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1)
楊過睡到中夜,忽聽得西北方傳來一陣陣雕鳴,聲音微帶嘶啞,但激越蒼涼,氣勢甚豪。奇心起,輕輕從繩上躍下,循聲尋去。但聽那鳴聲時作時歇,比之桃花島上雙雕的鳴聲遠為洪亮。他漸行漸低,走進了一個山谷,這時雕鳴聲已在身前不遠,他放輕腳步,悄悄撥開樹叢一張,不由得大感詫異。
淡淡月光之下,眼前赫然是一頭大雕,那雕身形甚巨,站着高逾常人,形貌醜陋之極,全身羽毛疏疏落落,似是給人拔去了一大半似的,毛色黃黑,顯得頗髒,但銳挺若鋼,顯得十分堅硬,模樣與桃花島上的雙雕倒也有五分相似,醜俊卻天差地遠。這醜雕鈎嘴堅利,頭頂毛禿,卻生着個血紅的大肉瘤,世上禽鳥千萬,從未見過如此古拙雄奇的猛禽。但見這雕邁着大步來去,雙腿奇粗,有時伸出羽翼,卻又甚短,不知如何飛翔,高視闊步,自有一番威武氣概。
那雕叫了一會,只聽得左近簌簌聲響,月光下五色斑斓,四條毒蛇一齊如箭般向醜雕飛射過去。那醜雕彎喙轉頭,連啄四下,将四條毒蛇一一啄死,出嘴部位之準,行動之疾,直如武林中一流高手。這連斃四蛇的神技,只将楊過瞧得目瞪口呆,挢舌不下,霎時之間,先前輕視好笑之心,變成了驚詫嘆服之意。只見那醜雕張開大口,将一條毒蛇吞在腹中。楊過心想:“将這頭醜雕捉去,跟郭芙的雙雕比上一比,卻也不輸于她。”正轉念如何捕捉,突然鼻端沖到一股腥臭之氣,顯有大蛇之類毒物來到鄰近。
醜雕昂起頭來,哇哇哇連叫三聲,似向敵人挑戰。只聽得呼的一聲巨響,對面大樹上倒懸下一條碗口粗細的三角頭巨蟒,猛向醜雕撲去。醜雕毫不退避,反而迎上前去,倏地彎嘴疾伸,已将毒蟒的右眼啄瞎。那雕頭頸又短又粗,似乎轉動不便,但電伸電縮,楊過眼光雖然敏銳,也沒瞧清楚它如何啄瞎毒蟒的眼珠。
毒蟒失了右眼,劇痛難當,張開大口,啪的一聲,咬住了醜雕頭頂的血瘤。這一下楊過出其不意,不禁“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毒蟒一擊成功,一條兩丈長的身子突從樹頂跌落,在醜雕身上繞了幾匝。
楊過不願醜雕為毒蛇所害,縱身而出,拔劍往蛇身上斬去,突然間那雕右翅疾展,在楊過右臂上一拍,力道奇猛。楊過出甚不意,君子劍脫手,飛出數丈。楊過正驚奇間,見那雕伸嘴在蟒身上連啄數下,每一啄下去便有蟒血激噴而出。楊過心想:“難道你有必勝把握,不願我插手相助?”
毒蟒愈盤愈緊,醜雕毛羽贲張,竭力相抗。幸得那雕似不怕蛇毒,雖血瘤為毒蟒咬中,卻未中毒,但在毒蟒盤纏下似乎不支,楊過拾起一塊大石,往巨蟒身上不住砸打。巨蟒身子略松,醜雕頭頸急伸,又将毒蟒的左眼啄瞎。毒蟒張開巨口,四下亂咬,這時它雙眼已盲,那裏咬得中什麽?
