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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通拉下人皮面具,連剪刀向楊過擲去,叫道:“玩得夠了,我去也!”雙足一登,疾往梁上竄去。

谷中弟子見他露出本來面目,無不嘩然。公孫綠萼叫道:“爹,便是這老頭兒!”周伯通橫騎梁上,哈哈大笑,屋梁離地有三丈來高,廳中好手甚多,輕身功夫盡皆不弱,但要這般輕躍而上,卻均自愧不能。樊一翁是絕情谷掌門大弟子,年紀還大過谷主,谷中除谷主外數他武功最強,今日連遭周伯通戲弄,如何不怒?他身子矮小,精于攀援之術,身形縱起,已抱住了柱子,猶似猿猴般爬了上去。周伯通最愛有人跟他胡鬧,見樊一翁爬上湊趣,正投其所好,不等他爬到梁上,已伸出手來相接。

樊一翁那知他存的是好心,見他右手伸出,便伸指直戳他腕上“大陵穴”。周伯通手腕上微有知覺,立即閉住穴道,放松肌肉。樊一翁這一指猶如戳在棉花之中,急忙縮手,周伯通手掌疾翻,在他手背上啪的打了一下,聲音清脆,叫道:“一籮麥,二籮麥,哥哥弟弟拍大麥!”樊一翁怒極,腦袋一晃,長須往他胸口疾甩過去。周伯通聽得風聲勁急,左足一撐,身子蕩開,左手攀住橫梁,全身懸空,就似打秋千般來回搖晃。

潇湘子心知樊一翁決非他對手,縱然自己上去聯手,也未必能勝,轉頭向尼摩星和麻光佐道:“尼麻二兄,這老兒将咱們六人全不瞧在眼內,委實欺人太甚。”尼摩星性子暴躁,受不得激,麻光佐腦筋遲鈍,是非不明,聽他說“将咱們六人全不瞧在眼內”,二人只道當真如此,齊聲怒吼,縱身躍向橫梁,去抓周伯通雙腳。周伯通左一腳,右一腳,踢向尼麻二人手掌。

潇湘子向尹克西冷冷的道:“尹兄,你始終袖手旁觀嗎?”尹克西微微一笑,說道:“潇湘兄先上,小弟願附骥尾。”潇湘子一聲怪嘯,四座生寒,突然躍起。但見他雙膝不彎,全身僵直,雙臂也筆直前伸,真如僵屍一般,向周伯通小腹抓去。

周伯通見他雙爪襲到,身子忽縮,如貍奴般卷成一球,抓住橫梁的左手換成了右手。潇湘子雙爪落空,在空中停留不住,落下地來。他全身猶似一根硬直的木材,足底在地下一登,又竄了上去。樊一翁在橫梁上揮須橫掃,潇湘子、尼摩星、麻光佐三人此起彼落,此落彼起,不住高躍仰攻。

尹克西笑道:“這老兒果真身手不凡,我也來趕個熱鬧。”伸手在懷中一探,鬥然間滿廳珠光寶氣,金輝耀眼,手中已多了一條軟鞭。這軟鞭以金絲銀絲絞就,鑲滿了珠玉寶石,如此豪闊華貴的兵刃,武林中料來只此一件而已。金絲珠鞭霞光閃爍,向周伯通小腿纏去。

楊過瞧得有趣,心想:“這五人各顯神通圍攻老頑童,我若不出奇制勝,不足稱能。”心念一動,将人皮面具戴在臉上,學着潇湘子般怪嘯一聲,拾起樊一翁抛在地下的鋼杖,一撐之下,便已借力躍在半空。鋼杖本已有一丈有餘,再加上這一撐,他已與周伯通齊頭,大叫:“老頑童,看剪!”大剪刀往他白胡子上剪去。

