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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李莫愁暗暗驚異:“怎地相隔并無多日,這小子武功竟練到了如此地步?這惡和尚又恁地厲害?”
其實楊過武功固然頗有長進,一半也因自知性命不久,為了報答郭靖養育之恩,決意死拚,遇到險招之時常不自救,卻以險招還險招,逼得國師只有變招。然楊過不顧自己性命,卻須顧到嬰兒安全,那肯如李莫愁這般以嬰兒掩蔽自己要害?雖見國師與李莫愁相鬥之時招數避開嬰兒,但想到這是郭靖之女,半點不敢冒險大意,只因處處護着嬰兒,時刻稍長,便給國師逼得險象環生。
國師見李莫愁不顧嬰兒,出招便盡力避開嬰兒身子,見楊過唯恐傷害嬰兒,兩輪便攻向嬰兒的多而攻向他本人的反少。這一來,楊過更加手忙腳亂,抵擋不住,大聲叫道:“李師伯,你快助我打退禿賊,別的慢慢再說。”
國師向李莫愁望了一眼,見她閑立微笑,竟是隔山觀虎鬥,兩不相助,心中大惑不解:“小龍女也叫他師姊,這女人的确是他師伯,何以又不出手相助?其中必有詭計?須得盡快傷了這小子,搶過嬰兒。”手上加勁,更逼得楊過左支右绌。李莫愁知國師不會傷害嬰兒,不管楊過如何大叫求助,只是不理,雙手負在背後,意态閑适。
又鬥一陣,楊過胸口隐隐生疼,知自己內力不及對方,如此蠻打無法持久,多時不聽到嬰兒哭泣,只怕有失,百忙中低頭向嬰兒望了一眼,只見她一張小臉眉清目秀,模樣甚是嬌美,正睜着兩只黑漆漆的眼珠凝視自己。楊過素來與郭芙不睦,但對懷中這個幼女心頭忽起異樣之感:“我此刻為她死拚,若天幸救得她性命,七日之後我便死了,日後她長到她姊姊那般年紀,不知可會記得我否?”心頭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李莫愁在旁見他勢窮力竭,轉瞬間便要喪于雙輪之下,要待上前相助,随即想到:“這小子武功大進,正好假手和尚除他,否則日後不可複制。”便仍袖手不動。
三人中國師武功最強,李莫愁最毒,但論到詭計多端,卻推楊過。他一陣傷心過了,随即籌思脫身之策,心想:“郭伯母當年講三國故事,說道其時曹魏最強,蜀漢抗曹,須聯孫權。”李莫愁既不肯相助自己,只有自己去助李莫愁了,當下唰唰兩劍,擋住了國師,疾退兩步,突将嬰兒遞給李莫愁,說道:“給你!”
這一着大出李莫愁意料之外,一時不明他用意,順手将嬰兒接過。楊過叫道:“李師伯,快抱了孩子逃走,讓我擋住賊禿!”奮力刺出兩劍,教國師欺不近身來。李莫愁心道:“原來他想我總還顧念師門之誼,不致傷了孩子,危急中遞了給我,那真再妙不過。”她那想到這是楊過嫁禍的惡計,剛提步要走,國師回過手臂,金輪砸出,竟舍卻楊過,擊向她後心。這一招來得好快,她身形甫動,金輪已如影随形的擊到。李莫愁無奈,只得回過拂塵擋架。
楊過見計已售,登時松了口氣,他顧念嬰兒,卻不肯如李莫愁般袖手旁觀,以待二人鬥個兩敗俱傷,呼吸稍一調勻,立即提劍攻向國師。
這時紅日中天,密林中仍有片片陽光透射進來,楊過精神一振,長劍更使得得心應手,只聽當的一響,銅輪給君子劍削去一片。國師暗暗心驚,出招卻越見淩厲。楊過心生一計,叫道:“李師伯,你小心和尚這個輪子,給我削破的口子上染有劇毒,莫給他掃上了。”李莫愁問道:“為什麽?”楊過道:“我這劍上所喂毒藥甚是厲害!”
