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1)
郭靖走進房去帶上了門,坐在床前椅上,半晌無言。兩人僵了半天,郭靖才問:“這些時候你到那裏去啦?”郭芙道:“我……我傷了楊大哥,怕你責罰,因此……因此……”郭靖道:“因此出去躲避幾天?”郭芙咬着嘴唇,點了點頭。郭靖道:“你是等我怒氣過了,這才回來?”
郭芙又點了點頭,突然撲在他懷裏,抽抽噎噎的道:“爹,你還生女兒的氣麽?”郭靖撫摸她頭發,低聲道:“我沒生氣。我從來就沒生氣,只是為你傷心。”郭芙叫了聲:“爹!”伏在他懷裏,嗚嗚咽咽的哭泣。
郭靖仰頭望着屋頂,一聲不響,待她哭聲稍止,說道:“楊過的祖父鐵心公,和你祖父嘯天公是異姓骨肉,他的爹爹和你爹爹,也是結義兄弟,這你都是知道的。”郭芙“嗯”一聲。郭靖又道:“楊過這孩子雖然行事任性些,卻是一副俠義心腸,幾次三番不顧自身,救過你爹娘的性命,也曾救過你。他年紀輕輕,但為國為民,已立下不小的功勞,你也知道的。”郭芙聽父親的口氣漸漸嚴厲,更不敢接口。
郭靖站起身來,又道:“還有一件事,你卻并不知道,今日也對你說了。過兒的父親楊康,當年行止不端,我是他義兄,卻沒盡心竭力勸他改過,他終于慘死在嘉興王鐵槍廟中,雖不是你媽媽下手所害,他卻是因你媽媽而死,我郭家負他楊家實多……”
楊過聽到“慘死在嘉興王鐵槍廟中”以及“他卻是因你媽媽而死”兩句話,深藏心底的仇恨,猛地裏又翻了上來,只聽郭靖又道:“我本想将你許配于他,彌補我這件畢生之恨,豈知……豈知……唉!”
郭芙擡起頭來,道:“爹,他擄我妹子,又說了許多胡言亂語,敗壞女兒的名聲。爹,他楊家雖和我家有這許多瓜葛,難道女兒便這樣任他欺侮,不能反抗?”
郭靖霍地站起,喝道:“明明是你斬斷了他手臂,他卻怎樣欺侮你了?他武功勝你十倍,真要欺侮你,你便有十條臂膀,也都給他斬了。那柄劍呢?”郭芙不敢再說,從枕頭底下取出君子劍來。郭靖接在手裏,輕輕一抖,劍刃發出一陣嗡嗡之聲,凜然說道:“芙兒,人生天地之間,行事須當無愧于心。爹爹平時雖對你嚴厲,但愛你之心,和你母親并無分別。”說到最後幾句話,語聲轉為柔和。郭芙低聲道:“女兒知道。”
郭靖道:“好,你伸出右臂來。你斬斷人家一臂,我也斬斷你一臂。你爹爹一生正直,決不敢循私妄為,庇護女兒。”郭芙明知這一次父親必有重責,但沒料想到竟要斬斷自己一條手臂,只吓得臉如土色,大叫:“爹爹!”郭靖鐵青着臉,雙目凝視着她。
楊過料想不到郭靖竟會如此重義,瞧了這般情景,只吓得一顆心突突亂跳,只想:“我要不要下去阻止?叫他饒了郭姑娘?”正自思念未定,郭靖長劍抖動,揮劍削下,劍到半空時微微一頓,跟着便即斬落。
突然呼的一聲,窗中躍進一人,身法快捷無倫,人未至,棒先到,一棒便将郭靖長劍去勢封住,正是黃蓉。
她一言不發,唰唰唰連進三棒,都是打狗棒法中的絕招。一來她棒法精奧,二來郭靖出其不意,竟給她逼得向後退了兩步。黃蓉叫道:“芙兒還不快逃!”
