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2)
向來勢,擋格閃避,但各人聚集一起,縱然用兵刃将毒針砸開,仍不免傷及自己人。耶律齊心想若容她亂發暗器,己方五人必有傷亡,只有冒險上前近身搏擊,叫她毒針發射不出,才有生路。郭芙心中也是這個主意,兩人不約而同的向李莫愁發聲處撲去。
李莫愁三句話一說完,當衆人愕然之際,早已悄沒聲的退到了門邊。耶律齊和郭芙縱身撲上,使的都是近身搏鬥的小擒拿法,勾腕拿肘,要叫李莫愁無法發射暗器。兩人四手一交,郭芙首先發覺不對,“咦”的一聲叫了出來。耶律齊雙手一翻一帶,已抓住了兩只手腕,但覺肌膚滑膩,鼻中跟着又聞到一陣香氣,直到聽得郭芙呼聲,方始驚覺。
軋軋聲響,石門正在推上。耶律齊和武三通叫道:“不好!”搶到門邊,風聲飕飕,兩枚銀針射了過來,兩人側身避過,伸手再去推石門時,那門已然關上,推上去竟如撼山丘,紋絲不動。
耶律齊伸手在石門上下左右摸了一轉,既無鐵環,亦無拉手。他沿牆而行,在室中繞了一圈,察覺這石室約莫兩丈見方,四周牆壁盡是粗糙堅厚的石塊。他拔出長劍,用劍柄在石門上敲了幾下,但聽得響聲郁悶,顯是極為重實。這石門乃開向室內,內拉方能開啓,苦于光禿禿的無處可資着手。郭芙急道:“怎麽辦?咱們不是要活活的悶死在這兒麽?”耶律齊聽她說話聲音幾乎要哭了出來,安慰道:“別擔心。郭夫人在外接應,定有相救之策。”四下摸索,尋找出路。
李莫愁将武三通等關在石室,心中極喜,暗想:“這幾個家夥出不來啦。師妹和楊過只道我不識水性,說什麽也料不到我會從秘道進來偷襲。只不知他二人是否真的在內?”心知只有不發出半點聲息,才有成功之望,否則當真動手,他二人已練成《玉女心經》,只怕此時已敵不過二人中任何一個。她除去鞋子,只穿布襪,雙手都扣了冰魄銀針,慢慢的一步步前行。
連日來小龍女坐在寒玉床上,依着楊過所授的逆沖經脈之法,逐一打通周身三十六處大穴。這時兩人正以內息沖激小龍女任脈的“膻中”穴。此穴正當胸口,在“玉堂”穴之下一寸六分,古醫經中名之曰“氣海”,為人身諸氣所屬之處,最是要緊不過。兩人全神貫注,不敢有絲毫怠忽。小龍女但覺頸下“紫宮”、“華蓋”、“玉堂”三穴中熱氣充溢,不住要向下流動,同時寒玉床上的寒氣也漸漸凝聚在臍上“鸠尾”、“中庭”穴中,要将頸口的一股熱氣拉将下來。但熱氣沖到“膻中穴”處便給撞回,沒法通過。她心知只要這股熱氣一過膻中,任脈暢通,身受的重傷十成中便好了八成,只是火候未到,半點勉強不得。她性子向來不急,古墓中日月正長,今日不通,留待明日又有何妨?因此內息綿綿密密,若斷若續,殊無半點躁意,正合了內家高手的運氣法要。
楊過卻甚性急,只盼小龍女早日痊可,便放卻了一番心事,但也知這內息運功之事欲速則不達,何況逆行經脈,比之順行又是加倍艱危。但覺小龍女腕上脈搏時強時弱,雖不勻淨,卻無兇兆,當下緩緩運氣,加強沖力。
便在這寂無聲息之中,忽聽得遠處“嗒”的一響。這聲音極輕極微,若不是楊過凝氣運息,心神到了至靜境地,決計不會聽到。過了半晌,又有“嗒”的一聲,卻已近了三尺。楊過心知有異,但怕小龍女分了心神,當這緊急關頭,若內息走入岔道,輕則傷勢難愈,重則立時斃命,豈能稍有差池?因此雖然驚疑,只有故作不知。