周伯通大喜,側頭避過剪刀,叫道:“小兄弟,你這法兒有趣得緊。”楊過道:“老頑童,我沒得罪你啊,幹麽開我玩笑?”周伯通笑道:“有來有往,你半點也沒吃虧,反而占了便宜。”楊過一怔,道:“什麽有來有往?”周伯通笑道:“你曾大叫說是我朋友,叫他們放我,我就當你是朋友了。”見尹克西的金絲鞭擊到,伸手抄去。尹克西軟鞭倒卷,欲待反擊對方背心,身子已落了下去。周伯通道:“你這根死赤練蛇,花花綠綠的倒也好玩。”此時樊一翁的長須也已揮将過來,他雙手攀住橫梁,全憑一把胡子擊敵。

周伯通笑道:“大胡子原來還有這用處?”學他模樣,也将颏下長須甩将過去,但他胡子既比樊一翁的短得多,又沒在胡子上練過功夫,這一甩全不管用,唰的一下,卻給對方胡子打中了臉頰,臉上登時起了絲絲紅痕,熱辣辣的好不疼痛,若非他內力深厚,登時就會暈去。老頑童吃了一下苦頭,卻不惱怒,反大感欽佩,說道:“長胡子,我的胡子不及你,我認輸,現下不必比了。待我練好胡子功,再來比過。”

樊一翁一招得手,跟着又是一胡子甩去。周伯通不敢再用胡子去和他對攻,左手使出“空明拳”拳招,虛飄飄的揮拳打出,拳風推動樊一翁的胡子向右甩去,适逢麻光佐縱身攻到,長胡子正好拂在他臉上。麻光佐雙眼遭遮,兩手順勢抓住胡子。樊一翁的胡子本來舒卷自如,但為周伯通的拳風激得失卻控縱之力,竟落入麻光佐掌中。他一驚之下用力奪回,卻為麻光佐使出蠻力,抓住了牢牢不放,身子下落時順勢一拉,砰彭大響,二人一齊摔下地來。

麻光佐皮粗肉厚,倒也不怎麽疼痛。樊一翁摔在他身上,怒道:“你怎麽啦,還不放手?”麻光佐摔得雖然不痛,給這矮子雙足在小腹一撐,卻有點經受不起,怒喝:“我偏不放,瞧你怎麽?”說着手腕急轉,竟将他胡子在臂上繞了幾轉。樊一翁劈面一掌,麻光佐側頭避讓,那知對方這掌卻是虛招,左手砰的一拳,正中鼻梁。麻光佐哇哇大叫,回擊一拳。說到武功,原是樊一翁高出甚多,苦在胡子纏于敵臂,難以轉頭,這一拳竟也給他擊中顴骨。一高一矮,便在地下砰砰彭彭的打将起來,樊一翁雖然在上,卻脫不出對方糾纏。

金輪國師見廳上亂成一團,自己六人同來,已有五人出手,仍奈何不了一個老頑童,未免臉上無光,嗆啷啷兩聲響亮,從懷中取出一個銀輪,一個銅輪,一只自左至右,一只自右至左,劃成兩道弧光,向周伯通襲去。雙輪在空中當啷急響,聲勢驚人。兩輪質地均為精鋼,甚為沉重,另外表鍍銀、鍍銅,色澤有別。

周伯通不知厲害,說道:“這是什麽東西?”伸手去抓。楊過有心助他,大叫:“抓不得!”揮手擲上鋼仗,當的一聲巨響,又粗又長一根鋼杖給銅輪激得直飛到牆角,打得石牆火光四濺,石屑紛飛。銅輪回飛過來,國師左手一撥,輪子又急轉着向橫梁上旋去。

這一來,周伯通才知和尚甚不好惹,心想對手人多,自己應付不了,一個筋鬥翻下地來,叫道:“各位請了,老頑童失陪,趕明兒咱們再玩。”說着奔向廳口,卻見四個綠衫人張着一張漁網攔在門前。周伯通知這漁網厲害,叫道:“不好!”縱身欲從東窗躍出,眼看綠影晃動,又有一張漁網罩将過來。