郭芙的心思遠沒母親靈敏,遭此大事,竟吓得呆了,站着不動。黃蓉左手抱着嬰孩,右手回棒一挑一帶,卷起女兒身軀,從窗口摔了出去,叫道:“快回桃花島去,請柯公公來向爹爹求情。”跟着轉過竹棒,連用打狗棒法中的“纏”“封”兩訣,阻住郭靖去路,叫道:“快走,快走!小紅馬在府門口。”
黃蓉素知丈夫為人正直,近于古板,又極重義氣,這一次女兒闖下大禍,在外躲了多日回家,丈夫怒氣不息,定要重罰,早已命人牽了小紅馬待在府門之外,馬鞍上衣服銀兩,一應俱備。如能勸解得下,讓丈夫将女兒責打一頓便此了事,那自是上上大吉,否則只好遣她遠走高飛,待日子久了,再謀父女團聚。卧室中夫妻倆一場争吵,見他臉色不善,走向女兒卧房,心知兇多吉少,當即跟來,救了女兒的一條臂膀。憑她武功,原不足以阻住丈夫,但郭靖向來對她敬畏三分,情深愛切,又見她懷中抱着嬰兒,總不成便施殺手奪路外闖,只這麽略一耽擱,郭芙已奔出花園,到了府門之外。
楊過坐在樹上,一切看在眼裏,當郭芙從窗中摔出之時,倘若伸劍下擊,她焉能逃脫?但想她一家吵得天翻地覆,都是為我而起,這時乘人之危,卻下不了手。
黃蓉連進數招,又将郭靖逼得倒退兩步,這時他已靠在床沿之上,無可再退。黃蓉突然叫道:“接着!”将嬰兒向丈夫抛去。郭靖一怔,伸左手接住了孩子。黃蓉垂下竹棒,走到丈夫身前,柔聲道:“靖哥哥,你便饒了芙兒罷!”郭靖搖頭道:“我何嘗不深愛芙兒?但她做下這等事來,若不重懲,于心何安?咱們又怎對得起過兒?唉,過兒斷了一臂,沒人照料,不知他這時生死如何?我……我真恨不得斬斷了自己這條臂膀……”右手提着君子劍從空虛拟。黃蓉自知他不會真的自己斷臂,但知丈夫古板重義,畢竟有些害怕,将劍接過,插入劍鞘,拿在手裏。
楊過聽郭靖言辭真摰,不禁心中一酸,眼眶兒紅了。
黃蓉道:“連日四下裏找尋,都沒見到他蹤跡,倘若有甚不測,必能發見端倪。過兒武功已不在你我之下,雖受重傷,必無大礙。”郭靖道:“但願如此。我去追芙兒回來,這事可不能就此算了。”黃蓉笑道:“她早騎小紅馬出城去了,那裏還追得着?”郭靖道:“這時三鼓未過,若無呂大人和我的令牌,黑夜中誰敢開城?”
黃蓉嘆了口氣,道:“好罷,由得你便了!”伸手去接抱兒子郭破虜。郭靖将嬰兒遞了過去,臉有歉意,說道:“蓉兒,是我對你不住。但芙兒受罰之後,雖然殘廢,只要她痛改前非,于她也未始沒好處……”
黃蓉點頭道:“那也說得是!”雙手剛碰到兒子的襁褓,突然一沉,卻插到了郭靖脅下,使出家傳“蘭花拂穴手”絕技,在他左臂下“淵液穴”、右臂下“京門穴”同時一拂。處穴道都在手臂之下,以郭靖此時武功,黃蓉若非使詐,焉能拂他得着?但當她将兒子抛給丈夫之時,已安排了這後着。郭靖遇到妻子用計,當真縛手縛腳,登時全身酸麻,倒在床上,動彈不得。
黃蓉把孩兒放在床尾,為郭靖除去鞋襪外衣,讓将他好好放在床上,取枕頭墊在後腦,令他睡得舒舒服服,然後從他腰間取出令牌。郭靖眼睜睜的瞧着,卻無法抗拒。
黃蓉又将兒子放在丈夫身畔,讓他爺兒倆并頭而卧,然後将棉被蓋在二人身上,說道:“靖哥哥,今日便得罪一次,待我送芙兒出城,回來親自做幾個小菜,敬你三碗,向你賠罪。你原諒蓉兒這一次。你一生體諒我多了,再多一次也不打緊。”說着福了一福,站起身來,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吻。