楊過又拾起一塊石頭,投入蟒口,毒蟒一時吐不出來,醜雕乘機雙爪揿住蛇頭七寸,按在土中,同時以尖喙在蟒頭戳啄。這巨雕天生神力,毒蟒全身扭曲,翻騰揮舞,蛇頭卻始終難以動彈,過了良久,長身挺舒,終于僵直而死。
醜雕仰起頭來,高鳴三聲,接着轉頭向着楊過,柔聲低呼。
楊過聽它鳴聲之中甚有友善之意,慢慢走近,笑道:“雕兄,你神力驚人,佩服,佩服。”醜雕低聲鳴叫,緩步走到楊過身邊,伸翅在他肩頭輕輕拍了幾下,似乎謝他先前出手相助。楊過見這雕如此通靈,心中大喜,也伸手撫撫它背脊。
醜雕低鳴數聲,咬住楊過的衣角扯了幾扯,随即放開,大踏步便行。楊過知它必有用意,便跟随在後。醜雕足步迅捷異常,在山石草叢之中行走疾如奔馬,楊過施展輕身功夫這才追上,暗自驚佩。那雕愈行愈低,直走入一個深谷之中。又行良久,來到一個大山洞前,醜雕在山洞前點了三下頭,叫了三聲,回頭望着楊過。
楊過見它似是向洞中行禮,心想:“洞中定是住着什麽前輩高人,這巨雕自是他養馴了的,這卻不可少了禮數。”在洞前跪倒,拜了幾拜,說道:“弟子楊過叩見前輩,請恕擅闖洞府之罪。”待了片刻,洞中并無回答。
那雕拉了他的衣角,踏步便入。眼見洞中黑黝黝地,不知住着的是武林奇士,還是什麽山魈木怪,他心中惴惴,但生死早置度外,便跟随進洞。
這洞其實甚淺,行不到三丈,已抵盡頭,洞中除了一張石桌、一張石凳之外更無別物。醜雕向洞角叫了幾聲,楊過見洞角有一堆亂石高起,極似個墳墓,心想:“看來這是一位奇人的埋骨之所,只可惜雕兒不會說話,無法告我此人身世。”一擡頭,見洞壁上似乎寫得有字,塵封苔蔽,黑暗中瞧不清楚。打火點燃了一根枯枝,伸手抹去洞壁上的青苔,現出三行字來,字跡筆劃甚細,入石甚深,顯是用極鋒利的兵刃劃成。看那三行字道:“縱橫江湖三十餘載,殺盡仇寇奸人,敗盡英雄豪傑,天下更無抗手,無可柰何,惟隐居深谷,以雕為友。嗚呼,生平求一敵手而不可得,誠寂寥難堪也。”
下面落款是:“劍魔獨孤求敗。”
楊過将這三行字反來覆去的念了幾遍,既驚且佩,亦體會到了其中寂寞難堪之意,心想這位前輩奇士只因世上無敵,只得在深谷隐居,則武功之深湛精妙,實不知到了何等地步。此人號稱“劍魔”,自是運劍若神,名字叫作“求敗”,想是走遍天下欲尋一勝己之人,始終未能如願,終于在此處郁郁以沒,緬懷前輩風烈,不禁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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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回良久,舉着點燃的枯枝,在洞中察看了一周,再找不到另外遺跡,那個石堆的墳墓上也無其它标記,料是這位一代奇人死後,是神雕銜石堆在他屍身之上。
他出了一會神,對這位前輩異人越來越仰慕,不自禁的在石墓之前跪拜,拜了四拜。那神雕見他對石墓禮數甚恭,似乎心中歡喜,伸翅又在他肩頭輕拍幾下。