周伯通躍回廳心,只見東南西北四方均有四名綠衫人張開漁網擋住去路。周伯通又即躍上橫梁,一招“沖天掌”在屋頂上打了個大洞,待要從洞中鑽出,一擡頭,卻見上面也罩了張漁網。他無路可走,翻身下地,指着谷主笑道:“黃臉皮老頭兒,你留住我幹麽啊?要我陪你玩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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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谷主淡淡的道:“你只須将取去的四件物事留下,立時放你出谷。”周伯通奇道:“咦!我要你的臭東西有什麽用?就算本領練到如你這般,好希罕麽?”公孫谷主緩緩走到廳心,右袖拂了拂身上的灰塵,左袖又拂了一拂,說道:“若非今日是我大喜日子,便得向你領教幾招。你還是留下谷中物事,好好去罷。”

周伯通大怒,叫道:“這麽說,你硬栽我偷了你東西啦。呸,你這窮山谷中能有什麽寶貝了?”說着便解衣服,一件件的脫下,手腳極其快捷,片刻之間已赤條條的除得清光。公孫谷主連聲喝阻,他那裏理睬,将衣褲連袋子裏裏外外翻了一轉,果然并無別物。廳上衆女弟子均感狼狽,轉過了頭不敢看他。這一下卻也大出谷主意料之外,他書房、丹房、芝房、劍房中每處失去的物事都甚要緊,非追回不可,難道這老頑童當真并未偷去?

他正自沉吟,周伯通拍手叫道:“瞧你年紀也已一大把,怎地如此為老不尊?說話口不擇言,行事颠三倒四,在大庭廣衆之間作此醜事,豈非笑掉了旁人牙齒?”這幾句話其實正該責備他自己,不料卻給他搶先說了,公孫谷主啼笑皆非,倒也無言可對,見樊一翁與麻光佐兀自在地下纏打不休,喝道:“一翁起來,別再跟客人胡鬧。”

周伯通笑道:“長胡子,你這死纏爛打的脾氣我很喜歡,咱二老大可交個朋友啊。”其實樊一翁一生端嚴穩重,今日與麻光佐厮打實乃迫不得已,他早已數次欲待站起,苦于胡子給對方纏在手臂之上,沒法脫身。

公孫谷主眉頭微皺,指着身上一絲不挂的周伯通道:“說到在大庭廣衆之間,行事惹人恥笑,只怕還是閣下自己。”周伯通道:“我赤條條從娘肚子中出來,現下赤身露體,清清白白,有什麽不對了?你這麽老了,還想娶一個美貌的小姑娘為妻,糟老頭子全沒自知之明,嘿嘿,可笑啊可笑!”這幾句話猶似一個個大鐵錘般打在谷主胸口,他焦黃的臉上掠過一片紅潮,半晌說不出話來。

周伯通叫道:“啊喲,不好,沒穿衣服,只怕着涼。”突然向廳口沖去。

廳中四個綠衫弟子只見人形一晃,忙移動方位,四下裏兜上,将他裹在網中。四人将漁網四角結住,提到谷主面前。那漁網是以極堅轫極柔軟的金絲混以鋼絲鑄成,即是寶刀寶劍,也不易切割得破。四人兜網的手法十分奇特迅捷,交叉走位,遮天蔽地的撒将過來,縱是高手也難應付,所差者必須四人合使,單身一人便用它不來。四人一兜成功,大為得意,卻見谷主注視漁網,臉上神色不善,忙低頭看時,登時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七手八腳解開金絲網,放出兩個人來,卻是樊一翁與麻光佐。

原來周伯通脫光了衣服,誰也沒防到他竟會不穿衣服而猛地沖出。他身法奇快,兜手抄起地下正自纏鬥的樊麻二人,丢入網中。乘着四弟子急收漁網,他早己竄出。虛虛實實,聲東擊西,鬧了個神出鬼沒。

老頑童這麽一鬧,公孫谷主固臉上無光,連金輪國師等也心中有愧,均想:自己枉稱武林中的一流好手,合這許多人之力,仍擒不住這樣瘋瘋癫癫的一個老頭兒,也算得無能之至。只楊過甚感欣喜,他對周伯通頗為佩服,早消了害他之念,心中已當他是朋友,他若失手被擒,便要設法相救,現下他能自行脫逃,那就再好也沒有了。