郭靖聽在耳裏,妻子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卻頑皮嬌憨不減當年,眼睜睜的瞧着她抿嘴一笑,飄然出門,心想這兩處穴道給拂中後,她若不回來解救,自己以內力沖穴,最快也得半個時辰方能解開,女兒是無論如何追不上了,這件事當真哭笑不得。
黃蓉愛惜女兒,她孤身一人回桃花島去,以她這樣一個美貌而莽撞少女,千裏迢迢,途中難免不遇兇險,回到卧室,取了桃花島至寶軟猬甲用包袱包了,挾在腋下,快步出府,展開輕功,頃刻間趕到了南門。
只見郭芙騎在小紅馬上,正與城門守将大聲吵鬧。那守将說話極是謙敬,郭姑娘前,郭姑娘後的叫不絕口,但總說若無令牌,黑夜開城,便有殺頭之罪。
黃蓉心想這草包女兒一生在父母庇蔭之下,從未經歷過艱險,遇上了難題,不設法出奇制勝,一味發怒呼喝,卻濟得甚事?手持令牌,走上前去,說道:“這是呂大人的令牌,你驗過了罷。”
當時主持襄陽城防的是安撫使呂文煥,雖一切全仗郭靖指點,但郭靖是布衣客卿,諸般號令部署自憑呂文煥的名銜發布。那守将見郭夫人親來,又見令牌無誤,忙陪笑開城,牽過自己坐騎,說道:“郭夫人如用得着,請乘了小将這匹馬去。”黃蓉道:“好,我便借用一下。”郭芙見母親到來,歡喜無限,母女倆并騎出城南行。
黃蓉舍不得就此和女兒分手,竟越送越遠。襄陽以北,除相隔漢水的樊城之外,數百裏幾無人煙,襄陽以南卻賴此重鎮屏隐,未遭蒙古大軍蹂躝,雖動亂不安,居民仍一如其舊。母女倆行出二十餘裏,天色大明,到了一個市鎮,叫作新城鎮,趕早市的店鋪已經開門。黃蓉道:“芙兒,再向南便是宜城。咱們同去吃點兒飲食,我便要回城去啦。”
郭芙含淚答應,好生後悔,實不該因一時之忿,斬斷了楊過手臂,以致今日骨肉分離,獨自冷清清的回桃花島去,和一個瞎了眼睛的柯公公為伴,這日子只要想一想也就難挨了。但父親舉劍砍落的神情,念及猶自心有餘悸,說什麽也不敢回襄陽。
兩人走進一家飯鋪,叫了些熟牛肉、面餅,母女倆分手在即,誰也無心食用。黃蓉将軟猬甲交給女兒,叫她晚間到了客店,便穿在身上,又反複叮咛,在道上須得留心這些、提防那些,但一時之間又怎說得了多少?眼見女兒口中只是答應,眼眶紅紅的楚楚可憐,平時愛嬌活潑的模樣一時盡失,更加不忍,一瞥眼見市鎮西頭一家糖食店前擺着一擔蘋果,鮮紅肥大,心道:“去買幾個來讓芙兒在道上吃,這便該分手啦。”說道:“芙兒,你多吃幾塊面餅。便吃不下,也得勉強吃些,這兵荒馬亂之際,要到宜城才有東西吃。我過去買點物事。”站起身來,走過十多定店面,到了那賣蘋果的擔子前。
她揀了十來個大紅蘋果放入懷中,順手取了一錢銀子,正要遞給果販,忽聽得身後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給秤二十斤白米,一斤鹽,都放在這麻袋裏。”
黃蓉聽那女子話聲清脆明亮,側頭斜望,見是個黃衣道姑站在一家糧食店前買物。這道姑左手抱着個嬰兒,右手伸到懷中去取銀兩。嬰兒身上的襁褓是湖綠色的緞子,繡着一只殷紅的小馬,正是黃蓉親手所制。