适才國師為楊過長劍刺傷,一直在擔心劍上有毒,但久戰之後,傷口上并無異感,也就放心,此時聽他一提,不由得心中一震:“公孫止為人險詐,只怕劍上果然有毒。”登時氣便餒了。
李莫愁拂塵猛地揮出,叫道:“過兒,用毒劍刺這和尚。”伸手一揚,似有暗器射出。國師舞輪護住胸前,李莫愁這一下只虛張聲勢,她見國師如此武功,料想冰魄銀針也射他不中,只阻得他一阻,已脫出雙輪威力籠罩,轉身便奔。
金輪國師雖疑心楊過劍上有毒,但傷口既不麻癢,亦不腫脹,實不願此番徒勞往返,落得個負傷而歸,見李莫愁逃走,拔步急追。
楊過心想如此打打追追,不知如何了局,令這初生嬰兒在曠野中經受風寒,便算救回,只怕也難以養活,只有合二人之力先将國師擊退,再籌良策,大聲叫道:“李師伯,不用走啦!這賊禿身中劇毒,活不多久了。”叫聲甫畢,見李莫愁向前急竄,鑽進了山邊的一個洞中。
國師一呆,不敢便即闖入。楊過不知李莫愁搶那嬰兒何用,生怕她忽下毒手,他早已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當即長劍護胸,沖了進去,眼見銀光閃動,揮劍将三枚冰魄銀針打落,叫道:“李師伯,是我!”洞中黑漆一團,但他雙目能暗中見物,見李莫愁左手抱着孩子,右手又扣着幾枚銀針,他為顯得并無敵意,轉身向外,說道:“咱們聯手先退賊禿。”仗劍守在洞口。
國師料想二人一時不敢沖出,盤膝坐在洞前,解開衣衫,檢視傷口,見劍傷處血色殷紅,殊無中毒之象,伸手按去,傷口微微疼痛,再潛運內功一轉,四肢百骸沒半分窒滞,心中又喜又怒,喜的是楊過劍上無毒,怒的是竟爾受了這小子之騙,白白擔心半日。瞧那山洞時,見洞口長草掩映,入口處僅容一人,自己身軀高大,若貿然沖入,轉折不便,只怕受了洞內兩人暗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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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正無善策,忽聽得山坡後一人怪聲叫道:“大和尚,你在這裏幹什麽的?”語聲正是天竺矮子尼摩星。國師仍瞧定洞口,說道:“三只兔兒鑽進了洞裏,我要趕他們出來。”
尼摩星在襄陽城混鬧一場,無功而退,在回歸軍營途中,遠遠望見國師的金銅鉛三輪在空中飛旋,知他正與人動手,于是認明了方向過來,見國師全神貫注瞧着着山洞,心中一喜,問道:“郭靖逃進了洞裏麽?”國師哼了一聲,說道:“一只雄兔,一只雌兔,還有只小兔。”尼摩星更是歡喜,道:“啊,除了郭靖夫婦,還有楊過小子的。”國師由得他自說自話,不予理睬,四下一瞧,已有計較,伸手拾些枯枝枯草堆在洞口,打火點燃。是時西南風正勁,一陣陣濃煙立時往洞中湧入。
當國師堆積枯柴之時,楊過已知其計,對李莫愁低聲道:“我去瞧瞧這山洞是否另有出口。”于是向內走去,走了七八丈,山洞已到盡頭,回過頭來低聲道:“李師伯,他們用煙熏,你說怎麽辦?”李莫愁心想硬沖決計擺脫不了國師,躲在這裏自然亦非了局,當真不濟之時,只有丢下嬰兒獨自脫身,這和尚和自己無冤無仇,他志在嬰兒,自也不會苦纏,因此并不驚慌,只微微冷笑。
過不多時,山洞中濃煙越進越多,楊李二人閉住呼吸,一時尚可無礙,那嬰兒卻又哭又咳。李莫愁冷笑道:“你心疼麽?”楊過懷抱着這女嬰一番舍生忘死的惡鬥,心中已對她生了憐惜之情,聽她哭得厲害,道:“讓我抱抱!”伸出雙手,走近兩步。李莫愁拂塵唰的一下,向他的手臂揮去,喝道:“別走近我!你不怕冰魄銀針嗎?”
