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1)
楊過一足與水面相觸的一瞬之間,心中一喜,知道性命暫可無礙,否則二人從數十丈高處直堕下來,非死不可。沖力既大,入水也深,但覺不住的往下潛沉,竟似永無止歇。他閉住呼吸,待沉勢一緩,左手抱着綠萼,右手撥水上升,剛鑽出水面吸了口氣,突然鼻中聞到一股腥臭,同時左首水波激蕩,似有什麽巨大水族來襲。
一個念頭在他心中轉過:“賊谷主将我二人陷在此處,豈有好事?”右手發掌向左猛劈出去,砰的一聲巨響,擊中了什麽堅硬之物,跟着波濤洶湧,他借着這一掌之勢,己抱着公孫綠萼向右避開。
他不精水性,所以能在水底支持,純系以內功閉氣所致。此時眼前一片漆黑,只聽得左首和後面擊水之聲甚急,他右掌翻出,突然按到一大片冰涼粗糙之物,似是水族的鱗甲,大吃一驚:“難道世間真有毒龍?”手上使勁,抱着綠萼騰身而起,那怪物卻給他按入了水底。他深深吸了口氣,準拟再潛入水中,那知右足竟已踏上了實地,這一下非事先所料,足上使的勁力不對,撞得急了,右腿好不疼痛。
心喜之餘,腿上疼痛也顧不得了,伸手摸去,原來是塊深淵之旁的岩石。他只怕怪物繼續襲來,忙抱了綠萼向高處爬去,坐穩之後,驚魂稍定。公孫綠萼吃了好幾口水人已半暈。楊過讓她伏在自己腿上,緩緩吐水。只聽得岩石上有爬搔之聲,腥臭氣息漸濃,有幾只怪物從水潭中爬了上來。
綠萼翻身坐起,摟住了楊過脖子,驚道:“那是什麽?”楊過道:“別怕,你躲在我身後。”綠萼不動,只摟得他更加緊了,顫聲道:“鱷魚,鱷魚!”
楊過在桃花島居住之時曾見過不少鱷魚,知道此物兇猛殘忍,尤勝陸上虎狼,當日他與郭芙、武氏兄弟等見到,從來不敢招惹,一向遠而避之,不意今日竟會在這地底深淵之中相遇,坐穩身子,凝神傾聽,從腳步聲中察覺共有三條鱷魚,正一步步爬近。
綠萼低聲道:“楊大哥,想不到我和你死在一處。”語氣中竟有喜慰之意。楊過笑道:“便是要死,咱們也得先殺幾條鱷魚再說。”
這時當先一條鱷魚距楊過腳邊已不到一丈,綠萼叫道:“快打!”楊過道:“再等一下。”伸出右足,垂在岩邊,那鱷魚又爬近數尺,張開大口,往他足上狠狠咬落。楊過右足回縮,跟着揮腳踢出,正中鱷魚下颚。那鱷魚一個筋鬥翻入淵中,只聽得水聲響動,淵中群鱷一陣騷動,另外兩條鱷魚卻又已爬近。
楊過雖中情花劇毒,武功絲毫未失,适才這一踢實有數百斤力道,鱷魚皮甲堅硬,踢中鱷魚後足尖隐隐生疼,那鱷魚跌入潭中後卻仍游泳自如,心想:“單憑空手,終究奈何不了這許多兇鱷,鬥到後來,我與公孫姑娘遲早會給它們吃了,如何想個法子,方能将這些鱷魚盡數殺死?”伸手出去想摸塊大石當武器,但岩石上光溜溜的連泥沙也無一粒,只聽得兩頭鱷魚又爬近了些,忙問:“你身上有佩劍麽?”