國師奉忽必烈之命,要想拉攏周伯通,但周伯通一陣搗亂,沒機會跟他拉交情,覺得再耽下去也無意味,與潇湘子、尹克西兩人悄悄議論了兩句,站起身來拱手道:“極蒙谷主盛情,厚意相待,本該多所讨教,但因在下各人身上有事,就此別過。”

公孫谷主本來疑心這六人與老頑童是同路人,後見潇湘子與他性命相搏,國師、尹克西、楊過、尼摩星、麻光佐各施絕技攻打,倒頗有相助自己之意,各人武功不弱,于是拱手道:“小弟有一件不情之請,不知六位能予俯允否?”國師道:“但教力之所及,當得效勞。”谷主道:“今日午後,小弟續弦行禮,想屈各位大駕觀禮。敝居僻處窮鄉,數百年來外人罕至,今日六位貴客同時降臨,也真是小弟三生有幸了。”麻光佐道:“有酒喝麽?有肉吃麽?”

公孫谷主待要回答,只見楊過雙眼怔怔的瞪視着廳外,臉上神色古怪已極,似是大歡喜,又似大苦惱。衆人均感詫異,順着他目光瞧去。只見一個白衣女郎緩緩的從廳外長廊上走過,淡淡陽光照在她蒼白的臉上,清清冷冷,陽光似乎也變成了月光。她睫毛下淚光閃爍,走得幾步,淚珠就從她臉頰上滾下。她腳步輕盈,身子便如在水面上飄浮一般掠過走廊,始終沒向大廳內衆人瞥上一眼。

楊過好似給人點了穴道,全身動彈不得,突然間大叫:“姑姑!”

那白衣女郎已走到了長廊盡頭,聽到叫聲,身子劇烈一震,輕輕的道:“過兒,過兒,你在那兒?是你在叫我嗎?”回過頭來似乎在尋找什麽,但目光茫然,猶似身在夢中。

楊過從廳上急躍而出,拉住她手,叫道:“姑姑,你也來啦,我找得你好苦!”接着“哎唷”一聲,卻是手指上為情花小刺刺傷處驀地裏劇痛難當,跟着撲倒在地。

那白衣女郎“啊”的一聲大叫,身子顫抖,坐倒在地,合了雙眼,似乎暈倒。楊過叫道:“姑姑,你……你怎麽啦?”将她摟在懷裏。過了半晌,那女郎緩緩睜眼,站起身來,冷冷的道:“閣下是誰?你叫我什麽?”

楊過大吃一驚,向她凝目瞧去,卻不是小龍女是誰?忙道:“姑姑,我是過兒啊,怎……怎地你不認得我了麽?你身子好麽?什麽地方不舒服?”

那女郎再向他望了一眼,冷冷的道:“我與閣下素不相識。”說着走進大廳,到公孫谷主身旁坐下。楊過奇怪之極,迷迷惘惘的回進廳來,左手扶住椅背。

公孫谷主一直臉色漠然,此時不自禁的滿臉喜色,舉手向國師等人道:“她便是兄弟的新婚夫人,已擇定今日午後行禮成親。”說着眼角向楊過淡淡一掃,似怪他适才行事莽撞,認錯了人,以致令他新夫人受驚。

楊過這一驚更加非同小可,大聲道:“姑姑,難道你……你不是小龍女麽?難道你不是我師父麽?”那女郎緩緩搖頭,說道:“不是!什麽小龍女?”

楊過雙手捏拳,指甲深陷掌心,腦中亂成一團:“姑姑惱了我,不肯認我?只因咱們身處險地,她故弄玄虛?還是她像我義父一樣,什麽事都忘記了?可是義父仍然認得我啊。莫非世間真有與她一模一樣之人?”只說:“姑姑,你……你……我……我是過兒啊!”

