音異常奇特。尼摩星、尹克西等聽慣了他說話,均覺有異,都轉頭向他臉上瞧去。一看之下,更是吓了一跳,只見他臉容忽地全然改變,他本來生就一張僵屍臉,這時顯得更加詭異。國師、尼摩星等心下暗自忌憚,均想:“此人的內功竟如此厲害,連容貌也忽然全變。他暗自運功,是要立時發難,對這谷主一顯顏色麽?”各人想到此處,各自戒備。
谷主答道:“敝姓始遷祖當年确是在唐玄宗朝上為官,後見楊國忠混亂朝政,這才憤而隐居。”潇湘子咕咕一笑,說道:“那你祖宗一定喝過楊貴妃的洗腳水了。”
此言一出,大廳上人人變色。這句話自是向谷主下了戰書,頃刻間就要動手。國師等都覺詫異:“這潇湘子本來極為陰險,諸事都讓旁人去擋頭陣,今日怎地如此奮勇當先?”
那谷主并不理睬,向站在身後的長須老頭一拂手。那老者大聲道:“谷主敬你們是客,以禮相待,如何恁地胡說?”
潇湘子又咕咕一笑,怪聲怪氣的道:“你們老祖宗當年非喝過楊貴妃的洗腳水不可,倘若沒喝過,我把頭割下來給你。”麻光佐大感奇怪,問道:“潇湘兄,你怎麽知道?難道你當日一起喝了?”潇湘子哈哈大笑,聲音又是一變,說道:“要不是喝洗腳水喝反了胃,怎麽不吃葷腥?”麻光佐鼓掌大笑,叫道:“對了,對了,定是這個道理。”
國師等卻眉頭深皺,均覺潇湘子此言未免過火,想各人飲食自有習性,如何拿來取笑?何況六人深入谷中,乃不請自來,對方并非須供應美食不可,眼見對方決非善類,就算動手較量,也該留下餘地為是。
那長須老頭再也忍耐不住,走到廳心,說道:“潇湘先生,我們谷中可沒得罪你啊。閣下既然定要伸手較量,就請下場。”潇湘子道:“好!”他仍坐在椅中,連人帶椅躍過身前桌子,登的一聲,坐在廳心,叫道:“長胡子老頭,你叫什麽名字?你知道我名字,我可不知道你的,動起手來太不公平。這個眼前虧我萬萬吃不起的。”這幾句話似通非通,那長須老人更增怒氣,只是他見潇湘子連椅飛躍這手功夫飄逸靈動,非同凡俗,戒心卻又深了一層。那谷主道:“你跟他說罷,不打緊。”
長須老人道:“好,我姓樊,名叫一翁,請站起來賜招罷。”潇湘子道:“你使什麽兵器,先取出來給我瞧瞧。”樊一翁道:“你要比兵刃?那也好。”右足在地下一頓,叫道:“取來!”兩名綠衣童子奔入內室,出來時肩頭扛了一根長約一丈一尺的龍頭鋼杖。楊過等都是一驚:“如此長大沉重的兵刃,這矮子如何使用?”
潇湘子理也不理,從長袍底下取出一柄大剪刀,說道:“你可知道這剪刀做什麽用的?”衆人見了這把大剪刀不過覺得希奇,楊過卻大吃一驚,他也不用伸手到衣囊中去摸,背脊微微一挺,便察覺囊中大剪刀已然失去,心想:“這大剪刀是馮鐵匠給我打的,原本要用以剪斷李莫愁的拂塵,怎麽這僵屍竟在夜中偷偷摸了去,我可半點也沒知覺?”
樊一翁接過鋼杖,在地下一頓。石屋大廳極是開闊,鋼杖一頓,震出嗡嗡之聲,加上四壁回音,聲勢非凡。
潇湘子右手拿起剪刀,手指盡力撐持,方能使剪刀開合,叫道:“喂,矮胡子,你不知我這寶剪的名字,可要我教你?”樊一翁怒道:“你這般旁門左道的兵刃,能有什麽高雅名字了。”潇湘子哈哈大笑,道:“不錯,名字确是不雅,這叫做狗毛剪。”楊過心下不快:“我好好一柄剪刀,誰要你給取這樣一個難聽名字。”只聽潇湘子又道:“我早知這裏有個長胡子怪物,因此去定造了這柄狗毛剪,用來剪你的胡子。”
麻光佐與尼摩星縱聲大笑,尹克西與楊過也忍不住笑出聲來,只金輪國師端嚴自持,和那谷主隔坐相對,兩人竟似沒聽見。
樊一翁提起鋼杖,微微一擺,激起一股風聲,說道:“我的胡子原嫌太長,你愛做剃頭的待诏,再好也沒有了,請罷!”