綠萼道:“我身上?”想起自己在丹房中除去衣裙,只餘下貼身的小衣,這時卻偎身于楊過懷中,不由得大羞,登時全身火熱,心中卻甜甜的喜悅不勝。
楊過全神貫注在鱷魚來襲,并未察覺她有何異狀,耳聽得兩頭鱷魚距身前已不過丈許,身後又有兩頭,若發掌劈打,原可将之擊落潭中,但轉瞬又複來攻,于事無補,自己內力卻不絕耗損,于是蓄勢不發,待二鱷爬到身前三尺之處,猛地裏雙掌齊發,啪啪兩聲,同時擊在二鱷頭上。鱷魚轉動不靈,楊過掌到時不知趨避,但皮甲堅厚,只暈了一陣,滑入潭中。就在此時,身後二鱷已然爬到,楊過左足将一鱷踢下岩去,這一腳踢得重了,抱持綠萼不穩,她身子一側,向岩下滑落。
綠萼驚叫一聲,右手按住岩石,運勁竄上。楊過伸掌在她背心一托,将她救上。這麽一耽擱,最後一頭鱷魚已迫近身邊,張開巨口往楊過肩頭咬落。這時拳打足踢均已不及,雖可躍開閃避,但那巨口的雙颚一合,說不定便咬在綠萼身上,危急中雙手齊出,一手扳住鱷魚的上颚,一手扳住下颚,運起內力,大喝一聲,喀喇一聲大響,鱷魚兩颚從中裂開,登時身死。
楊過雖扳死兇鱷,卻也已驚得背上全是冷汗。綠萼道:“你沒受傷罷?”楊過聽她語聲之中又溫柔,又關切,心中微微一動,道:“沒有。”只适才使力太猛,雙臂略覺疼痛。綠萼察覺死鱷身軀躺在岩上,一動也不動,心中欽佩,問道:“你空手怎麽将它弄死的?黑暗中又瞧得恁地清楚。”楊過道:“我随着姑姑在古墓中居住多年,只要略有微光,便能見物。”他說到姑姑與古墓,不由得一聲長嘆,突然全身劇痛,萬難忍受,不由得縱聲大叫,同時飛足将死鱷踢入潭中。
兩頭鱷魚正向岩上爬上來,聽到他慘呼之聲,吓得又躍入水中。
綠萼忙握住他手臂,另一手輕輕在他額頭撫摸,盼能稍減他疼痛。楊過自知身中劇毒,縱然不處此危境,也活不了幾日,聽公孫谷主說要連痛三十六日才死,但疼痛如此難當,只要再挨幾次,終于會忍耐不住而自絕性命,然自己一死之後,綠萼無人救護,豈不慘極,心想:“她所以處此險境,全是為了我。我不論身上如何疼痛,必當支持下去,但願那谷主稍有父女之情,終于回心轉意而将她救回。”心中盤算,一時沒想及小龍女,疼痛登時輕緩,說道:“公孫姑娘,別害怕,我想你爹爹就會來救你上去。他只恨我一人,對你向來鐘愛,此時定已好生後悔。”
綠萼垂淚道:“當我媽在世之時,爹爹的确極是愛我。後來我媽死了,爹爹就對我日漸冷淡,但他……但他……心中,我知道是不會恨我的。”停了片刻,鬥地想起許多奇怪難解之事,說道:“楊大哥,我忽然想起,爹爹一直在怕我。”楊過奇道:“他伯你?那倒奇了。”綠萼道:“是啊,我總覺爹爹見到我之時神色間很不自然,似是心中隐瞞着什麽要緊事情,生怕給我知道了。這些年來,他總盡量避開我,不見我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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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前見到父親神情有異,雖覺奇怪,但每次念及,總是只道自母親逝世,父親心中悲痛,以至性情改變,但這次她摔入鱷潭,卻明明是父親布下的圈套。他在丹房中移動三座丹爐,自是打開翻板的機關。若說父親心恨楊過,要将他置之死地,楊過本已中了情花之毒,只須不加施救,便難活命,何況那時他正跌向鱷潭,其勢已萬難脫險,然則父親何以将自己也推入潭中?這一掌之推,那裏還有絲毫父女之情?這決非盛怒之下一時失手,其中必定包藏極大陰謀禍心。她越想越難過,但心中也越加明白。父親從前許多特異言行當時茫然不解,只是拿“行為怪僻”四字來解釋,此時想來,顯然全是從一個“怕”字而起,可是他何以會害怕自己的親生女兒,卻萬萬猜想不透。