過不多時,又聽得輕輕“嗒”的一響,聲音更近了三尺。他這時已知有人潛入古墓,那人不敢急沖而來,只是緩緩移近。過了一會,軋軋兩聲輕響,停一停,又軋軋兩響,敵人正在極慢極慢的推開石門。如小龍女能于敵人迫近之前沖過“膻中穴”,自是上上大吉,否則可兇險萬分,此時已騎虎難下,便欲停息不沖,也已不能。
只聽得“嗒”的一聲輕響,那人又跨近了一步。楊過心神難持,不知如何是好,突覺掌心震蕩,一股熱氣逼了回來,原來小龍女也已驚覺。楊過忙提內息,将小龍女掌上傳來的內力推了轉去,低聲道:“魔由心生,不聞不見,方是真谛。”練功之人到了一定境界,常會生出幻覺,或耳聞雷鳴,或劇痛奇癢,只有一概當其虛幻,毫不理睬,方不致走火入魔。這時楊過聽腳步聲清晰異常,自知不是虛相,但小龍女正當生死系于一線的要緊關頭,只有騙她來襲之敵是心中所生的魔頭,任他如何兇惡可怖,始終置之不理,心魔自消。小龍女聽了這幾句話,果然立時寧定。
其時古墓外紅日當頭,墓中卻黑沉沉的便如深夜。楊過耳聽腳步聲每響一次,便移近數尺,心想世上除自己夫妻之外,只李莫愁和洪淩波方知從溪底潛入的秘徑,那麽來者必是她師徒之一。憑着楊過這時的武功,本來全不畏懼,只早不來,遲不來,偏偏于這時進襲,不由得仿徨焦慮,苦無抵禦之計。敵人來得越慢,他心中煎熬越甚,兇險步步逼近,自己卻只有束手待斃。他額上漸漸滲出汗珠,心想:“那日郭芙斬我一臂,劍落臂斷,倏然了結,雖然痛苦,可比這慢慢的煎熬爽快得多。”
又過一會,小龍女也已聽得明明白白,知道決非心中所生幻境,實是大難臨頭,想要加強內息,趕着沖過“膻中穴”,但心神稍亂,內息便即忽順忽逆,險些在胸口亂竄起來。就在此時,只聽腳步之聲細碎,倏忽間到了門口,飕飕數聲,四枚冰魄銀針射了過來。
這時楊過和小龍女便和全然不會武功的常人無異,好在兩人早有防備,一見毒針射到,同時向後仰卧,手掌卻不分離,四枚毒針均從臉邊掠過。李莫愁沒想到他們正自運功療傷,生怕二人反擊,因此毒針一發,立即後躍,若她不是心存懼怕,則四針發出後跟着又發四針,他二人決難躲過。
李莫愁隐隐約約只見二人并肩坐在寒玉床上。她一擊不中,已自惴惴,見二人并不起身還手,更不明對方用意,當即斜步退至門邊,手執拂塵,冷冷的道:“兩位別來無恙!”
楊過道:“你要什麽?”李莫愁道:“我要什麽,難道你不知麽?”楊過道:“你要玉女心經,是不是?好,我們在墓中隐居,與世無争,你就拿去罷。”李莫愁将信将疑,道:“拿來!”這玉女心經刻在另一間石室頂上,楊過心想:“且告知她真相,心經奧妙,讓她去慢慢參悟琢磨就是。我們只消有得幾個時辰,姑姑的‘膻中穴’一通,那時殺她何難?”但此時小龍女內息又正狂竄亂走,楊過全神扶持,無暇開口說話。
李莫愁睜大眼睛,凝神打量兩人,蒙蒙眬眬見到小龍女似乎伸出一掌,和楊過的手掌相抵,心念一動,登時省悟:“啊,楊過斷臂重傷,這小賤人正以內力助他治療。此刻行功正到了要緊關頭,今日不傷他二人性命,此後怎能更有如此良機?”她這猜想雖只對了一半,但忌憚之心立時盡去,縱身而上,舉起拂塵便往小龍女頂門擊落。
小龍女只感勁風襲頂,秀發已飄飄揚起,唯有閉目待死。便在此時,楊過張口一吹,一股氣息向李莫愁臉上噴去。他這時全身內力都用以助小龍女打通脈穴,這口氣中全無勁力,眼見小龍女危急萬分,唯一能用以擾敵的也只是吹一口氣罷了。
李莫愁素知楊過詭計多端,但覺一股熱氣撲面吹到,心中一驚,向後躍開半丈。她自因智力不及而慘敗在黃蓉手下之後,處處謹慎小心,未暇傷敵,先護自身,躍開後覺得臉上也無異狀,喝道:“你作死麽?”