楊過心想:“這位獨孤前輩的遺言之中稱雕為友,然則此雕雖是畜生,卻是我的前輩,我稱它為雕兄,确不為過。”于是說道:“雕兄,咱們邂逅相逢,也算有緣,我這便要走。你願在此陪伴獨孤前輩的墳墓呢,還是與我同行?”神雕啼鳴幾聲,算是回答。楊過卻不懂其意,眼見它站在石墓之旁不走,心想:“武林各位前輩從未提到過獨孤求敗其人,那麽他至少也是六七十年之前的人物。這神雕在此久居,心戀故地,自是不能随我而去的了。”伸臂摟住神雕脖子,與它親熱了一陣,這才出洞。
他生平除與小龍女相互依戀之外,只與黃藥師、程英、陸無雙結交,此番又識了一個公孫綠萼,也算是紅顏知己,此外并無好友,這時與神雕相遇,雖一人一禽,并肩誅蟒之後,竟十分投緣,出洞後頗為依依不舍,走幾步便回頭一望。他每一回頭,神雕總是啼鳴一聲相答,雖相隔十數丈外,在黑暗中神雕仍瞧得清清楚楚,見楊過一回頭便答以一啼鳴,無一或爽。
楊過突然間胸間熱血上湧,大聲說道:“雕兄啊雕兄,小弟命不久長,待郭伯伯幼女之事了結,我和姑姑最後話別,便重來此處,得埋骨于獨孤大俠之側,也不枉此生了。”說着躬身一揖,大踏步便行。
他記挂郭靖幼女的安危,拾回君子劍後,急奔回向山洞。剛到洞口,只聽得李莫愁道:“你到那裏去啦?這兒有個孤魂野鬼,來來往往的哭個不停,惹厭得緊。”楊過道:“怎會有什麽鬼怪?”語聲未畢,便聽遠遠傳來啕大哭之聲。
楊過吃了一驚,低聲道:“李師伯,你照料着孩子,讓我來對付他。”只聽得哭聲漸近,有人邊哭邊叫:“我好慘啊,我好慘啊!妻子給人害死了,兩個兒子卻要互相拚個你死我活。”楊過探頭張望,星光下見一個披頭散發的大漢正自掩面大哭,打着圈子狂奔疾走,衣衫破爛,面目卻瞧不清楚。
李莫愁啐了一口,道:“原來是個瘋子,快趕走他,莫吵醒了孩子。”
但聽得那漢子又哭叫起來:“這世上我就只兩個兒子,兩兄弟偏要你殺我、我殺你,我這老頭兒還活着幹麽?”一面叫嚷,一面大放悲聲。楊過心中一動:“莫非是他?”緩步出洞,朗聲道:“這位可是武老前輩麽?”
那人荒郊夜哭,為的是心中悲恸莫可抑制,想不到此處竟然有人,當即止住哭聲,厲聲喝道:“你是誰?在這裏鬼鬼祟祟的幹麽?”
楊過抱拳道:“晚輩楊過,前輩可是姓武,尊號上三下通麽?”
這人正是武氏兄弟的父親武三通,他在嘉興府為李莫愁銀針所傷,暈死過去,待得悠悠醒轉,只見妻子武娘子伏在地上,正吮吸他左腿上傷口中的毒血。他吃了一驚,叫道:“娘子,針上劇毒厲害無比,如何吸得?”忙将她推開。武娘子往地上吐了一口毒血,微微一笑,說道:“黑血已經轉紅,不礙事了。”武三通見她兩邊臉頰盡成紫黑之色,不由得大驚,顫聲道:“娘子,你……你……”武娘子舍身為丈夫吸毒,自知即死,撫着兩個兒子的頭,低聲道:“你和我成親後一直郁郁不樂,當初大錯鑄成,無可挽回。只求你撫養兩個孩兒長大成人,要他們終身友愛和睦……”話未說完,已撒手長逝。武三通大恸之下,登時瘋病又發,見兩個兒子伏在母親屍身上痛哭,他頭腦中卻空空洞洞地什麽也不知道了,就此揚長自去。