這時鱷潭中鬧成一片,群鱷正自分嚼死鱷,一時不再向岩上攻來。楊過見她呆呆出神,問道:“是否你父親有甚隐事,給你無意之中撞見了?”綠萼搖頭道:“沒有啊。爹爹行為端方,處事公正,谷中大小人等都對他極為敬重。今日他如此對你确是不該,但以往從未有過這般倒行逆施之事。”楊過不知絕情谷中過去的情事,自難代她猜測。
鱷潭深處地底,寒似冰窟,二人身上水濕,更加涼氣透骨。楊過在寒玉床上練過內功,對這一點寒冷毫不在意,綠萼卻已不住顫抖,忍不住偎在楊過懷中求暖。楊過知她怕冷,左臂稍稍用力,将她摟在懷裏,心想這姑娘命在頃刻,定然又難過又害怕,想說幾句笑話逗她一樂,但見潭中群鱷争食,巨口利齒,神态猙獰可怖,笑道:“公孫姑娘,今日你我一齊死了,你來世想轉生變作什麽東西?似這般難看的鱷魚,我是說什麽也不變的。”
綠萼微微一笑,道:“你還是變一朵水仙花兒罷,又美又香,人人見了都愛。”楊過笑道:“要說變水仙花,也只有你這等人才方配。若是我啊,不是變作喇叭花,便是牛屎菊。”綠萼笑道:“倘若閻羅王要你變一朵情花,你變不變?”
楊過默然不答,心下悔恨:“憑我和姑姑合使玉女素心劍法,那賊谷主終非敵手。那時他倒在地下,已輸透求饒。咱二人不該心軟,饒了他命,又想到回去古墓,心花怒放,以致情花毒發作。唉,這也是天數使然,無話可說了。卻不知姑姑眼下如何?”他一想到小龍女,身上各處創口又隐隐疼痛。
綠萼不聽他答話,已知自己不該提到情花,忙岔開話題,說道:“楊大哥,你能瞧見鱷魚,我眼前卻黑漆漆的,什麽都瞧不見。”楊過笑道:“鱷魚的尊容醜陋得緊,不瞧也罷。”說着輕輕拍了拍她肩頭,意示慰撫。當她怕冷時摟住她,只求她不冷得發抖,碰到她滑膩的柔膚,危急中也無他念,這時心情稍定,一拍她肩頭,着手處冰涼柔膩,才想到她在丹房中解衣示父,只剩下貼身小衣,肩頭和膀子都沒衣服遮蔽。楊過微微一驚,急忙縮手。綠萼想到他能在暗中見物,自己半裸之狀全都給他瞧得清清楚楚,不禁叫了聲:“啊喲!”身子自然而然的讓開了些。
楊過稍稍坐遠,脫下長袍,給她披在身上,解衣之際,不但想到了小龍女,也想到了給自己縫袍的程英,想到願意代己就死的陸無雙,自咎一生辜負美人之恩極多,愧無以報,不禁長長嘆了口氣。
綠萼整理一下衫袖,将腰帶系上,忽覺楊過長袍的衣袋中有小小一包物事,伸手摸了出來,交給他道:“這是什麽東西?你要不要用?”楊過接了過來,入手只覺沉沉地,問道:“那是什麽?”綠萼一笑,說道:“是你袋裏的東西,怎麽反來問我?”楊過凝神看時,見是個粗布小包,自己從未見過,當即打開,眼前突然一亮,只見包中共有四物,其中之一是柄小小匕首,柄上鑲有龍眼核般大小的一顆珠子,發出柔和瑩光,照上了綠萼的俏臉,心想:“聽人說世上有種寶物夜明珠,夜裏自能發光,這多半便是夜明珠了。”
綠萼忽地尖叫:“咦!”伸手從包中取過一個翡翠小瓶,叫道:“這是絕情丹啊。”楊過又驚又喜,問道:“這便是能治情花之傷的丹藥?”