公孫谷主見他失态,微微皺眉,低聲向那女郎道:“柳妹,今日奇奇怪怪的人真多。”那女郎也不睬他,慢慢斟了杯清水,慢慢喝了,眼光從金輪國師起逐一掃過,卻避開了楊過,沒再看他。衆人見她衣袖輕顫,杯中清水潑了出來濺上她衣衫,她卻全然不覺。

楊過心下慌亂,仿徨無計,轉頭問國師道:“我師父和你比過武的,你自然記得。你說我……我認錯了人麽?”

當這女郎進廳之時,國師早已認明她是小龍女,然見她對楊過毫不理睬,心想定是這對少年男女在鬧別扭,微微一笑,說道:“我也不大記得了。”小龍女與楊過聯手使玉女素心劍法,令他遭受生平從所未有之大敗,他想倘若這對男女龃龉反目,不能聯手,便可分別予以剪除,于自己實大有好處,何必助他們和好?

楊過又是一愕,随即會意,心下大怒:“你這和尚可太也歹毒。當你在山頂養傷之際,我出力助你,此時你卻來害我。”恨不得立時便殺了他。

金輪國師見他失神落魄,眼中卻露出恨恨之意,尋思:“他對我已懷恨在心,留着這小子總是後患。今日他方寸大亂,實是除他的良機。”拱手向公孫谷主笑道:“今日欣逢谷主大喜,自當觀禮道賀,只老衲和這幾位朋友未攜賀禮,未免有愧。”

公孫谷主聽他說肯留下參與婚禮,心中大喜,對那女郎道:“這幾位都是武林高人,只須請到一位,已是莫大榮幸,何況請到了……請到了……”他本想說“六位”,但覺楊過少年輕浮,适才見他與周伯通動手,姿式雖然美觀,功力卻屬平平,料想武學修為華而不實,不能将他列于“武林高人”之數,但若将他除外而只說“五位”,未免又過于着跡,微一躊躇,接口道:“……請到了這衆位英雄。”就沒接下文。國師暗想:“這谷主氣派俨然,瞧他布漁網擒拿老頑童的陣勢,武功智謀都甚了得,可是器量卻小。楊過與小龍女說了這幾句話,他就耿耿于懷。”

公孫谷主道:“柳妹,這位是金輪國師……”一個個說下去,最後說了楊過姓名。那女郎聽到各人名號時只微微點頭,臉上木然,似對一切全不萦懷,對楊過卻連頭也不點,眼向廳外。

楊過滿臉脹得通紅,心中已如翻江倒海一般,公孫谷主說什麽話,他半句也沒聽見。尹克西等本不知他淵源,只道他認錯了人,以致慚愧。

公孫綠萼站在父親背後,楊過這一切言語舉止沒半點漏過她的耳目,盡自思量:“晨間他手指給情花刺傷,即遭相思之痛,瞧他此時情狀,難道我這新媽媽便是他意中人麽?天下事怎能有如此巧法?莫非他與這些人到我谷中,其實是為我新媽媽而來?”側頭打量那“新媽媽”時,見她臉上竟無喜悅之意,亦無嬌羞之色,實不似将作新嫁娘的模樣,心下更是犯疑。

楊過胸口悶塞,如欲窒息,随即轉念:“姑姑既然執意不肯認我,料來她另有圖謀,我當別尋途徑試探真相。”站起身來,向谷主一揖,朗聲說道:“小子有位尊親,跟……跟這位姑娘容貌極是相像,适才不察,竟致誤認,還請勿罪。”

公孫谷主聽到他這幾句雍容有禮之言,立時改顏相向,還了一揖,說道:“認錯了人,也是常情,何怪之有?只是……”頓了一頓,笑道:“天下竟然另有一個如她這等容顏之人,那不僅巧合,也奇怪之極了。”言下之意,自是說普天之下那裏還能再有一個這般美貌的女子。

楊過道:“是啊,小子也挺奇怪。小子冒昧,請問這位姑娘高姓?”公孫谷主微微一笑,道:“她姓柳。尊親可也姓柳?”楊過道:“那倒不是。”心下琢磨:“姑姑幹麽要改姓柳?”心念一動:“啊,為的是我姓楊。”念頭這麽一轉,手指上又劇痛起來。