楊過向後躍開,聽了“冰魄銀針”四字,忽地生出一個念頭,想起幼時與她初次相遇,只将銀針在手中握了片刻,即已身中劇毒,當下撕一片衣襟包住右手,走到洞口拾起李莫愁适才射他的三枚銀針,針尾向下,将銀針插入土中,只餘一寸針尖留在土外,再灑上少些沙土,掩住針尖的光亮。此時洞口堆滿了柴草,再加濃煙彌漫,他弓身插針,國師與尼摩星全未瞧見。
楊過布置已畢,退身回來,低聲道:“我已有退敵之計,你哄着孩子別哭。”大聲叫道:“好極了,山洞後面有出口,咱們快走!”聲音中充滿了歡喜之情。李莫愁一怔,還道山洞後面真有出路。楊過将口俯到她耳畔低聲說道:“假的,我要叫賊禿上當。”
國師與尼摩星聽得楊過這般歡叫,一愕之下,但聽得洞中寂然無聲,嬰兒的哭喊也漸漸隐去,那想得到是楊過以袍袖蓋在嬰兒臉上,只道他真的從洞後逸出。尼摩星不加細想,立即飛身繞到山坡之後去阻截。國師卻心思細密,凝神一聽,嬰兒的哭喊只低沉細微,卻非漸漸遠去,知是楊過使詐,想騙他到山坡之後,便抱了孩子從洞口沖出,不禁暗暗冷笑:“這小小的調虎離山之計,也想在老和尚面前行使。”躲在洞側,提起金銅兩輪,只待楊過出來。
楊過叫道:“李師伯,那賊禿走了,咱們并肩往外。”忽又低聲道:“咱們同時驚呼,誘他進洞。”李莫愁不明楊過要使何等詭計,但素知這小子狡猾,自己便曾吃過他不少虧,他既安排下妙策,諒必使得,好在嬰兒抱在自己手中,只要先驅退國師,不怕他不拿《玉女心經》來換孩子,便點了點頭。
兩人齊聲大叫“啊喲!”楊過假裝受傷甚重,大聲呻吟,叫道:“你……你如何對我下此毒手?”随即低聲道:“你裝作性命不保。”李莫愁怒道:“好,我今日……雖然死在你手裏,卻教你這小賊……也活不成。”說到後來,語聲斷續,已上氣不接下氣。
國師在洞口聽了大喜,心想這二人為了争奪嬰兒,還未出洞,已自相殘殺起來,看來已鬥得兩敗俱傷。他生怕嬰兒連帶送命,便不能挾制郭靖,當即撥開柴草,搶進洞去,只跨得兩步,突覺左腳底微微一痛。
他應變奇速,不待踏實,立即右足使勁,倒躍出洞,左足落地時小腿一麻,竟然險些摔倒。以他深厚內功,即令給人連砍數刀,縱躍時也不致站立不穩,心念一轉,已知足底心為劇毒之物刺中,正要拉下鞋襪察看,尼摩星已從山坡轉回,叫道:“小子騙人的,山後出口沒有的,洞裏郭靖和老婆的還有的。”國師住手不再脫鞋,臉上不動聲色,說道:“你所料不錯,但洞內并無聲息,想來他們都給煙火熏得昏過去了。”
尼摩星大喜,心想這番生擒郭靖之功終于落在自己手上,他也不想國師何以不搶此功勞,舞動鐵蛇護住身前要害,從洞口直鑽出去。楊過這三枚銀針倒插在當路之處,不論來人步子大小如何,都非踏中一枚不可。尼摩星身矮步短,走得又快,右腳一腳踏中銀針,一痛之下未及縮步,左腳又踏上了另一枚針尖。天竺國天氣炎熱,國人向來赤足,尼摩星也不穿鞋,雖腳底板練得厚如牛皮,但那冰魄銀針何等銳利,早已刺入寸許。他生性勇悍,小小受傷毫不在意,揮鐵蛇在地下一掃,察覺前面地下再無倒刺,正要繼續進內活捉郭靖和老婆的,猛地裏兩腿麻軟,站立不穩,一交摔倒。才知針刺上毒性厲害非凡的,急忙連滾帶帶爬的沖出洞來。只見國師除去鞋襪,捧着一只腫脹黝黑的左腿,正在運氣阻毒上升。
尼摩星大怒,喝道:“壞賊禿,你明明中毒受傷,幹麽不跟我說,讓我也上當的?”國師微微一笑,說道:“我上一當,你也上一當,這才兩不吃虧啊。”