楊過笑道:“那日我借給你的一件袍子,今日可帶了來還我麽?”李莫愁想起當日與鐵匠馮默風激鬥,全身衣衫都給火紅的大鐵錘燒爛,若非楊過擲袍遮身,那一番出醜可就狼狽之極了。按理說,單憑這贈袍之德,今日便不能傷他二人性命,但轉念一想,此刻心腸稍軟,他日後患無窮,欺身直上,左掌又拍了過去。
危難之中,楊過情急智生,想起先幾日和小龍女說笑,曾說我若雙臂齊斷,你只好抓住我的腳板底了,耳聽得掌風飒然,李莫愁的赤練神掌又已擊到,不遑細想,猛地裏頭下腳上的倒豎過來,同時雙腳向上一撐,揮脫鞋子,喝道:“龍兒,抓住我腳!”左掌斜揮,啪的一聲,和李莫愁手掌相交。他身上一股極強的內力本來傳向小龍女身上,突然內縮,登時生出粘力,将李莫愁的手掌吸住。便在同時,小龍女也已抓住了他右腳。
李莫愁忽見楊過姿式古怪,不禁一驚,随即想起那日他抵擋自己的“三無三不手”便曾這般怪模怪樣,也沒什麽了不起,催動掌力,要将楊過斃于當場。當年她以赤練神掌殺得陸家裝上雞犬不留之時,掌力已極淩厲,經過這些年的修為,更加威猛悍惡。楊過但覺一股熱氣自掌心直逼過來,竟不抗拒,反而加上自己掌力,一齊傳到了小龍女身上。
這麽一來,變成李莫愁和楊過合力,協助小龍女通關沖穴。李莫愁所習招數雖不如楊龍二人奧妙,但說到功力修為,自比他二人深厚得多。小龍女驀地裏得了一個強助,只覺一股大力沖過來,“膻中穴”豁然而通,胸口熱氣直至丹田,精神大振,歡然叫道:“好啦,多謝師姊!”松手放脫楊過右腳,躍下寒玉床來。
李莫愁一愕,她只道小龍女助楊過療傷,因此催動掌力,想乘機震傷楊過心脈,豈知無意中反而助了敵人。楊過大喜,翻轉身子,赤足站在當地,笑道:“若非你趕來相助,你師妹這膻中大穴可不易打通呢。”李莫愁躊躇未答,小龍女突然“啊”的一聲,捧住心口,摔倒在寒玉床上。楊過驚問:“怎麽?”小龍女喘道:“她,她,她手掌有毒。”這時楊過頭腦中也大感暈眩,已知李莫愁運使赤練神掌時劇毒逼入掌心,适才與她手掌相交,不但劇毒傳入自己體內,更傳到了小龍女身上。
楊過提起玄鐵重劍,喝道:“快取解藥來!”舉劍當頭砍下。李莫愁舉拂塵擋架,铮的一聲,精鋼所鑄的拂塵柄斷為兩截,虎口也震得鮮血長流。她這柄拂塵以柔力為主,不知會過天下多少英雄豪傑,但給人兵刃震斷,卻從所未有,只吓得她心驚膽戰,急忙躍出石室。楊過提劍追去,左臂前送,眼見這一劍李莫愁萬難招架得住,不料體內毒性發作,眼前金星亂冒,手臂酸軟無力,當的一聲,玄鐵劍掉落在地。
李莫愁不敢停步,向前竄出丈餘,這才回過頭來,見楊過搖搖晃晃,伸手扶住牆壁,心想:“這小子武功古怪之極,我稍待片刻,讓他毒發跌倒,才可走近。”
楊過咽喉幹痛,頭脹欲裂,勁貫左臂,只待李莫愁近前,發掌将她擊斃,那知她站得遠遠的竟不過來。楊過“啊”一聲,仆跌在地,手掌已按住玄鐵劍的劍柄。李莫愁這時已成驚弓之鳥,不敢貪功冒進,算定已立于不敗之地,站着靜觀其變。
楊過心想多挨一刻時光,自己和小龍女身上的毒便深一層,拖延下去,只于敵人有利,深深吸一口氣,內息流轉,暈眩少止,握住玄鐵劍劍柄,站了起來,反身伸臂抱住小龍女腰間,喝道:“讓路!”大踏步向外走出。李莫愁見他氣勢凜然,不敢阻攔。
楊過只盼走入一間石室,關上室門讓李莫愁不能進來,小龍女任督兩脈已通,只須半個時辰,兩人便可将體內毒液逼出。此事比之打通關脈易過百倍。楊過幼時中了李莫愁銀針之毒,一得歐陽鋒傳授,實時将毒液驅出,眼前兩人如此功力,自毫不為難。
李莫愁自也知他心意,那容他二人驅毒之後再來動手?她不敢逼近襲擊,不即不離的跟随在後,和楊過始終相距五尺。楊過站定了等她過來,她也即站定不動。
楊過但覺一顆心越跳越是厲害,似乎要從口中竄将出來,委實無法支持,跌跌沖沖的奔進一間石室,将小龍女在一張石桌上一放,伸手扶住桌面,大聲喘氣,明知李莫愁跟在身後,也顧不得了。稍過片刻,才知竟是來到停放石棺之處,自己手上所扶、小龍女置身的所在,乃是一具石棺。