綠萼舉瓶搖了搖,覺到瓶中有物,喜道:“是啊,我在丹房中找了半天沒找到,怎麽反而給你拿了去?你怎地拿到的?你幹麽不吃啊?你不知道這便是絕情丹,是不是?”她欣喜之餘問話連串不斷,竟沒讓楊過有答話餘暇。楊過搔了搔頭,道:“我半點也不知道,這……這瓶丹藥,怎地會放在我袋中,這可真奇哉怪也。”
綠萼借着匕首柄上夜明珠的柔光,也看清楚了近處物事,只見小包中除匕首與裝絕情丹的翡翠小瓶之外,還有塊七八寸見方的羊皮,半截靈芝。她心念一動,說道:“這半截靈芝就是給那老頑童折斷的。”楊過道:“老頑童?”綠萼道:“是啊,這靈芝本來種在芝房中白玉盆裏的。老頑童大鬧書劍丹芝四房,毀書盜劍,踢爐折芝,都是他幹的好事。”楊過恍然而悟,叫道:“是了,是了。”綠萼忙問:“怎麽?”
楊過道:“這小包是周老前輩放在我身邊的。”他此時已知周伯通對己實有暗助之意,因之把“老頑童”改口稱為“周老前輩”。綠萼也已明白了大半,說道:“原來是他交給你的。”楊過道:“不,這位武林前輩游戲人間,行事鬼神莫測,他取去了我人皮面具和大剪刀,我固然不知,而他将這小包放在我衣袋裏,我也毫無所覺。唉,他老人家的本事,我真一半也及不上。”綠萼點頭道:“是了,爹爹說他盜去了谷中要物,非将他截住不可,而他……他當衆除去衣衫,身上卻未藏有一物。”楊過笑道:“他脫得赤條條地,竟把谷主也瞞過了,原來這包東西早已放入我袋中。”
綠萼拔開翡翠小瓶上的碧玉寒子,弓起左掌,輕輕側過瓶子,将瓶裏丹藥倒在掌中,瓶中倒出一枚四四方方骰子般的丹藥,色作深黑,腥臭刺鼻。大凡丹藥都是圓形,以便吞服,若是藥錠,或作長方扁平,如這般四方的丹藥,楊過卻前所未見,從綠萼掌中接了過來,仔細端詳。綠萼握着瓶子搖了幾搖,又将瓶子倒過來在掌心拍了幾下,道:“沒有啦,就只這麽一枚,你快吃罷,別掉在潭裏,那可就糟了。”
楊過正要把丹藥放入口中,聽她說“就只這麽一枚”,不由得一怔,問道:“只有一枚?你爹爹處還有沒有?”綠萼道:“就因為只一枚,那才珍貴啊,否則爹爹何必生這麽大的氣?”楊過大吃一驚,顫聲道:“如此說來,我姑姑遍身也中了情花之毒,你爹爹又有什麽法子救她?”
綠萼嘆道:“我曾聽大師兄說過,谷中這絕情丹本來很多,後來不知怎地,只剩下了一枚,這丹藥配制極難,諸般珍貴藥材沒法找全,因此大師兄曾一再告誡,大家千萬要謹防情花劇毒,小小刺傷,數日後可以自愈,那是不打緊的。中毒一深,卻令谷主難做了,因為一枚丹藥只治得一人。”楊過連叫“啊喲”,說道:“你爹爹怎地還不來救你?”