她一見到這襁褓,登時心頭大震,雙手發顫,右手拿着的那塊銀子落入了籮筐。這嬰兒若不是她親生女兒郭襄,卻又是誰?只見那道姑側過半邊臉來,容貌甚美,眉間眼角卻隐隐含有煞氣,腰間垂挂一根拂塵,自然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赤練仙子李莫愁了。黃蓉從未和這女魔頭會過面,但這般裝束相貌,除她之外更無別人。
黃蓉生下郭襄後,慌亂之際,只模模糊糊的瞧過幾眼,這時忍不住細看女兒,見她眉目嬌美,神姿秀麗,雖是個極幼的嬰兒,但無疑是個美人胎子,又見她小臉兒紅紅的,長得甚是壯健。她兄弟郭破虜雖吃母乳,還不及她這般肥白可愛。黃蓉又驚又喜,忍不住要流下淚來。
李莫愁付了銀錢,取過麻袋,一手提了,便即出鎮。
黃蓉見事機緊迫,不及去招呼郭芙,心想:“襄兒既入她手,此人陰毒絕倫,如強行搶奪,她必傷孩兒性命。”見她走出市梢,沿大路向西而行,于是不即不離的跟随在後,又想:“她是過兒的師伯,雖聽說他們相互不睦,但芙兒傷了過兒手臂,他們古墓派和我郭家已結了深仇。倘若過兒和龍姑娘都在前面相候,我以一敵三,萬難取勝,只有及早出手,方是上策。”見李莫愁折而向南,走進一座樹林,便展開輕功,快步從樹旁繞過,趕在李莫愁前頭,突然竄出,迎面攔住。
李莫愁忽見身前出現一個美貌少婦,當即立定。黃蓉笑道:“這位想必是赤練仙子李道長了,幸會,幸會!”
李莫愁見她竄出時身法輕盈,實非平常之輩,又見她赤手空拳,腰帶間插着一根淡黃色竹杖,一轉念間,登時滿臉堆歡,放下麻袋,斂衽施禮,說道:“小妹久慕郭夫人大名,今日得見芳顏,實慰平生。”
當今武林之中,女流高手以黃蓉和李莫愁兩人聲名最響。清淨散人孫不二成名雖早,武功遠不及兩人。小龍女則年紀幼小,霍都王子終南山古墓敗歸,小龍女始為人知,大勝關一戰,更名揚天下,但畢竟為時未久。黃李二人一個是東邪黃藥師嬌女、大俠郭靖之妻、身任丐幫幫主二十餘年;另一個以拂塵、銀針、赤練神掌三絕技名滿天下,江湖上聞而喪膽。此時兩人初次見面,細看對方,均各自驚奇:“原來她竟是如此的一個美貌女子!”心下都嚴加提防,對方既享大名,必有真實本領。
黃蓉笑道:“道長之名,小妹一向久仰的了。道長說話如何這般客氣?”李莫愁道:“郭夫人是天下第一大幫丐幫前任幫主,武林中群倫之首,小妹當真相見恨晚。”兩人說了好些客套話。
黃蓉笑道:“道長懷抱的這個嬰兒,可愛得很啊,卻不知是誰家孩兒?”李莫愁道:“說來慚愧,郭夫人可莫見笑。”黃蓉道:“不敢。”心想眼下說到正題了,一說翻便得動手,心中籌思方案,如何在動手之前先将女兒搶過,卻聽李莫愁道:“也是我古墓派師門不幸,小妹無德,不能教誨師妹,這孩兒是我龍師妹的私生女兒。”
黃蓉心下大奇:“龍姑娘沒懷孕,怎會有私生女兒?這明明是我女兒,她當面謊言欺詐,是何用意?”她可不知李莫愁實非有心欺騙,只道這女孩真是楊過和小龍女所生。李莫愁心恨師父偏心,将古墓派的秘籍《玉女心經》單傳于小師妹,這時黃蓉問及,便乘機敗壞師妹的名聲。黃蓉道:“龍姑娘看來貞淑端莊,原來有這等事,倒真令人想不到了。卻不知這孩兒的父親是誰?”