潇湘子擡頭望着大廳的橫梁,呆呆出神,似乎全沒聽到他說話,猛地裏右臂閃電般伸出,喀的一響,大剪刀往他胡子上剪去。樊一翁萬料不到他身坐椅子,竟會鬥然發難,危急中不及閃避,鋼杖急撐,向上躍起,一個筋鬥翻高丈餘,鋼杖仍支在地下。潇湘子這一下發動極快,樊一翁也閃得迅捷,這一剪一避,兩位高手在一瞬之間都露了上乘武功。但樊一翁終于吃虧在給對方攻了個措手下及,雖讓開了這一剪,仍有三莖胡子給剪刀尖頭剪斷了。
潇湘子甚為得意,左手提起胡子,張口一吹,三莖胡子向桌上自己那碗茶飛去,胡子碰上茶碗,乒乓一聲,茶碗落地下打得粉碎。楊過等皆知潇湘子故弄玄虛,推落茶碗的只是他所吹的那一口勁氣。麻光佐卻不明其理,只道三根胡子給他這麽一吹,竟能生出恁大力量,大聲叫道:“潇湘子,你的胡子好厲害啊!”潇湘子哈哈一笑,剪刀一開一夾,叫道:“矮胡子,你想不想再試試我的狗毛剪?”
衆人見他雖縱聲長笑,臉上卻皮肉不動,越來越驚異,心想:“內功練到上乘境界,原可喜怒不形于色,甚至無嗔無喜,但如他這般笑得極為歡暢,臉上卻陰森可怖,實是從所未見。”他臉色實在太過難看,衆人只瞧上一眼,便即轉頭。
樊一翁連遭戲弄,怒火大熾,向谷主躬身說道:“師父,弟子今日不能再以敬客之禮待人了。”楊過甚為奇怪:“這矮子年紀比谷主老得多,怎地稱他師父?”那谷主微微點頭,左手輕擺。樊一翁揮動鋼杖,呼的一聲,往潇湘子坐椅上橫掃過去,他身子雖矮,卻神力驚人,這重逾百斤的鋼杖揮将出來,風聲勁急。
楊過等雖與潇湘子同來,但他真正功夫到底如何,卻也不甚了然,凝神觀看二人拚鬥,見鋼杖離椅腳不到半尺,潇湘子左臂垂下,竟伸手去抓杖頭,同時剪刀張開,又去剪對方長須。樊一翁怒極,心想:“你竟如此小觑于我!”腦袋一側,長須甩開,鋼杖仍往他手上掃去,這一下正好擊中他的手掌。衆人“噫”的一聲,同時站起,均想這一下潇湘子手掌定受重傷。樊一翁卻感鋼杖猶如擊在水中,柔若無物,心知不妙,急忙收杖,不料潇湘子手腕鬥翻,已抓住了杖頭。
樊一翁覺到對方拉奪,便将鋼杖向前疾送,這一挺力道威猛,潇湘子非離椅不可,不料他又連人帶椅躍起,向左避讓,鋼杖落空,但他手指卻也不得不放開了杖頭。樊一翁左手在頭頂一轉,鋼杖打個圈子,揮擊過去。潇湘子有意賣弄,連人帶椅的躍高丈許,竟從鋼杖之上越過。衆人見這手功夫既奇特又輕捷,他雖身在椅中,實與空身無殊,都不自禁的喝了聲采。
樊一翁全神接戰,一根鋼杖使得呼呼風響,心知要打中他身子大是不易,但若打碎了他坐椅,也算占了先着。那知潇湘子右手剪刀忽張忽合,不住往他長胡子上招呼,左手卻使出擒拿手法乘隙奪他鋼杖。國師等心中暗驚:“瞧不出這僵屍般的怪物,竟有這等了不起的手段。”
又鬥數合,樊一翁的鋼杖盡是着地橫掃的招數,潇湘子連人帶椅的縱躍閃避,只聽椅腳忽上忽落,登登亂響,越來越快。谷主叫道:“別打椅子,否則你對付不了。”樊一翁一怔,登時省悟:“他坐在椅上,我才勉強與他戰成平手。若他雙腳着地,只怕用不了幾招,我胡子就給他剪去了。”杖法一變,狂舞急揮,但見一團銀光之中裹着個長胡子的綠袍矮子,銀光之外卻是個僵屍般的人形坐在椅中跳蹦不定,洵是罕見奇觀。
那谷主瞧出潇湘子存心戲弄,再鬥下去,樊一翁定要吃虧,緩步離席,說道:“一翁,你不是這位高人對手,退下罷。”樊一翁聽到師父吩咐,大聲答應:“是!”鋼杖一挺,正要收招躍開,潇湘子叫道:“不行,不行!”身子離椅飛起,往他鋼杖上直撲下去。只聽喀喇一響,一張椅子登時給鋼杖打得粉碎,杖身卻已給潇湘子左手抓住,左足踏定,同時大剪張開,已将樊一翁颏下長須夾入刃口,只須剪刀一合,這叢美髯就不保了。
豈知道樊一翁這把長長的胡子,其實是一件極厲害的軟兵刃,用法與軟鞭,雲帚,鏈子錘是同一路子,只見他腦袋微晃,胡子倒卷,早已脫出剪口,倒反過來卷住剪刀,腦袋向後一仰,一股大力将剪刀往上扯奪。潇湘子大叫:“啊喲,老矮子,你的胡子真厲害,我服了你啦。”一個長須纏住剪刀,一個左手抓住鋼杖,一時糾纏不決。潇湘子哈哈大笑,只叫:“有趣,有趣!”