如此瘋瘋颠颠的在江湖上混了數年,時日漸久,瘋病倒也慢慢痊愈了。點蒼漁隐參與大勝關英雄大會之後回山,與幾個武林朋友結伴同行,閑談中聽他們說起有這樣一個人物,模樣似與師弟武三通相像,轉輾尋訪,終于和他相遇。
武三通聽得兩個愛子已然長成,大喜之下,便來襄陽探視,到達之時,适逢金輪國師大鬧襄陽,郭靖負傷,黃蓉新産。他與朱子柳及郭芙晤面之後,得知兩個兒子竟爾阋牆而鬥,想起妻子臨死時的遺言,傷心無已,急忙追出城來,經過一座破廟時聽到廟中有兵刃相交之聲,進去一看,正是武敦儒與武修文在持劍相鬥。他與二子相別已久,二子長大成人,原已不識,但眼見二人右手使劍,左手各以一陽指指法互點,當即上前喝止。
武氏兄弟重逢父親,喜極而泣,然一提到郭芙,兄弟倆卻誰也不肯退讓。武三通不論怒罵斥責,又或溫言勸谕,要他二人息了對郭芙的愛念,卻始終難以成功。武氏兄弟在父親面前不敢相互露出敵意,但只要他走開數步,便又争吵起來。當晚兩兄弟悄悄約定,半夜裏到這荒山中來決一勝敗。武三通偷聽到了二人言語,悲憤無已,搶先趕到二人約定之處,要阻止二子相鬥。他本來不自節制心情,越想越難過,不由得在荒野中放聲悲號。
武三通正當心神激蕩之際,突見一個少年從山洞中走了出來,登時大生敵意,喝道:“你是誰?怎知我的名字?”楊過聽他自承,說道:“武老伯,小侄楊過,從前與敦儒、修文二兄曾同在桃花島郭大俠府上寄居,對老伯威名一直仰慕得緊。”
武三通點了點頭,道:“你在這兒幹麽?啊,是了,敦儒與修文要在此處比武,你是作公證人來着。哼哼,你既為他們知交,怎不設法勸阻?反而推波助瀾,好瞧瞧熱鬧,那算得什麽朋友?”說到後來,竟聲色俱厲,将滿腔怒火發洩在楊過身上,口中喝罵,腳下踏步上前,舉起巨掌,便要教訓這大虧友道的小子。
楊過見他虬髯戟張,神威凜凜,心想沒來由的何必和他動手,退開兩步,陪笑道:“小侄不知二位武兄要來比武,老伯莫錯怪了人。”武三通喝道:“還要花言巧語?你若事先不知,何以到了這裏?世界這麽大,卻偏偏來到這荒山窮谷?”楊過心想此人不可理喻,何況與他在這荒僻之地相遇,确也湊巧,一時不知如何解釋。
武三通見他遲疑,料定這小子不是好人,他年輕時情場失意,每見到俊秀的少年便覺厭憎,心念一動:“這小子未必便識得我兩個孩兒,鬼鬼祟祟的躲在這兒,多半另有詭計。”狂怒下更不多想,提起右掌便往楊過肩頭拍落。楊過閃身避開,武三通右掌落空,彎過左臂,一記肘錘撞去。楊過見他出招勁力沉厚,不敢怠慢,斜身移步,又避過一招。武三通叫道:“好小子,輕功倒是了得,亮劍動手罷!”
就在此時,洞中嬰兒忽然醒來,哭了幾聲。楊過心念一動:“他與李莫愁有殺妻大仇,只要一照面,非拚個你死我活不可。兩人動上手便是絕招殺着,我未必能護得住嬰兒。”于是笑道:“武老伯,小侄是晚輩,怎敢和你動手?你定要疑心我不是好人,那也無法。這樣罷,我讓你再發三招。你如打我不死,便請立時離開此地如何?”