李莫愁道:“這孩兒的父親麽?說起來更加氣人,卻是我師妹的徒兒楊過。”
黃蓉雖善于裝假作僞,這時卻也忍不住滿臉紅暈,心下大怒,暗道:“你把我女兒說成是龍姑娘私生,那也罷了,但說她父親乃是楊過,豈非當面辱我?”但這怒色只在臉上一閃而過,随即平靜如常,說道:“胡鬧,胡鬧,太不成話了。可是這女孩兒卻真讨人歡喜,李道長,給我抱抱。”說着從懷中取出一個蘋果,舉在孩子面前,口中啜啜作聲,逗那女孩,說道:“乖孩兒,你的臉蛋兒可不像這蘋果麽?”
李莫愁自奪得郭襄後一直隐居深山,弄兒為樂,每日買了豬牛羊肉喂飼母豹,再擠了豹乳喂飼嬰兒。她一生作惡多端,卻也不是天性歹毒,不過情場失意後憤世嫉俗,由惱恨傷痛而乖僻,更自乖僻而狠戾殘暴。郭襄嬌美可愛,竟打動了她天生的母性,有時中夜自思,即使小龍女用《玉女心經》來換,也未必肯把郭襄交還。這時見黃蓉要抱孩兒,便如做母親的聽到旁人稱贊自己孩兒一般,頗以為喜,笑吟吟的遞了過去。
黃蓉雙手剛要碰到郭襄的襁褓,臉上忍不住流露出愛憐備至的神色,這慈母之情,說什麽也難以掩飾。她對這幼女日夜思想,只恐她已死于非命,這時得能親手抱在懷中,如何不大喜若狂?
李莫愁鬥見她神色有異,心中一動:“她如只是喜愛小兒,随手抱她一抱,何必如此心神震蕩?此中定然有詐。”猛地裏雙臂回收,右足點動,已向後躍。她雙足落地,正要喝問,只見黃蓉已如影随形般竄來。李莫愁提起放在地下的麻袋,随手一抖,袋中二十斤白米和一斤鹽齊向黃蓉劈面打去。
黃蓉縱身躍起,白米和鹽粒盡數從腳底飛過。李莫愁乘機又已縱後丈許,抽了拂塵在手,笑吟吟的道:“郭夫人,你要助楊過搶這孩兒麽?”黃蓉在這一竄一躍之間,已想到對方既已起疑,勢難智取,只有用力強奪,當下也笑嘻嘻的道:“我不過見孩兒可愛,想要抱抱。你如此見外,未免太瞧人不起了。”
李莫愁道:“郭大俠夫婦威名震于江湖,小妹一直欽佩得緊,今日得見施展身手,果然名下無虛。小妹此刻有事,便此拜別。”她生怕郭靖便在左近,膽先怯了,交代了這幾句話,轉身便走。
黃蓉縱躍上前,身在半空,已抽竹棒在手。丐幫世傳的打狗棒她已傳給魯有腳,現下随身所攜的這條竹棒雖不如打狗棒堅韌,長短輕重卻一般無異,只是色作淡黃,以示與打狗棒有別。她不待身子落地,竹棒已使“纏”字訣掠到了李莫愁背後。
李莫愁心想我和你無怨無仇,今日初次見面,我說話客客氣氣,有甚得罪你處,何以毫沒來由的便出兵刃打人?拂塵後揮,擋開竹棒,還了一招。黃蓉的棒法快速無倫,六七招一過,李莫愁已感招架為難。她本身武功比之黃蓉原已稍遜,何況手抱孩兒,更加轉動不靈。黃蓉繞着她東轉西擋,竹棒抖動,頃刻間李莫愁已處下風。
又拆數招,李莫愁見她竹棒始終離開孩兒遠遠的,知她有所避忌,心想:“每次與人相鬥,倒是抱着孩兒的占了便宜。”笑道:“郭夫人,你要考較小妹功夫,山高水長,盡有相見之日,何必定要今日過招?任誰一個失手,豈不傷了這可愛的孩兒?”