綠萼當即明白了他心意,見他将丹藥放回瓶中,輕嘆一聲,說道:“楊大哥,你對龍姑娘這般癡情,我爹爹寧不自愧?你只盼望我将絕情丹帶上去,好救龍姑娘的性命。”
楊過給她猜中心事,微微一笑,說道:“我既盼望你這麽好心的姑娘能平平安安的脫此險境,也盼能救得我姑姑性命。就算我治好了情花之毒,困在這鱷潭中也活不了,自是救治我姑姑要緊。”心想:“姑姑美麗絕倫,那公孫谷主想娶她為妻,本也是人情之常。姑姑不肯相嫁,他便誘她到劍房中想害她性命,用心險惡之極;他明知惟一的絕情丹已給人盜去,姑姑身上的情花劇毒無可解救,已不過三十六日之命,他兀自要逼她委身,只怕這潭中的鱷魚,良心比他也還好些。”
綠萼知道不論如何苦口勸他服藥,也是白饒,深悔不該向他說了丹藥只有一枚,說道:“這靈芝雖不能解毒,但大有強身健體之功,你就快服了罷。”楊過道:“是。”将半截靈芝剖成兩片,自己吃了一片,另一片送到綠萼口中,道:“也不知你爹爹何時才來放你,吃這一片擋擋寒氣。”綠萼見他情致殷勤,不忍拒卻,張口吃了。
這靈芝已有數百年氣候,二人服入肚中,過不多時,便覺四肢百骸暖洋洋的極是舒服,精神一振,心智也随之大為靈敏。綠萼忽道:“老頑童盜去了絕情丹,爹爹當然早已知道。他說治你之傷,固是欺騙龍姑娘,便逼我交出丹藥,也是假意做作。”
楊過早就想到此節,但不願更增她難過,并未說破,這時聽她自己想到了,便道:“你爹爹放你上去之後,将來你須得處處小心,最好能設法離谷,到外面走走。”綠萼嘆道:“唉,你不知爹爹的為人,他既将我推入鱷潭,決不會回心轉意,放我出去。他本就忌我,經過此事之後,又怎再容我活命?楊大哥,你就不許我陪着你一起死麽?”
楊過正待說幾句話相慰,忽然又有一頭鱷魚慢慢爬上岩來,前足即将搭上從小包中抖出來的那張羊皮。楊過心念一動:“且瞧瞧這張羊皮有什麽古怪。”提起匕首,對準鱷魚雙眼之間刺去,噗的一聲,應手而入,這匕首竟是一把砍金斷玉的利刃。那頭鱷魚掙紮了幾下,跌入潭中,肚腹朝天,便即斃命。楊過喜道:“咱們有了這柄匕首,潭中衆位鱷魚老兄的運氣可就不大好啦。”左手執起羊皮,右手将匕首柄湊過去,就着刃柄上夜明珠發出的弱光凝神細看。羊皮一面粗糙,并無異狀,翻将過來,卻見畫着許多房屋山石之類。
楊過看了一會,覺得并無出奇之處,說道:“這羊皮是不相幹的。”綠萼一直在他肩旁觀看,忽道:“這是我們絕情谷水仙山莊的圖樣。你瞧,這是你進來的小溪,這是大廳,這是劍室,這是芝房,這是丹房……”她一面說,一面指着圖形。楊過突然“咦”的一聲,道:“你瞧,你瞧。”指着丹房之下繪着一些水紋。綠萼道:“這便是鱷潭了。啊……這裏還有通道。”
二人見鱷潭之旁繪得有一條通道,登時精神大振。楊過将圖樣對照鱷潭的形勢,說道:“若圖上所繪不虛,那麽從這通道過去,必另有出路。只是……”綠萼接口道:“奇在這通道一路斜着向下,鱷潭已深在地底,再向下斜,卻通往何處?”圖上通道到羊皮之邊而盡,不知通到什麽所在。
楊過道:“這鱷潭的事,你爹爹或大師兄曾說起過麽?”綠萼搖頭道:“直到今日,我才知丹房下面潛伏着這許多可怕家夥,只怕大師兄也未必知悉。可是……可是,養這許多鱷魚,定須時時喂東西給它們吃,爹爹不知道為什麽……”想起父親的陰狠,忍不住發抖。
楊過打量周遭情勢,見岩石後面有一團黑黝黝影子,似是通道入口,但隔得遠了,不易瞧得清楚,心想:“就算這真是通道,其中不知還養着什麽猛惡怪物,遇上了說不定兇險更大。然而總不能在此坐以待斃,反正是死,不如冒險求生。只要把公孫姑娘救出危境,将絕情丹送入姑姑口中,那便好了。”将匕首交在綠萼手中,道:“我過去看看,你提防鱷魚。”左足在岩上一點,已飛入潭中。綠萼驚呼一聲。楊過右足踏在死鱷肚上,借勁躍起,接着左足在一頭鱷魚的背上一點。那鱷魚直往水底沉落,楊過卻已躍到對岸,貼身岩上,反手探去,叫道:“這裏果然是個大洞!”