公孫綠萼見他痛楚神情,甚有憐意,眼光始終不離他臉龐。

公孫谷主向楊過凝視片刻,又向那白衣女郎望了一眼,見她低頭垂眉,一聲不響,心中起疑:“剛才她聽到這小子呼喚,我隐隐聽到她似乎說‘過兒,過兒,你在那兒?是你在叫我麽?’莫非她真是這小子的姑姑?何以卻不認他?”待要出言相詢,但想眼下外人衆多,此事待婚禮之後慢慢再問不遲,話到口邊,卻又縮回。

楊過又道:“這位柳姑娘自非在谷中世居的了,不知谷主如何與她結識?”

古時女子本來決不輕易與外人相見,成親吉日更加不會見客,但金輪國師等或為蒙古僧人,或是西域胡人、江湖異流,絕不拘泥俗禮,見那白衣女郎出來,也不以為奇,但覺她于良辰吉日兀自全身缟素,未免太也不倫不類;聽得楊過詢問谷主與她結識的經過,涉及旁人私情,均覺不免過份。

公孫谷主卻也正想獲知他未婚夫人的來歷,心道:“這小子真的認識柳妹也未可知。”說道:“楊兄弟所料不差。半月之前,我到山邊采藥,遇到她卧在山腳之下,身受重傷,氣息奄奄。我一加探視,知她因練內功走火,于是救到谷中,用家傳靈藥助她調養。說到相識的因緣,實出偶然。”

國師插口道:“這正所謂千裏姻緣一線牽。想必柳姑娘由是感恩圖報,委身以事了。那真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他這番話似是奉承谷主,用意卻在刺傷楊過。

楊過一聽此言,臉色大變,全身發顫,胸口劇痛,突然一大口鮮血噴在地下。

那白衣女郎見此情狀,顫聲道:“你……你……”急忙站起,伸手欲去扶楊過手臂,終于強自忍住,全身顫抖,也是一口鮮血吐在胸口,白衣上赤血殷然。

這柳姑娘正是小龍女的化名。她那晚在客店中聽了黃蓉一席話後,左思右想,長夜盤算,終于硬起心腸,悄然離去。心想若回古墓,他必來尋找,于是獨自踽踽涼涼的在曠野窮谷之中漫游,一日獨坐用功,猛地裏情思如潮,難以克制,內息突然沖突經脈,就此走火,引得舊傷複發,若非公孫谷主路過救起,已然命喪荒山。

公孫谷主失偶已久,見小龍女秀麗嬌美,實為生平難以想象,不由得在救人的心意上又加上了十倍殷勤。其時小龍女心灰意懶,又想此後獨居,定然管不住自己,終不免重蹈覆轍,又會再去尋覓楊過,遺害于他,見公孫谷主情意纏綿、吐露求婚之意,當即忍心答允,心想此後既為人婦,與楊過這番情緣自是一刀兩斷,兼之這幽谷外人罕至,料得此生與他萬難相見。豈知老頑童突然出來搗亂,竟将他引來谷中。

小龍女此刻陡然與楊過相逢,當真柔腸百轉,難以自已,心想:“我既已答允嫁與旁人,還是裝作不識得他,任他大怒而去,終身恨我。以他這般才貌,何愁無淑女佳人相配?如此我雖傷心一世,他卻可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過日子了。”因此眼見楊過情急難過,她總強忍傷痛,漠然不理,但心中凄側,越來越難忍,驀地裏見他嘔血,又憐惜,又傷心,不由得熱血逆湧,噴将出來。

她臉色慘白,搖搖晃晃的待要走入內堂,公孫谷主忙道:“快坐着別動,莫震動了經脈。”轉過頭來,向楊過道:“你出去罷,以後可永遠別來了。”