黃蓉心想:“她是當真不知這是我的女兒,還是裝假?可須得先試她出來。”說道:“為了這孩兒,我已讓了你十多招,你再不放下孩兒,我可不顧她死活了!”說着舉棒向她右腿點去。李莫愁揮拂塵一擋,黃蓉竹棒不待與拂塵相交,已然挑起,驀地戮向她左胸。這一戳又快又妙,棒端所指,正是郭襄小小身子。
這一棒倘若戳中了,連李莫愁也須受傷,郭襄受了更非立時喪命不可。黃蓉在這棒上控縱自如,棒端疾送,已點到了郭襄的襁褓,這一下看似險到了極處,但打狗棒法在她手下使将出來,自是輕重遠近,不失分毫。李莫愁那知就裏,眼見危急,忙向右閃避,自身不免就此露了破綻,啪的一下,左胫骨已給竹棒掃中,險些絆倒,向旁連跨兩步,這才站定。她揮拂塵護住身前,轉過頭來,怒道:“郭夫人你枉有俠名,卻對這小小嬰兒也施辣手,豈不可恥?”
黃蓉見她這番惱怒并非佯裝,心下大喜,暗想:“你出力保護我的女兒,我偏要棒打親女,吓你一跳。”微微一笑,說道:“道長既說這孩兒來歷不明,留在世上作甚?”說着舉棒疾攻,數招一過,郭襄又遇危險。她身在李莫愁懷中,颠簸起伏,甚不舒服,突然放聲大哭。黃蓉暗叫:“乖女莫驚!我要救你,只得如此。”她雖心中憐惜,出手卻越來越淩厲,若非李莫愁奮力抗禦,看來招招都能制郭襄的死命。李莫愁急退數步,舉拂塵護在郭襄身前,叫道:“郭夫人,你到底要怎地?”
黃蓉笑道:“當今女流英傑,武林中只稱李道長和小妹二人。此刻有緣相逢,何不一分高下?”她這幾棒毒打郭襄,已将李莫愁激得怒氣勃發,心想:“你丈夫若來,我還忌他三分,憑你也不過是個女子,難道我便真怕了你?”哼了一聲,道:“郭夫人有意賜教,正是求之不得。”黃蓉道:“你懷抱嬰兒,我勝之不武,還是将她擲下,咱倆憑真功夫過招玩玩。”
李莫愁心想抱着嬰兒決計非她敵手,施發毒針時也諸多顧忌,心道:“江湖上多稱郭靖夫婦仁義過人,但瞧她對一個嬰兒也如此殘忍,可見傳聞言過其實。”游目四顧,見東首幾株大樹之間生着一片長草,頗為柔軟,将郭襄抱去放在草上,輕輕拍了幾下,又哄了幾句,這才轉身說道:“請發招罷。”
黃蓉與她拆了這十餘招,知她武功比之自己也差不了多少,若此時将女兒搶在手中,她再上來纏鬥,自己稍有疏虞,只怕便傷了女兒,只有先将她打死打傷,再抱回女兒,方無後患,這女子作惡多端,百死不足以蔽其辜,想到此處,心中已動殺機。
李莫愁平素下手狠辣,無所不用其極,以己之心度人,見黃蓉眼角不斷的向嬰兒一望一瞥,心想:“她若打我不過,便會向孩兒突下毒手,分我心神。”是以站在郭襄身前,不容對方走近。
在這頃刻之間,黃蓉心中已想了七八條計策,每一計均有機可制李莫愁死命,但也均不免危及郭襄,尋思:“瞧這女魔頭的神情,對我襄兒居然甚為愛惜,襄兒在她手中,縱然一時搶不回來,也無大礙,卻不可冒險輕進,反使襄兒遭難。”心念一轉,說道:“李道長,咱倆非片刻之間可分勝負,相鬥之際若有虎狼之類出來吃了孩兒,豈不令人分心?不如先結果了這小鬼,咱們痛痛快快的打一架。”說着彎腰拾起一塊小石子,放在中指上一彈,呼的一聲,石子挾着破空之聲急向郭襄飛去。
這一彈是她家傳絕技“彈指神通”功夫,李莫愁曾見黃藥師露過,知勁力不小,忙舉拂塵格開,喝道:“這小孩兒礙着你什麽事了?何以幾次三番要害她性命?”