尼摩星怒氣勃發,不可遏制,大聲怒罵:“我,郭靖也不要拿了,尼摩星,壞和尚,今日拚個死樣活氣的!”他雙足已使不出力半點力氣,左手在地下一撐,和身向國師撲去,右手鐵蛇往他頭頂擊落。國師舉銅輪擋開鐵蛇,随即橫過手臂,一個肘錘撞出。尼摩星身在半空,難以閃避,國師這一招又來勢迅捷,竟給他一錘打中肩頭。
尼摩星雖筋骨堅厚,卻也給打得劇痛攻心,他狂怒之下,也不顧自己死活,撲将上去,牢牢抱住了國師,張口便咬,一口正咬在對方頸下的“氣舍穴”上。若在平時,以國師如此武功,如何能讓他欺近抱住?即令抱住了,又如何能給他咬中頸下大穴?但此時國師知道腳底所中毒針非同小可,全身內力都在與毒氣相抗,硬逼着不令毒氣沖過大腿與小腿之間的“曲泉穴”,只要嚴守此關,最多是廢去一只小腿,還不致送了性命,當尼摩星撲上來之時,他已變成內力全失,只以外功與他相抗。尼摩星卻全力施為,一咬住對方穴道,牙齒再不放松。
國師伸出右足一鈎,尼摩星雙足早無力氣,向前撲出,兩人一齊跌翻。國師伸手想将他扯開,但大穴受制,手上力道已大為減弱,卻那裏拉得動?只得回手扣住他後頸“大椎穴”,以防他陡施毒手制自己死命。兩人本來都是一流高手,中毒後近身搏鬥,卻如潑皮無賴蠻打硬拚一般,已全然不顧身分。
兩人在地下翻翻滾滾,漸漸滾近山谷邊的斷崖之旁。國師瞧得明白,大聲叫道:“快放手,你再進一步,兩個兒都跌得粉身碎骨。”尼摩星此時已失去了理性,他不運氣與毒氣相抗,內力便比國師深厚得多,奮力前推,國師竟抵擋不住。眼見距離崖邊已不過數尺,下面便是深谷,國師情急智生,大叫:“郭靖來了!”尼摩星一凜,問道:“那裏的?”他這三個字一說,口一張,登時放開了國師的穴道。國師氣貫左掌,呼的一聲,向前擊出。尼摩星知道上當,低頭避開,彎腰前撞。
國師這一掌本是要逼使尼摩星向後閃避,但他忘了對方雙足中毒,早已不聽使喚,那裏還能向後退躍?但見他不後反前,一驚之下,兩人又已糾纏在一起,突覺身下一空,兩人齊往山谷下直掉下去。
李莫愁見楊過奇計成功,暗暗佩服這小子果然了得,聽得二人在外喝罵毆鬥,知道已無危險,拔步便要出洞,猛聽得國師與尼摩星二人齊聲驚呼,聲音極怪。這正是他二人掉下山崖之時所發,但那斷崖與山洞相隔十丈開外,又為一片山石擋住,從洞中瞧不見外面情景,不知二人如此大叫為了何事。李莫愁道:“喂,小子,他們幹什麽啊?”楊過卻也料想不到二人竟會跌落山谷,沉吟道:“那賊禿狡猾得緊,咱們假裝相鬥受傷,只怕他們依樣葫蘆,騙咱們出去。”
李莫愁心想不錯,低聲道:“嗯,他定是想騙我出去,奪我解藥。”緩緩走向洞口,想要探首出洞窺視。楊過道:“小心地下銀針。”話一出口,便即後悔:“又何必好意提醒這女魔頭?”只為他天性善良,又與李莫愁聯手抗敵,一時竟忘了此人原是敵人。
李莫愁一驚,急忙縮步。這時洞口煙火已熄,洞中又黑漆一團,她不能如楊過一般暗中見物,不知三枚銀針插在何處,若貿然舉步,十九也要踏上。她雖有解藥,但針上劇毒厲害異常,治療時固然要受一番痛苦,而且腳上受到針刺,楊過定然乘機攻擊,便緩不出手來療毒,只怕這條性命便要送在自己的毒針之下了,說道:“你快将針拔去,咱們呆在這兒幹麽?”楊過道:“稍待片刻,讓他二人毒發而死,慢慢出去不遲。”李莫愁哼了一聲,她對楊過實在忌憚,與他同處在這暗洞之中,刻刻都是危機,自己武功已未必能夠勝他,智計更遠不及,低頭沉思出洞之策。