楊過熱淚盈眶,向小龍女道:“姑姑,倘若我有不是,你盡可打我罵我,便一劍将我殺了,我也甘心。可是你怎能不認我啊?”小龍女低頭不語,輕輕咳嗽。

當日小龍女聽了黃蓉一番勸解後,尋思:若與楊過結為夫妻,自己當然歡喜逾恒,楊過卻不免受到天下英雄譏嘲,連他最敬愛的郭靖夫婦也要打死他,他自然不會快樂;倘若二人永居古墓,決不出世,以楊過活潑愛動、喜歡熱鬧的性情,到後來必定郁郁寡歡那也是只有自己快樂,而令得楊過不快樂。她心中摯愛楊過,為了這個郎君,即使要自己身受千刀萬劍之痛,也甘之如饴,不論與他一起入世避世,自己都終身歡樂,楊過卻要為了自己而強忍痛苦。她一生之中,雖未與師父、孫婆婆談論過情愛的真谛,但既對楊過愛到極處,自覺得應當令愛郎喜樂,而由自己來心痛吃苦。“該當誰得喜樂,誰來心痛?”這一件事,凡真正愛憐對方的深情之人,自易抉擇。她既想通了此節,在客房中淚灑滿房,此意已決,自後再難回頭了。楊過只道是小龍女惱了自己,以致不認,其實小龍女所以不認他,全是出于一片深愛他之心,只盼他今後一生喜樂,所有心痛如刀割的滋味,全由自己一人來嘗。若二人易身而處,楊過愛她之情既不弱于小龍女,所作決定,也當是“讓對方喜樂,由自己心痛”。

公孫谷主見他激得意中人吐血,早已惱怒異常,總算他涵養功夫甚好,卻不發作,低沉着嗓子道:“你再不出去,可莫怪我手下無情。”

楊過雙目凝視着小龍女,那去理睬這谷主,哀求道:“姑姑,我答允一生一世在古墓中陪你,決不後悔,咱們一齊走罷。”

小龍女擡起頭來,眼光與他相接,見他臉上深情無限,愁苦萬種,不由得心中搖動,心道:“我這就随着他!”但立即想到:“我與他分手,又非出于一時意氣。好好惡惡,前後已思慮周詳。眼下若無一時之忍,不免日後贻他終身之患。”将頭轉過,長嘆一聲,說道:“我不認得你。你說些什麽,我全不明白。我一切全是為你好,你好好去罷!”這幾句話說得有氣無力,可是言語中充滿着柔情密意,除了麻光佐是個渾人、全無知覺之外,廳上人人皆知她對楊過實懷深情,這幾句話乃違心之言。

公孫谷主不由得醋意大興,心想:“你雖允我婚事,卻從未對我說過半句如此深情的言語。”側目瞪了楊過一眼,但見他眉目清秀,英氣勃勃,與小龍女确是一對少年璧人,尋思:“瞧來他二人定是一對情侶。只因有事失和,柳妹才憤而允我婚事,實則對這小子全未忘情。‘姑姑’、‘師父’什麽的,定是他二人平素調情時的稱謂。”想到此處,目光中更露憤色。

樊一翁對師父最是忠心,見他一直孤寂寡歡,常盼能有什麽法子為他解悶才好,日前見師父救回一個美貌少女,而這少女又允下嫁,他心中的歡喜幾乎不遜乃師,突見楊過出來打擾,引得新師母嘔血,師父已憤怒異常,便挺身而出,厲聲喝道:“姓楊的小子,你識趣就快走!我們谷主不喜你這等無禮賓客。”

楊過聽而不聞,對小龍女柔聲又道:“姑姑,你真的忘了過兒麽?”樊一翁大怒,伸手往他背心抓去,想抓着他身子甩出廳去。楊過全心全意與小龍女說話,一切全置之度外,直至樊一翁手指碰到背心,這才驚覺,急忙回縮,對方五指抓空,只聽嗤的一響,背上衣服給抓出了個大洞。