公孫綠萼輕功遠不如他,不敢這般縱躍過去。楊過心想若回去背負,二人身重加在一起,不但飛躍不便,而且鱷魚也借力不起,事到如今只有冒險到底,叫道:“公孫姑娘,你将長袍浸濕了丢過來。”綠萼不明他用意,但依言照做,除下長袍,在潭水中浸濕了,迅速提起,打了兩個結,成為一個圓球,叫道:“來啦!”運勁投擲過去。
楊過伸手接住,解開了結,在岩壁上找了個立足之地,左手牢牢抓住一塊凸出的岩角,右手舞動浸濕了的長袍,說道:“你仔細聽着聲音。”将長袍向前送出,回腕揮擊,啪的一聲,長袍打在洞口。他連擊三下,問道:“你知道洞口的所在了?”綠萼聽聲辨形,捉摸到了遠近方位,說道:“知道啦。”楊過道:“你跳起身來,抓住長袍,我将你拉過來。”
綠萼盡力睜大雙眼,望出去始終黑漆漆的一團,甚是害怕,說道:“我不……我……”楊過道:“不用怕,如抓不住長袍摔在潭裏,我立刻跳下來救你。咱們先前尚且不怕鱷魚,有了這柄削鐵如泥的匕首,還怕何來?”說着呼的一聲,揮出長袍。
公孫綠萼一咬牙,雙足在岩上力撐,身子已飛在半空,聽着長袍在空中揮動的聲音,雙手齊出,右手抓住了長袍下襬,左手卻抓了個空。楊過只覺手上一沉,抖腕急揮,将綠萼送到了洞口,生怕她立足不定,長袍一揮出,立即便跟着躍去,在她腰間輕輕一托,将她托起,穩穩坐在洞邊。
公孫綠萼大喜,叫道:“行啦,你這主意真高。”楊過笑道:“這洞裏可不知有什麽古怪的毒物猛獸,咱們只好聽天由命了。”說着弓身鑽進洞裏。綠萼将匕首遞給他,道:“你拿着。”接過楊過遞來的長袍,穿在身上。
洞口極窄,二人只得膝行而爬,由于鱷潭水氣蒸浸,洞中潮濕滑溜,腥臭難聞。楊過一面爬,一面笑道:“今日早晨你我在朝陽下同賞情花,滿山錦繡,鳥語花香,過不了幾個時辰卻到了這地方,我可真将你累得慘了。”綠萼道:“這那怪得你?”
二人爬行了一陣,隧洞漸寬,已可直立行走,行了良久,始終不到盡頭,地下卻越來越平。楊過笑道:“啊哈,瞧這模樣咱們是苦盡甘來,漸入佳境。”綠萼嘆道:“楊大哥,你心裏不快活,不必故意逗我樂子……”一言未畢,猛聽得左首傳來一陣大笑之聲:“哈哈,哈哈,哈哈!”