武三通大怒,怒道:“小子狂妄,适才我掌底留情,未下殺手,你便敢輕視于我麽?”右手食指倏地伸出,使的竟然便是“一陽指”。他數十年苦練,功力深厚。楊過只見他食指晃動,來勢雖緩,自己上半身正面大穴卻已全在他一指籠罩之下,竟不知他要點的是那一處穴道,正因不知他點向何處,九處大穴皆有中指之虞,當即伸出中指往他食指上一彈,使的正是黃藥師所授“彈指神通”功夫。
“彈指神通”與“一陽指”齊名數十年,原各擅勝場,但楊過功力既淺,所學為時短暫,學後又未盡心鑽研苦練,那及得上武三通數十年的專心一致?兩指相觸,楊過只覺右臂一震,全身發熱,騰騰騰退出五六步,才勉強拿住椿子,不致摔倒。
武三通“咦”的一聲,道:“小子果然在桃花島住過。”一來礙着黃藥師的面子,二來見他小小年紀,居然擋住了自己生平絕技,心起愛才之意,喝道:“第二指又來了,擋不住便不用擋,莫要震壞內髒,我不傷你性命便是。”說着搶上數步,又是一指點出,這次卻指向楊過小腹。
這一指所蓋罩的要穴更廣,肚腹間沖脈十二大穴,自幽門、通谷,下至中注、四滿,直抵橫骨、會陰,盡處于這一指威力之下。楊過見來勢甚疾,如再以“彈指神通”功夫抵擋,只怕不但手指斷折,還得如他所雲內髒也得震傷,急使一招“琴心暗通”,嗤的一聲輕響,君子劍出鞘,護在肚腹之前二寸。武三通手指将及劍刃,急忙縮回,跟着第三指又出。這一指迅如閃電,直指楊過眉心,料想他決計不及抽劍回護。楊過見來指奇速,絕難化解,危急中使出小龍女所授“天羅地網勢”,飕的一聲,倏地矮身從武三通胯下鑽過,快速無倫。這一招雖然迅捷,畢竟姿式狼狽,抑且大失身分,好在他是小輩,在長輩胯下鑽下也沒什麽。
武三通“啊喲”一聲也來不及呼出,只覺對方手掌在自己左肩輕輕一拍,跟着聽得楊過笑道:“武老伯,你第三指好厲害。”他一怔之下,垂手退開,慘然道:“嘿嘿,當真英雄出少年,老頭兒不中用啦。”
楊過忙還劍入鞘,躬身道:“小侄這一招避得太也難看,倘若當真比武,小侄已然輸了。”武三通心中略感舒暢,嘆道:“那也不然,你剛才如在我背後一劍,我這條老命便不在了。你這招當真機伶,似我這種老粗,原鬥不過聰明伶俐的娃兒們……”他話未說完,忽聽遠處足步聲響,有兩人并肩而來。楊過一拉武三通的袖子,隐身在一片樹叢之後。只聽腳步聲漸近,來的果然是武敦儒、武修文兩兄弟。
武修文停住腳步,四下一望,道:“大哥,此處地勢空曠,便在這兒罷。”武敦儒道:“好!”他不喜多言,唰的一聲,抽出了長劍。武修文卻不抽劍,說道:“大哥,今日相鬥,我若不敵,你便不殺我,做兄弟的也不能再活在世上。那為報母仇、奉養老父、愛護芙妹這三件大事,大哥你便得一肩兒挑了。”武三通聽到此處,心中一酸,落下了兩滴眼淚。
武敦儒道:“彼此心照,何必多言?你如勝我,也是一樣。”說着舉劍立個門戶。武修文仍不拔劍,走上幾步,說道:“大哥,你我自幼喪母,老父遠離,哥兒倆相依為命,從未争吵半句,今日到這地步,大哥你不怪兄弟罷?”武敦儒說道:“兄弟,這是天數使然,你我都做不了主。”武修文道:“不論誰死誰活,終身決不能洩漏半點風聲,以免爹爹和芙妹難過。”武敦儒點點頭。握住了武修文的左手。兄弟倆黯然相對,良久無語。
武三通見兄弟二人言語間友愛深篤,心下大慰,正要躍将出去,喝斥決不可做這胡塗蠢事,忽聽兩兄弟同時叫道:“好,來罷!”同時後躍。武修文一伸手,長劍亮出,唰唰唰連刺三劍,星光下白刃如飛,出手迅捷異常。武敦儒一一架開,第三招回擋反挑,跟着還了兩劍,每一招都刺向武修文的要害。武三通心中突的一下大跳,卻見武修文閃身斜躍,輕輕易易的避開。