這時洞外一片寂靜,洞內二人也各想各的心思,默不作聲。突然之間,那嬰兒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她出世以來從未吃過一口奶,此時自是餓了。
李莫愁冷笑道:“師妹呢?她連自己孩子餓死也不理麽?”楊過道:“誰說是姑姑的孩子,這是郭靖郭大俠的女兒。”李莫愁道:“哼,你用郭大俠的名頭來吓我,我便怕了麽?別人家的孩子,料你也不會這般搶奪,這自是你們師徒倆的孽種。”
楊過大怒,喝道:“不錯,我是決意要娶姑姑的。但我們尚未成親,何來孩子?你嘴裏放幹淨些。”李莫愁又冷笑一聲,撇嘴道:“你要我口裏幹淨些,還不如自己與師父的行止幹淨些。”楊過一生對小龍女敬若天人,那容她如此污蔑,更是惱怒,大聲道:“我師父冰清玉潔,你可莫胡言亂語。”李莫愁道:“好一個冰清玉潔,還沒成親,就生出了孩子。”
唰的一聲,楊過挺劍向她當胸刺去,喝道:“你罵我不要緊,但你出言辱我師父,今日跟你拚了。”唰唰唰連環三劍。他劍法既妙,雙眼又瞧得清楚,李莫愁全賴聽風辨器之術招架,雖不失厘毫,但數招之後已險象環生,總算楊過顧念着孩子,只怕劍底過于厲害,她便對孩子猛下毒手,因此并未施展殺着。
二人在洞中交拆十餘招,那嬰兒忽地一聲哭叫,随即良久沒了聲息。
楊過大驚,立即收劍,顫聲道:“你傷了孩子麽?”李莫愁見他對孩子如此關懷,更認定是他的親生孩兒,說道:“現下還沒死,但你如不聽我吩咐,你道我沒膽子捏死這小鬼頭麽?”楊過打了個寒戰,素知她殺人不眨眼,別說弄死一個初生嬰兒,只消稍有怨毒,便能将人家殺得滿門雞犬不留,說道:“你是我師伯,只要你不辱罵我師父,我自然聽你吩咐。”李莫愁聽他口氣軟了,心知只要嬰兒在自己手中,他便無法相抗,說道:“好,我不罵你師父,你就聽我的話。現下你出去瞧瞧,那兩人的毒發作得怎樣了。”
楊過依言出洞,四下一瞧,不見國師與尼摩星的影蹤,他怕國師詭計多端,躲在隐蔽之處,揮劍在左近樹叢長草等處斬刺一陣,不見有人隐藏,回洞說道:“兩人都不在啦,想是中毒之後,吓得遠遠逃走了。”
李莫愁道:“哼,中了我銀針之毒,便算逃走,又怎逃得遠?你将洞口的針拔掉,放在我面前。”楊過聽嬰兒啼哭不止,心想也該出去找些什麽給孩子吃,于是仍用衣襟裹手,拔出銀針,還給了她。
李莫愁将三枚銀針放入針囊,拔步往外便走。楊過跟了出來,問道:“你将孩子抱到那裏去?”李莫愁道:“回我自己家去。”楊過急道:“你要孩子幹麽?她又不是你生的。”李莫愁雙頰一紅,随即沉臉道:“你胡說什麽?你送我古墓派的玉女心經來,我便将孩子還你,管教不損了她一根毫毛。”說罷展開輕功,疾向北行。
楊過跟在她身後,叫道:“你先得給她吃奶啊。”李莫愁回過身來,滿臉通紅,喝道:“你這小子怎地沒上沒下,說話讨我便宜?”楊過奇道:“咦,我怎地讨你便宜了?孩子沒奶吃,豈不餓死了?”李莫愁道:“我是個守身如玉的處女,怎會有奶給你這小鬼吃?”楊過微微一笑,道:“李師伯,我是說要你找些奶給孩子吃啊,又不是要你自己……”
李莫愁聽了,忍不住一笑,她守身不嫁,一生在刀劍叢中出入,于這養育嬰兒之事當真一竅不通,沉吟道:“卻到那裏找奶去?給她吃飯成不成?”楊過道:“你瞧她有沒有牙齒?”李莫愁往嬰兒口中一張,搖頭道:“半顆也沒有。”楊過道:“咱們到鄉村中去找個正在給孩子喂奶的女人,要她給這嬰兒吃個飽,豈不是好?”李莫愁喜道:“你果真滿腹智謀。”