這幾下明明是笑聲,聽來卻與號哭一般,聲音是“哈哈,哈哈”,語調卻異常的凄涼悲切。楊過與綠萼一生之中都從未聽到過這般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聲音,何況在這黑漆漆的隧洞之中,猝不及防的突然聞此異聲,比遇到任何兇狠的毒蛇怪物更令他二人心驚膽戰。楊過算得大膽,卻也不禁跳起身來,腦門在洞頂一撞,好不疼痛。綠萼更吓得遍體冷汗,毛骨悚然,投身入懷,一把抱住了他脖子。
二人實不知如何是好,進是不敢,退又不甘。綠萼低聲問道:“是鬼麽?”這三字聲音極低,不料左首那聲音又是一陣哭笑,叫道:“不錯,我是鬼,我是鬼,哈哈,哈哈!”綠萼雙手更緊緊抱住楊過脖子,不敢松手。楊過也伸臂摟住她腰,以示安慰。
楊過心想:“她既自稱是鬼,便不是鬼。”朗聲說道:“在下楊過,與公孫姑娘二人遇難,但求逃命,對旁人絕無歹意……”那人突然插口道:“公孫姑娘?什麽公孫姑娘?”楊過道:“公孫谷主之女,公孫綠萼。”那邊就此再無半點聲息,似乎此人忽然之間無影無蹤的消失了。
當那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之際,二人已恐懼異常,此時突然寂靜無聲,在黑暗之中更感到說不出的驚怖,相互依偎在一起,不敢言動。綠萼抱住楊過身子,不住顫抖。
過了良久,那人突然喝道:“什麽公孫谷主,是公孫止麽?”語意之中,充滿着怒氣,但已聽得出是女子聲音。綠萼大着膽子應道:“我爹爹确是單名一個‘止’字,老前輩可識得家父麽?”那人嘿嘿冷笑,道:“我識得他麽?嘿嘿,我識得他麽?”綠萼不敢接口,只有默不作聲。又過半晌,那聲音又喝道:“你叫什麽名字?”綠萼道:“晚輩小名綠萼,紅綠之綠,花萼之萼。”那人哼了一聲,問道:“你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時生的?”
綠萼心想這怪人問我生辰八字幹麽,只怕要以此使妖法加害,在楊過耳邊低聲道:“我說得麽?”楊過尚未回答,那人冷笑道:“你是甲申年二月初三的生日,戌時生,對不對?”綠萼大吃一驚,叫道:“你……你……怎知道?”
突然之間,她心中忽生一股難以解說的異感,深知洞中怪人決不致加害自己,當下從楊過身畔搶過,迅速向前奔去,轉了兩個彎,眼前鬥然亮光耀目,只見一個半身赤裸的禿頭婆婆盤膝坐在地下,滿臉嚴肅,凜然生威。
綠萼“啊”的一聲驚呼,呆呆站着。楊過怕她有失,忙跟了進去。
但見那老婆婆所坐之處是個天然生成的石窟,深不見盡頭,頂上有個圓徑丈許的大孔,日光從孔中透射進來,只是那大孔離地一百餘丈,這老婆婆多半不小心從孔中掉了進來,從此不能出去。這石窟深處地底,縱在窟中大聲呼叫,上面有人經過也未必聽見,但她從這般高處掉下來如何不死,确是奇了。見石窟中日光所及處生了不少大棗樹,難道她恰好掉在樹上,因而竟得活命?楊過見她僅以若幹樹皮樹葉遮體,想是在這石窟中年深日久,衣服已破爛淨盡。
那婆婆對楊過就如視而不見,眼光上下只打量綠萼,忽而凄然一笑,道:“姑娘,你長得好美啊。”綠萼報以一笑,走上一步,萬福施禮,道:“老前輩,你好。”
那婆婆仰天大笑,聲音仍哭不像哭、笑不像笑,說道:“老前輩?哈哈,我好,我好,哈哈,哈哈!”說到後來,臉上滿是怒容。綠萼不知這句問安之言如何得罪了她,心下惶恐,回頭望着楊過求援。楊過心想這老婆婆在石窟中耽了這麽久,心智失常,勢所難免,便向綠萼搖搖頭,微微一笑,示意不必與她當真,左右打量地形,思忖如何攀援出去。頭頂石孔離地雖高,憑着自己輕功,要冒險出去也未必定然不能。
綠萼卻全神注視那婆婆,但見她頭發稀疏,幾已全禿,滿面皺紋,然而雙目炯炯有神。那婆婆也目不轉瞬的望着綠萼,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卻把楊過撇在一旁,不加理睬。那婆婆看了一會,忽然問道:“你今年幾歲啦?”綠萼道:“我今年十八歲。”那婆婆喂然道:“你都十八歲了。你左邊腰間有個朱砂印記,是不是?”