楊過一再哀求,見小龍女始終不理,越來越急,若在古墓之中或無人處,自可慢慢求懇,偏生大廳上有這麽多外人,而樊一翁又來喝罵動手,滿腔委屈,登時盡數要發作在他身上,回頭喝道:“我自與我姑姑說話,又幹你這矮子什麽事了?”樊一翁大聲喝道:“谷主叫你出去,永遠不許再來,你不聽吩咐,莫怪我手下無情。”

楊過怒道:“我偏不出去,我姑姑不走,我就在這裏耽一輩子。就是我死了,屍骨化成灰,也永遠跟着她。”這幾句話自是說給小龍女聽的。

公孫谷主偷瞧小龍女的臉色,只見她目中淚珠滾來滾去,終于忍耐不住,一滴滴的濺在胸口鮮血之上。他又含酸,又擔憂,向樊一翁使個眼色,右手作個殺人手勢,叫他猛下殺手,斃了楊過,索性斷絕小龍女之念,免有後患。

樊一翁見到師父這個手勢,倒大出意料之外,他本來只想将楊過逐出谷去,叫他別再啰唆,也就是了,想不到師父竟會忽下殺人的號令,大聲說道:“今日雖是師父大喜的好日子,難道我就殺不得人麽?”說着眼望師父。公孫谷主又重重将手一劈,意思是說:“不用顧忌什麽吉日良辰,快斃了這小子便是。”樊一翁拾起純鋼巨杖,在地下重重頓落,只震得滿廳嗡嗡發響,喝道:“小子,你真不怕死麽?”

楊過适才噴了一口血,此時胸頭滿腔熱血滾來滾去,又要奪口而出。古墓派內功講究克己節欲,小龍女的師父傳她心法之時,諄諄叮囑須得摒絕喜怒哀樂,到後來小龍女克制不住心情,以致數度嘔血。楊過受小龍女傳授,內功與她路子相同,此時手足冰冷,心想:“我就在姑姑面前狂噴鮮血,一死了之,瞧她是否仍不理我?”但轉念又想:“姑姑平時待我何等親愛,今日之事,中間定有別情,多半她受了這賊谷主的挾持,無可奈何,才不敢認我。若我自殘身軀,反而難與抗拒。”思念及此,雄心大振,決意拚命殺出重圍,救護小龍女脫險,當下鎮懾心神,氣沉丹田,将滿腔熱血緩緩壓落,微微一笑,指着樊一翁道:“你這死樣活氣的山谷,小爺要來時,你擋我不住,欲去時你也別想留客。”

衆人見他本來情狀大變,勢欲瘋狂,突然間神定氣閑,均感奇怪。

樊一翁先前見到楊過傷心嘔血,暗暗代他難受,實不欲傷他性命,鋼杖擺動,一股疾風帶得楊過衣袂飄動,大聲道:“小兄弟,你快走吧!”公孫谷主眉頭一皺,說道:“一翁,怎地啰唆個沒完沒了?”樊一翁見師父下了嚴令,只得抖起鋼杖,猛力往楊過腳胫上叩去。

公孫綠萼素知大師兄武藝驚人,雖身長不逾四尺,卻天生神力,武功已得父親所傳十之七八,這柄鋼杖下殺斃過不少兇猛惡獸。她料想楊過年紀輕輕,決難敵得過大師兄九九八十一路潑水杖法,待得二人交上了手,再要相救便難,雖見父親臉帶嚴霜,神色極怒,還是鼓足勇氣,站出來向楊過道:“楊公子,你在這裏多耽無益,又何苦枉自送了性命?”語氣溫柔,充滿了關懷之意。

國師等一齊向她望去,無不暗暗稱奇,均想:“楊過和我等同時進谷,卻怎地偷偷和這女孩子結下了交情?”

楊過點頭一笑,說道:“多謝姑娘好意。你愛不愛用長胡子編個辮子來玩?”綠萼一怔,問道:“什麽?”楊過道:“我拔下這矮子的胡子,送給你玩兒,好不好?”綠萼大驚失色,心想這般玩笑也敢開,你當真活得不耐煩了。絕情谷中規矩極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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