黃蓉暗暗好笑,其實這顆石子彈出去時力道雖急,她手指上卻早已使了回力,李莫愁便算不救,石子一碰到郭襄的身子立時便會斜飛,決不會損傷到她絲毫,當即笑道:“你對這孩兒如此牽肚挂腸,旁人不知,還道……還道是你的……哈哈……”李莫愁怒道:“難道是我的孩……”說到這“孩”字,突然住口,臉上一紅,道:“是我什麽?”黃蓉笑道:“你是道姑,自然不能有孩兒,旁人定要說這孩兒是你的妹子了。”李莫愁哼了一聲,也不以為意,卻不知黃蓉連口頭上也不肯吃半點虧,說郭襄是她妹子,便是說郭靖和自己是她父母,讨他一個小小便宜,誰叫她适才說楊過是郭襄之父呢?
李莫愁道:“郭夫人這便請上罷!”黃蓉道:“你挂念着孩兒,動手時不能全神貫注,我縱然勝你,也沒意味,你輸了還有個借口。這樣罷,我割些棘藤将她圍着,野獸便不能近前,咱倆再痛痛快快的打一場。”說着從腰間取出一柄金柄小佩刀,走到樹叢中割了許多生滿棘刺的長藤。
李莫愁嚴密監防,只怕黃蓉突然出手傷害孩子,只見她拉着棘藤,纏在孩子身邊的幾株大樹之上,這麽野獸固傷害不了孩子,而郭襄幼小,還不會翻身,也不會滾到棘刺上去。她心想:“江湖上稱道郭夫人多智,果然名不虛傳。”見黃蓉将棘藤纏了一道又是一道,在幾株大樹間東拉來,西扯去,密密層層的越纏越多,又見她臉帶詭笑,似乎不懷好意,心中不禁有些發毛,說道:“夠了!”
黃蓉道:“好,你說夠了,便夠了!李道長,你見過我爹爹,是麽?”李莫愁道:“是啊。”黃蓉道:“我曾聽楊過說,你寫過四句話譏嘲我爹爹,是不是?好象是什麽‘桃花島主,弟子衆多,以五敵一,贻笑江湖’!”
李莫愁心中一凜:“啊,我當真胡塗了,早就該想到此事。她今日跟我纏個沒了沒完,原來是為了這四句話。”冷冷的道:“當日他們五個人對付我一個人,原是實情。”黃蓉道:“今日咱們以一敵一,卻瞧是誰贻笑江湖?”李莫愁心頭火起,喝道:“你也休得忒也托大,桃花島的武功我見得多了,也不過如此而已,沒什麽了不起。”
黃蓉冷笑道:“哼哼!莫說桃花島的武功,便算不是武功,你也未必對付得了。你有本事,便将那孩兒抱出來瞧瞧!”
李莫愁吃了一驚:“難道她已對孩兒施了毒手。”急忙縱身躍過一道棘藤,向左拐了個彎,見棘藤攔路,于是順勢向右轉內,耳聽得郭襄正自哇哇啼哭,稍覺放心,又向內轉了幾個彎,不知如何,竟然又轉到了棘藤之外。她大惑不解,明明是一路轉進,何以忽然轉到了藤外?當下不及細想,雙足點處,又向內躍去,只是地下棘藤一條條的橫七豎八,五花八門,一個不小心,嗤的一聲響,道袍的衣角給荊棘撕下了一塊。這麽一來,她不敢再行莽撞,待要瞧清楚如何落腳,突見黃蓉已站在棘藤之內,俯身抱起了孩兒。
她登時大驚失色,高聲叫道:“放下了孩兒!”眼見一條條棘藤間足可側身通過,當即連續縱躍,跨過棘藤向黃蓉奔去,但這七八棵大樹方圓不過數丈,竟可望而不可即,她這般縱躍奔跑,似左實右,似前實後,幾個轉身,又已到棘藤圈之外。只見黃蓉放下孩兒,東一轉,西一晃,輕巧自在的空手出了藤圈。