荒谷之中,只聽得雙劍撞擊,連綿不絕,兩兄弟竟性命相撲,出手毫不容情,只将武三通瞧得又擔心,又難過,兩個都是他愛若性命的親兒,自幼來便無半點偏袒,見兩兄弟出劍招招狠辣,縱然對付強仇亦不過如是,鬥将下去,二人中必有一傷。此時他若現身喝止,二人自必立時罷手。但今日不鬥,明日仍将拚個你死我活,總不能時時刻刻跟在二子身邊,寸步不離的防範。他越瞧越痛心,想起自己身世之慘,不由得淚如雨下。
楊過幼時與二武兄弟有隙,其後重逢,相互間仍頗存芥蒂。他生性偏激,度量殊非寬宏,見二武相鬥,初時頗存幸災樂禍之念,但見武三通哭得傷心,想起自己命不久長,善念登起:“我一生沒做過什麽于人有益之事,死了以後,姑姑自然傷心,但此外念着我的,也不過是程英、陸無雙、公孫綠萼等寥寥幾個紅顏知己而已。今日何不做椿好事,教這位老伯終身記着我的好處?”心念既決,将嘴唇湊到武三通耳邊,低聲說道:“武老伯,小侄已有一計,可令兩位令郎罷鬥。”
武三通心中一震,回過頭來,臉上老淚縱橫,眼中滿是感激之色,但兀自将信将疑,實不知他有何妙法能解開這死結。楊過低聲道:“不過要得罪兩位令郎,老伯可莫見怪。”
武三通緊緊抓住他雙手,心意激動,說不出話來。他年輕時不知情愛滋味,娶妻是奉了父母之命,其後為情孽牽纏,難以排遣,自喪妻之後,感念妻子舍身救命的深恩,對何沅君的癡情已漸淡漠,老來愛子彌篤,只要兩個兒子平安和睦,縱然送了自己性命,也所甘願。此刻于絕境之中突然聽到楊過這幾句話,真如忽逢救苦救難的菩薩一般,大喜之下,感激無比。
楊過見了他的神色,心中不禁一酸:“我爹爹倘若尚在人世,亦必如此愛我。”低聲道:“你千萬不可給他們發覺,否則我的計策不靈。”
這時武氏兄弟越打越激烈,使的都是越女劍法。這是當年江南七怪中韓小瑩一脈所傳,兩人自幼至大,也不知已一同練過幾千百次,但這次性命相搏,卻不能有半招差錯,與平時拆招大不相同。武修文矯捷輕靈,縱前躍後,不住的找隙進擊。武敦儒嚴守門戶,偶然還刺一劍,卻招式狠辣,勁力沉雄。
楊過瞧了一陣,心想:“郭伯伯武功之強,冠絕當時,但他傳授徒兒似乎未得其法,武氏兄弟又資資平平,看來郭伯伯武功的一成也沒學到。”突然縱聲長笑,緩步而出。
武氏兄弟大吃一驚,分別向後躍開,按劍而視,待認清是楊過,齊聲喝道:“你來這兒幹麽?”楊過笑道:“你們又在這兒幹麽?”武修文哈哈一笑,道:“我兄弟倆中夜無事,練練劍法。”楊過心道:“突竟小武機警,這當兒随口說謊,居然行若無事。”冷笑一聲,說道:“練劍居然練到不顧性命,嘿嘿,用功啊,用功!”武敦儒怒道:“你走開些,我兄弟的事不用你管。”
楊過冷笑道:“倘若真是練功用功,我自然管不着。可是你們出招之際,心中盡想着我的芙妹,我不管誰管?”武氏兄弟聽到“我的芙妹”四字,心中震動,不由自主的都長劍一顫。武修文厲聲道:“你胡說八道什麽?”楊過道:“芙妹是郭伯伯、郭伯母的親生女兒不是?婚姻大事須憑父母之命是不是?郭伯伯早将芙妹的終身許配于我,你們又非不知,卻私自在這裏鬥劍,争奪我未過門的妻子,你哥兒倆當我楊過是人不是?”
這番話說得聲色俱厲,武氏兄弟登時語塞。他們确知郭靖一向有意招楊過為婿,但黃蓉與郭芙卻對他不喜,這時突然給他說中心事,兄弟倆相顧互視一眼,不知如何對答。武修文較有急智,冷笑道:“哼,未過門的妻子?也虧你說得出口!這婚事有媒妁之言沒有?你行過聘沒有?下過文定沒有?”