綠萼又大吃一驚,心想:“我身上這個紅記,連爹爹也未必知道,這個深藏地底的婆婆怎能如此明白?她又知道我的生辰八字,瞧來她必與我家有極密切的關連。”柔聲問道:“婆婆,你定然識得我爹爹,也識得我去世了的媽媽,是不是?”那婆婆一怔,說道:“你去世了的媽媽?哈哈,我自然識得。”突然語音聲厲,喝道:“你腰間有沒紅記?快解開給我看。若有半句虛言,叫你命喪當地。”
綠萼回頭向楊過望了一眼,紅暈滿頰。楊過忙轉過頭去,背向着她。綠萼解開長袍,拉起中衣,露出雪白晶瑩的腰身,果然有一顆拇指大的殷紅斑記,紅白相映,猶似雪中紅梅一般,甚是可愛。
那婆婆只瞧了一眼,已全身顫動,淚水盈眶,忽地雙手張開,叫道:“我的親親寶貝兒啊,你媽想得你好苦。”綠萼瞧着她臉色,突然天性激動,搶上去撲在她身上,哭叫:“媽媽,媽媽!”
楊過聽得背後二人一個叫寶貝兒,一個叫媽,不由得大吃一驚,回過身來,只見兩人緊緊摟抱在一起,綠萼的背心起伏不已,那婆婆臉上卻涕淚縱橫,心想:“難道這婆婆竟是公孫姑娘的母親?”
只見那婆婆驀地裏雙眉豎起,臉現殺氣,就如公孫谷主出手之時一模一樣,楊過暗叫:“不好。”搶上一步,怕她加害綠萼,卻見她伸手在綠萼肩上輕輕一推,喝道:“站開些,我來問你。”綠萼一怔,離開她身子,又叫了一聲:“媽!”
那婆婆厲聲道:“公孫止叫你來幹麽?要你花言巧語來騙我,是不是?”綠萼搖頭,叫道:“媽,原來你還在世上,媽!”臉上的神色又歡喜,又難過,這顯是母女真情,那裏能有半點作僞?那婆婆卻仍厲聲問道:“公孫止說我死了,是不是?”綠萼道:“女兒苦了十多年,只道真是個無母的孤兒,原來媽好端端的活着,我今天真好歡喜啊。”那婆婆指着楊過道:“他是誰?你帶着他來幹麽?”
綠萼道:“媽,你聽我說。”将楊過怎樣進入絕情谷、怎樣中了情花之毒、怎樣二人一齊摔入鱷潭的事,從頭至尾的說了,只公孫谷主要娶小龍女之事,全然略過不提,以防母親妒恨煩惱。
那婆婆遇到她說得含糊之處,一點點的提出細問。綠萼除了小龍女之事以外,其餘毫不隐瞞。那婆婆越聽臉色越平和,瞧向楊過的臉色也一眼比一眼親切。聽到綠萼說及楊過如何殺鱷、如何相護等情,那婆婆連連點頭,說道:“很好,很好!小夥子,也不枉我女兒看中了你。”綠萼紅暈滿臉,低下了頭。
楊過心想這其中的諸般關節,此時也不便細談,說道:“公孫伯母,咱們先得想個計策,如何出去?”那婆婆突然臉色一沉,喝道:“什麽公孫伯母!‘公孫伯母’這四字,你從此再也休得出口。你莫瞧我手足無力,我要殺你可易如反掌。”突然波的一聲,口中飛出一物,铮的一響,打在楊過手中所握的那柄匕首刃上。
楊過只覺手臂劇震,五指竟拿捏不住,當的一聲,匕首落地。他大驚之下,急向後躍,只見匕首之旁是個棗核,在地下兀自滴溜溜的急轉。他驚疑不定,心想:“憑我手握匕首之力,便金輪國師的金輪、達爾巴的金杵、公孫谷主的鋸齒金刀,也不能将之震落脫手,這婆婆口中吐出一個棗核,卻将我兵刃打落,雖說我未曾防備,但此人的武功可真是深奧難測了。”
綠萼見他臉上變色,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