李莫愁猛地省悟,那晚與楊過、程英、陸無雙等為敵,他們在茅屋外堆了一個個土墩,自己竟爾無法正面攻入,這時黃蓉用棘藤所圍的,自也是桃花島的九宮八卦神術了。她微一沉吟,心念已決:“只有先打退敵人,然後把棘藤一條條自外而內的移去,再抱嬰兒。這時如莽撞亂闖,敵人占了陣勢之利,自己非敗不可。”一擺拂塵,竄出數丈,反難得棘藤遠遠的,凝神待敵,竟沒再将這回事放在心上。
黃蓉初時見她在棘藤圈中亂轉,正自暗喜,忽見她縱身躍開,卻也好生佩服:“這女魔頭拿得起,放得下,決斷好快。她得享大名,果非幸致,看來實是勁敵。”這時女兒已置于萬無一失之地,再無牽挂,揮竹棒使招“按狗低頭”,向李莫愁後頸捺落。李莫愁拂塵倒卷,纏向竹棒,唰的一聲,帚絲直向黃蓉面門擊來。兩人以快打快,各展精妙招術,頃刻間已拆了數十招。
李莫愁功力深厚,拂塵上招數變化精微,但對方的打狗棒法委實奧妙無比,她勉力抵擋得數十招,已可說是武林中罕有之事,眼見竹棒平平淡淡的一下打來,到得眼前,方向部位鬥然大異,自知再鬥下去,終将落敗。這竹棒看來似乎并非殺人利器,但周身三十六大穴只要給棒端戳中一處,便即動彈不得。李莫愁奮力再招架了幾棒,額頭已然見汗,拂塵在身前連揮數下,攻出兩招,足下疾向後退,說道:“郭夫人的棒法果然精妙,小妹甘拜下風。只小妹有一事不解,卻要請教。”黃蓉道:“不敢!”
李莫愁道:“這竹棒棒法乃九指神丐絕技,桃花島的武功倘然果真了得,郭夫人何以不學令尊的家傳本事,卻反而求諸外人?”黃蓉心想:“這人口齒好不厲害,她勝不了我棒法,便想我舍長不用。”笑道:“你既知這棒法是九指神丐所傳,那麽也必知道棒法之名了。”李莫愁哼了一聲,眉間煞氣凝聚,卻不答話。黃蓉笑道:“棒號打狗,見狗便打,事所必至,豈有他哉?”
李莫愁見不能激得她舍棒用掌,若與她作口舌之争,對方又伶牙俐齒,自己仍然是輸,将拂塵在腰間一插,冷笑道:“天下的叫化兒個個唱得慣蓮花落,果然連幫主也是貧嘴滑舌之徒,領教了!”說着大踏步走到林邊,在一個樹墩上一坐。
她這麽認輸走開,黃蓉本是求之不得,但見她坐着不走,心念一轉,已知其意,她實是舍不得襄兒,自己倘若去将女兒抱了出來,她必上來纏鬥,這一來強弱之勢倒轉,那便大大不利,看來不将此人打死打傷,女兒縱入自己掌握,仍是無法平平安安的抱回家去。當下左走三步,右搶四步,斜行迂回,已搶到李莫愁身前,這幾步看似輕描淡寫,并無奇處,但中藏八卦變化,李莫愁不論向那一方位縱躍,都不能逃離她的截阻,跟着右手輕抖,竹棒已點向李莫愁左肘。
李莫愁舉掌封格,喝道:“自陳玄風、梅超風一死,黃藥師果真已無傳人。”她這話一來譏刺黃蓉只有北丐所傳的打狗棒法可用,二來又恥笑黃藥師收徒不謹。
黃蓉的家傳“玉簫劍法”這時也已練得頗為精深,只是手中無劍,若是以棒作劍,兵刃不順,便未必能勝眼前這個強敵,微微一笑,說道:“我爹爹收了幾個不肖徒兒,果然不妙,卻那及得李道長和龍姑娘師姊妹同氣連枝,一般的端莊貞淑。”
李莫愁怒氣上沖,袖口一揮,兩枚冰魄銀針向黃蓉小腹激射過去。她雖殺人不眨眼,手段毒辣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