楊過冷笑道:“好啊,那麽你哥兒倆倒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宋時最重禮法,婚姻大事非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武氏兄弟本拟兩人決了勝敗之後,敗者自盡,勝者向郭芙求婚,那時她無所選擇,自必允可,然後再一同向郭靖夫婦求懇,不料竟有個楊過來橫加插手。武修文微一沉吟,說道:“師父有意将芙妹許配于你,這話說不定也是有的。可是師母卻有意許我兄弟之中一人。眼下咱們三人均是一般,誰都沒有名份,日後芙妹的終身屬誰,卻難說得很呢。”
楊過仰頭向天,哈哈大笑。武修文怒道:“難道我的話錯了?”楊過笑道:“錯了,錯了。郭伯伯固然歡喜我,郭伯母更加歡喜我,你兩兄弟那能與我相比?”武修文道:“哼,你信口開河,有誰信了?”楊過笑道:“哈哈,我何必胡說?郭伯母私早就許了我啦,否則有怎肯如此出力的救我岳父岳母?這都是瞧在我那芙妹份上啊。你說,你師母親口答允過你們沒有?”
二武惶然相顧,心想師母當真從未有過确切言語,連言外之意也未露過半分,莫非真的許了這小子?兩人本要拚個你死我活,此時鬥然殺出一個強敵,兄弟倆敵忾同仇,不禁互相靠近了一步。
楊過曾偷聽到郭芙和他兄弟倆的說話,有意要激得他二人對己生妒,笑吟吟的道:“芙妹曾對我言道:兩位武家哥哥纏得她好緊,她無可推托,只好說兩個都歡喜。哈哈,世上那有一個好女子會同時愛上兩個男人?我那芙妹端莊貞淑,更加決無此理。我跟你們實說了罷,兩個都歡喜,便是一個都不歡喜。”學着郭芙那晚的語氣,嬌聲嗲氣的道:“小武哥哥,你體貼我,愛惜我,你便不知我心中可有多為難麽?大武哥哥,你就是這麽陰陽怪氣的,你要跟我說什麽?”
武氏兄弟勃然變色。這幾句話是郭芙分別向兩人所說,當時并無第三人在,若非她自己轉述,楊過焉能得知?二人心中痛如刀絞,想起郭芙始終不肯許婚,原來竟是為此。
楊過見了二人神色,知道計已得售,正色說道:“總而言之,芙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日後我和她百年好合,白頭偕老,相敬如賓,子孫綿綿……”說到這裏,忽聽得身後發出幽幽一聲長嘆,竟是小龍女的聲音。楊過脫口叫道:“姑姑!”卻不聞應聲,随即省悟是山洞中的李莫愁所發,此人決不可與武氏父子照面,便大聲道:“你哥兒倆自作多情,枉自惹人恥笑。瞧在我岳父岳母的臉上,此事我也不計較。你們好好回到襄陽,去助我岳父岳母守城,方是正事。”口口聲聲的竟将郭靖夫婦稱作了“岳父、岳母”。
武氏兄弟神色沮喪,伸手互握。武修文慘然道:“好,楊大哥,祝你和郭師妹福……福壽無疆。我兄弟倆遠走天涯,世上算是沒我們兩兄弟了。”說着兩人一齊轉身。
楊過暗暗歡喜,心想他二人已恨極了我,又必深恨郭芙,但兩兄弟此後自然友愛深摯,終如其老父所願。
武三通躲在樹叢後,聽楊過一番言語将兩個愛兒說得不再相鬥,心中大喜,見兩子攜手遠去,忍不住叫道:“文兒,儒兒,咱們一塊兒走。”
二武聽到父親呼喝,一怔之下,齊聲叫道:“爹爹。”武三通向楊過深深一揖,說道:“楊兄弟,你的恩情厚意,老夫終身感念。”楊過不禁皺眉,心想這話怎能在二武之前吐露,待要亂以他語,武修文已然起疑,說道:“大哥,這小子所說,未必是真。”武敦儒不擅言辭,機敏卻絕不亞于乃弟,朝父親望了一眼,轉向兄弟,點了點頭。