兩人登上山丘四望,遙見西邊山坳中有炊煙升起。兩人腳程好快,片刻間已奔近一個小村落。襄陽附近久經烽火,大路旁的村莊市鎮盡已遭蒙古鐵蹄毀成白地,只有在這般荒谷僻壤之間,尚有少些山民聚居。
李莫愁逐戶推門查看,找到第四間農舍,見一個少婦抱着一個歲餘孩子正在喂奶。李莫愁大喜,一把将她懷中孩子抓起往炕上一丢,将女嬰塞在她懷裏,說道:“孩子餓了,你喂她吃飽罷。”
那少婦的兒子給摔在炕上,手足亂舞,大聲哭喊。那少婦愛惜兒子,忙伸手抱起。楊過見那少婦袒着胸膛,立即轉身向外,卻聽得李莫愁喝道:“我叫你喂我的孩子吃奶,你沒聽見麽?誰教你抱自己兒子了?”但聽得砰的一響,楊過吓了一跳,回過頭來,只見那農家孩子已給摔在牆腳之下,滿頭鮮血,不知死活。那少婦急痛攻心,放下郭靖之女,撲上去抱住自己兒子,連哭帶叫。李莫愁大怒,拂塵一起,往少婦背上擊落。
楊過忙伸劍架開,心想:“天下那有如此橫蠻女子?”口中卻道:“李師伯,你若将她打死了,死人可沒奶。”李莫愁怒道:“我是為你孩子好,你反來多管閑事!”楊過心道:“這明明不是我的孩子,你卻口口聲聲說是我的。但若真是我的,那又怎能說我多管閑事?”陪笑道:“這孩子餓得緊了,快讓她吃奶是正經。”說着伸手到炕上去抱嬰兒。李莫愁舉起拂塵,擋住他手,叫道:“你敢搶孩子麽?”楊過退後一步,笑道:“好,好!我不抱便是。”
李莫愁将女嬰抱起,正要再送到那少婦懷中,轉過身來,那少婦已不知去向,原來她乘着兩人争執,已抱了兒子悄悄從後門溜走。李莫愁怒氣勃發,直沖出門,但見那少婦抱着嬰兒正自向前狂奔。李莫愁哼了一聲,縱身而起,拂塵摟頭擊下,風聲過去,那農婦母子兩人登時腦骨碎裂,屍橫當地。她再去尋人喂奶,村中卻惟有男人。李莫愁怒氣越盛,胡亂殺了幾人,到竈下取了火種,在農家的茅草屋上縱火焚燒,連點了幾處火頭,這才快步出村。
楊過見她出手兇狠,暗自嘆息,不即不離的跟在她身後。二人在山野間走了數十裏,那嬰兒哭得倦了,在李莫愁懷中沉沉睡去。
正行之間,李莫愁突然“咦”的一聲,停住腳步,只見兩雙花斑小豹正自厮打嬉戲。她踏上一步,要将小豹踢開,突然旁邊草叢中嗚的一聲大吼,眼前一花,一只金錢大豹撲了出來。她吃了一驚,挫步向左躍開。那大豹立即轉身又撲,舉掌來抓。李莫愁舉起拂塵,唰的一聲,擊在豹子雙目之間。那豹痛得嗚嗚狂吼,更加兇性大發,露出白森森的一口利齒,蹲伏在地,兩只碧油油的眼睛瞧定了敵人,俟機進擊。
李莫愁左手微揚,兩枚銀針電射而出,分擊花豹雙目。楊過叫道:“且慢!”揮長劍将銀針打下,就在此時,那豹子也已縱身而起,高躍丈餘,從半空中撲将下來。楊過也飛身竄起,先舞長劍又砸飛了李莫愁的兩枚銀針,跟着右拳砰的一聲,擊在花豹頸後椎骨之上。那花豹吃痛,大吼一聲,落地後随即跳起,向楊過撲來。楊過側身避開,左掌擊出,這一掌中含了五成內力,那花豹給他擊得一個筋鬥向後翻出。
李莫愁心中奇怪,自己兩枚銀針早已可制花豹死命,何以他既出手救豹,卻又費這麽大力氣和豹子打鬥?只見他左一掌,右一掌,打得豹子跌倒爬起,爬起跌倒,狼狽不堪,但每一掌卻又避開豹子的要害之處,只聽那猛獸吼叫聲越來越低,十餘掌吃過,花豹再也受不住了,轉身縱上山坡。楊過早防到它要逃走,預拟扯住它尾巴拉将轉來,豈知那豹威風盡失,尾巴垂下,夾在後腿之間,一拉竟爾拉了個空。他正待施展輕功追去,只見那豹子躍出數丈,回身嗚嗚而叫,招呼兩頭小豹逃走。楊過心念一動,雙手伸出,抓住兩頭小豹的頭頸,一手一只,高高提起。