突然大門口綠影晃動,一條人影迅捷異常的搶進,雙掌突往潇湘子背後推去。谷主喝道:“是誰?”潇湘子左掌放杖回轉,往敵人肘底一托,立時便将他掌力化解了。那人怒道:“賊厮鳥,跟你拚個你死我活!”
楊過等向他望去,驚奇不已,同聲叫道:“潇湘子!”原來進門偷襲的人竟也是潇湘子。何以他一人化二?又何以他向自己的化身襲擊?衆人一時都茫然不解。
再定神看時,與樊一翁糾纏的那人明明穿著潇湘子的服色,衣服鞋帽,半點不錯,臉孔雖然也僵屍一般,面目卻與潇湘子原來相貌全然不同。後來進廳那人面目是對了,卻穿了谷中衆人所服的綠衫綠褲,他雙手猶如鳥爪,又向拿剪刀的潇湘子背心抓去,叫道:“混蛋,你施暗算!”
樊一翁陡見來了幫手,那人穿的是谷中服色,卻非相識,驚訝中綽杖退在一旁,但見兩個僵屍一般的人砰砰彭彭,鬥在一起。
楊過此刻早已猜到,持剪刀那人定是偷了自己的人皮面具,戴在臉上,又掉換了潇湘子的衣衫,混到大廳中來混鬧,只因潇湘子平時的面相就和死人一般,初時誰都沒瞧出來。楊過雖常戴人皮面具,但戴上之後的相貌如何,自己卻是不知,程英戴了面具的模樣他又不敢多看,竟給這人瞞過。他凝神看了片刻,認明了持剪刀那人的武功,叫道:“周伯通,還我的面具剪刀。”說着躍到廳心,伸手去奪他手中大剪。
原來此人正是周伯通。他要進谷來混鬧,故意讓絕情谷的四弟子用漁網擒住。當時并不抗拒,直到進谷之後,這才破網逃出。他躲在山石之後,有意要在谷中鬧個天翻地覆,卻見楊過等一行六人到來。到得晚間,他暗施偷襲,點了潇湘子穴道,将他移出石屋,除了他衣服自行穿上。他輕功了得,來去無蹤,潇湘子固在睡夢中着了他道兒,連國師等也茫然不覺。周伯通換過衣服後,回進石屋在楊過身畔卧倒,順手偷了他背囊中的剪刀與面具。次晨衆人醒轉,竟未發覺。
潇湘子穴道遭點,忙運內力自通,但周伯通點穴手法了得,直至三個時辰後,四肢方能運轉如意。那時他身上只剩下貼肉的短衫小衣,惱怒已極,見到谷中一個綠衫子弟走過,将之打倒,換了他衣褲鞋襪,趕到大石屋中來。見一人穿了自己的衣服正與樊一翁惡鬥,狂怒之下,惡狠狠的向他撲擊。
周伯通見楊過上來搶奪剪刀,運起左右互搏之技,左掌忽伸忽縮,對付楊過,右手剪子或開或合,将潇湘子逼得不敢近身。大剪刀張開時,剪刃之間相距二尺來長,若給他夾中頭頸,收勁一合,腦袋就得和脖子分家。潇湘子雖然狂怒,卻不敢輕率冒進。
公孫谷主當見周伯通與樊一翁相鬥之時,已暗中驚佩,待見他雙手分鬥二人,宛然便是一人化身為二一般,自己所學的一門陰陽雙刃功夫與此稍有相似,可怎能如他這般一心二用?又見潇湘子雙爪如鐵,出招狠辣,楊過卻風儀閑雅,姿形端麗,舉手投足間飄飄然有出塵之姿,不禁好生羨慕,尋思:“天下之大,能人輩出。兩個老兒固然了得,這少年功力雖淺,身法拳腳卻也秀氣得緊。”朗聲說道:“三位且請住手。”
楊過與潇湘子同時向後躍開,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