武三通見事情要糟,忙道:“別錯會了意,我可沒叫楊兄弟來勸你們。”武氏兄弟本來不過略有疑心,聽了父親這幾句欲蓋彌彰的話,登時想起楊過素來與郭芙不睦,他與小龍女又情意深摯,适才所言多半不确。武修文道:“大哥,咱們一齊回襄陽去,親口向芙妹問個明白。”武敦儒道:“好!旁人花言巧語,咱們須不能上當。”武修文道:“爹爹,你也去襄陽罷。師父師母是你舊交,你見見他們去。”武三通道:“我……我……”滿臉脹得通紅,不知如何是好,要待擺出為父尊嚴對二子呵斥責罵,又怕他們當面唯唯答應,背着自己卻又去拚個你死我活。
楊過冷笑道:“武二哥,‘芙妹’兩字,豈是你叫得的?從今而後,這兩字非但不許你出口,連心中也不許想。”武修文怒道:“好啊,天下竟有如此蠻不講理之人?‘芙妹’兩字,我已叫了七八年,不但今天要叫,日後也要叫。芙妹,芙妹,我的芙妹……”突然啪的一下,左頰上給楊過結結實實打了一記耳光。
武修文躍開兩步,橫持長劍,低沉着嗓子道:“好,姓楊的,咱們有多年沒打架了。”武三通喝道:“文兒,好端端的打什麽架?”楊過轉過頭去,正色道:“武老伯,你到底幫誰?”按着常理,武三通自是相幫兒子,但楊過這番出頭,明明是為了阻止他兄弟倆自相殘殺,不由得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楊過道:“這樣罷,你安安穩穩的坐在這裏。我不會傷他們性命,料他們也傷不了我,你只管瞧熱鬧便是。”他年紀比武三通小得多,但說出話來,武三通不由自主的聽從,依言坐在石上。
楊過拔出君子劍,寒光揮動,嚓的一聲響,将身旁一株大松樹斬為兩截,左掌推出,大松樹上半截倒在一旁,切口之處,平整光滑。武氏兄弟見他寶劍如此鋒銳,不禁相顧失色。楊過還劍入鞘,笑道:“此劍豈為對付兩位而用?”順手折了一根樹枝,拉去枝葉,成為一根三尺來長的木棒,說道:“我說岳母對我偏心,你們兩位定不肯信。這樣罷,我只用這根木棒,你們兩位用劍齊上。你們既可用我岳父、岳母所傳武功,也可用你們朱師叔所傳的一陽指,我卻只用岳母所授的武功,只要我用錯了一招別門別派的功夫,便算我輸了。”
二武本來忌憚他武功了得,當日見他兩次惡鬥金輪國師,招數怪異,自己識都不識,但此時聽他口口聲聲“岳父岳母”,似乎郭芙已當真嫁了他一般,心中如何不氣?何況他傲慢托大,既說以一敵二,用木棒對利劍,還說限使黃蓉私下傳的武藝,兩兄弟心想自己連占三項便宜,若再不勝,也是沒臉再活在世上了。
武敦儒終覺如此勝之不武,搖了搖頭,剛想說話,武修文已搶着道:“好,這是你自高自大,可不是我兄弟要叨你的光。若你錯用一了招全真派或古墓派的武功,那便如何?”心想你這小子武功雖強,不過強在從全真派與古墓派學得了上乘功夫,當在桃花島之際,你給我兄弟倆打得亡命而逃,又有什麽了不起?是以用這番言語來擠兌于他。
楊過道:“咱們此刻比武,不為往時舊怨,也不為今日新恨,乃是為芙妹而鬥。倘若我輸了,我只要再向她瞧上一眼,再跟她說一句話,我便是豬狗不如的無恥之徒。但若你們輸了呢?”這幾句話自是逼得他兄弟倆非跟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