那母豹愛子心切,見幼豹被擒,顧不得自己性命,又向楊過撲來。楊過将兩頭小豹往李莫愁一擲,叫道:“抓住了,可別弄死。”身随聲起,躍得比豹子更高,正是使出“夭嬌碧空”的高躍功夫。他看準了從半空中落将下來,正好騎在豹子背上,抓住豹子雙耳往下力掀。那豹子出力掙紮,但全身要害受制,一張巨口沒入沙土之中。
楊過叫道:“李師伯,你快用樹皮結兩條繩索,将它四條腿縛住。”李莫愁哼了一聲,道:“我沒空陪你玩兒。”轉身欲走。楊過急道:“誰玩了?這豹子有奶啊!”李莫愁登時省悟,心中大喜,笑道:“虧你想得出。”當即撕下十餘條樹皮,匆匆搓成幾條繩索,先将豹子的巨口牢牢縛住,再把它前腿後腿分別綁定。
楊過拍拍身上灰塵,微笑站起。那豹子動彈不得,目光中露出恐懼之色。楊過撫摸一下它頭頂,笑道:“咱們請你做一會兒乳娘,不會傷害你性命。”李莫愁抱起嬰兒,湊到花豹的乳房之上。嬰兒早已餓得不堪,張開小口便吃。那母豹乳汁甚多,不多時嬰兒便已吃飽,閉眼睡去。李莫愁與楊過望着她吃奶睡着,眼光始終沒離開她嬌美的小臉,只見她睡熟之後臉上微微露出笑容,兩人心中喜悅,相顧一笑。
這一笑之下,兩人本來存着的相互戒備之心登時去了大半。李莫愁臉上充滿溫柔之色,口中低聲哼着歌兒,一手輕拍,抱起嬰兒。楊過找些軟草,在樹蔭下一塊大石上做了個窩兒,說道:“你放她在這兒睡罷!”李莫愁忙做個手勢,命他不可大聲驚醒了孩子。楊過伸伸舌頭,做個鬼臉,見孩子睡得甚是寧靜,不禁呼了一口長氣,回頭只見兩頭小豹正鑽在母豹懷中吃奶。
四下裏花香浮動,和風拂衣,殺氣盡消,人獸相安。
楊過在這數日中經歷了無數變故,直到此時才略感心情舒泰,但身邊一旁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一旁是只兇惡巨獸,也可算得奇異之極了。
李莫愁坐在嬰兒身邊,緩緩揮動拂塵,為她驅趕林中的蚊蟲。這拂塵底下殺人無數,武林中人見到無不驚心動魄,此時卻是她生平第一次用來做件慈愛的善事。楊過見她凝望着嬰兒,臉上有時微笑,有時愁苦,忽爾激動,忽爾平和,想是心中正自思潮起伏,念起生平之事。楊過不明她身世,只曾聽程英和陸無雙約略說過一些,想她行事如此狠毒偏激,必因經歷過一番極大困苦,自己一直恨她惱她,此時不由得微生同情憐憫之意。
過了良久,李莫愁擡起頭來,與楊過目光一接,心中微微一怔,輕聲道:“天快黑了,今晚怎麽辦?”楊過四下一望,道:“咱們又不能帶了這位大乳娘走路,且找個山洞住宿一宵,明日再定行止。”李莫愁點了點頭。
楊過前後左右找尋,發見了一個勉可容身的山洞,當下找些軟草,在洞中鋪了一大一小兩個床位,說道:“李師伯,你歇一會兒,我去弄些吃的。”轉過山坡去找尋野味。不到半個時辰,打了三只山兔,捧了十多個野果回來。他放開豹子嘴上繩索,喂它吃了一只山兔。再拾枯草殘枝生了堆火,将餘下兩只山兔烤了與李莫愁分吃,說道:“李師伯,你安睡罷,我在洞外給你守夜。”取出長繩縛在兩株大樹之間,淩空而卧。
這本是古墓派練功的心法,李莫愁看了自亦不以為意。她除了有時與弟子洪淩波同行之外,一生獨往獨來,今晚與楊過為伴,他竟服侍得自己舒舒服服,與昔日獨處荒野的情景大不相同,不禁暗自又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