李莫愁從師學藝之時,在古墓中也住過不少時候,暗中視物的本事雖不及楊龍二人,卻也瞧清楚石室中并列五具石棺,其中一具石棺棺底便是地下秘道的門戶,她适才正是由此進來,心想:“你們想從這裏逃出去嗎?這次可沒這麽容易了。”
三人一坐一站,另一個斜倚着身子,一時石室中只有楊過呼呼喘氣之聲。
楊過身子搖晃幾下,嗆啷一聲,玄鐵劍落地,随即仆跌下去,撲在小龍女身上,跟着手中一物飛出,啪的一聲輕響,飛入一具空棺之中,叫道:“李莫愁,這《玉女心經》總是不能讓你到手。啊喲……”長聲慘叫,便一動也不動了。
室中五具石棺并列,三具收斂着林朝英師徒和孫婆婆,另外兩具卻是空的,其中一具是秘道門戶,棺蓋推開兩尺有餘,可容出入,另一具的棺蓋則只露出尺許空隙。李莫愁見楊過将《玉女心經》擲入這具空棺,又驚又喜,但上次拿到的是一卷尋常道書《參同契》,這次怕他又使狡計,過了片刻,見他始終不動,這才俯身去摸他臉頰,觸手冰涼,顯已死去,哈哈大笑,說道:“壞小厮,饒你刁惡,也有今日!”當即伸手入棺中去取經書。
但楊過這麽一擲,将《心經》擲到了石棺的另一端,李莫愁拂塵已斷,否則便可用帚尾卷了出來。她伸長手臂摸了兩次,始終抓不到,于是縮身從這尺許的空隙鑽入石棺,爬到石棺彼端,這才抓住《心經》,入手猛覺不妙,似乎是一只鞋子。
便在此時,楊過已躍到石棺彼端,左臂奮力捏起玄鐵劍,将劍頭抵住棺蓋,左臂發勁猛推,棺蓋合縫,登時将李莫愁封在棺中!
李莫愁自始不知《玉女心經》其實是石室頂上的石刻,總道是一部書冊。楊過假裝慘呼跌倒,撲在小龍女身上,立時除下她腳上一只鞋子,擲入空棺,軟物碰在石上,倒也似是一本書冊。他擲出鞋子當即經脈倒轉,便如僵死一般。其實他縱然中毒而死,也不會瞬息之間便全身冰冷,一個人心停脈歇,至少也得半個時辰之後全身方無熱氣。李莫愁大喜之下,竟至失察。此舉自兇險萬分,李莫愁若不理他死與不死,在他頂門補上一掌赤練神掌,楊過自不免假死立變真死,但身處絕境,只有行險以求僥幸。
楊過推上棺蓋,勁貫左臂,跟着又用重劍一挑,喝一聲:“起!”将另一具空棺挑了起來,砰的一聲巨響,壓在那棺蓋之上。這一棺一蓋,本身重量已在六百斤以上,加之棺蓋的榫頭做得極是牢固,合縫之後,李莫愁武功再高,無論如何也逃不出來了。
楊過中毒後心跳頭痛,随時均能暈倒不起,大敵當前,全憑着一股強勁心意支持到底,待得連挑兩劍,已神困力乏,抛下玄鐵劍,掙紮着走到小龍女身旁,以歐陽鋒所授之法,先将自身毒質逼出大半,再伸左掌和小龍女右掌相抵,助她逆運經脈驅毒。
郭芙、耶律齊等被困于石室之中,衆人從溪底潛入,身上攜帶的火折盡數浸濕,難以着火,黑暗中摸索了一會,那裏找得着出路?五人無法可施,只得席地枯坐。
武三通不住的咒罵李莫愁陰險惡毒。郭芙本已萬分焦急愁悶,聽武三通罵個不停,更是煩躁,忍不住說道:“武伯伯,那李莫愁陰險惡毒,你又不是今天才知,怎麽你毫不防備?這時再來背後痛罵,又有何用?”武三通一怔,答不出話來。
武氏兄弟和郭芙重會以來,各懷心病,當和耶律兄妹、完顏萍等在一起之時,大家有說有笑,但從不曾相互交談,這時武修文聽她出言搶白父親,忍不住道:“咱們到古墓中來,是為了救你妹子,既不幸遭難,大家一起死了便是,你又發什麽小姐脾氣了……”他還待要說,武敦儒叫道:“弟弟!”武修文這才住口,他說這番話時心意激動,但話一出口,自己也大為詫異。他從來對郭芙千依百順,怎敢有半分沖撞,豈知今日居然厲聲疾言的數說她起來?
郭芙一怔,待要還嘴,卻又說不出什麽道理,想到不免要生生悶死在這古墓之中,從此不能再見父母之面,心中一痛,黑暗中也看不清周遭物事,伏在一塊什麽東西上面,嗚嗚咽咽哭了起來。武修文聽她哭泣,心中過意不去,說道:“好啦,是我說得不對,跟你賠不是啦。”郭芙哭道:“賠不是又有什麽用?”哭得更加厲害,順手拉起手邊一塊布來擤了擤鼻涕,猛地發覺,原來是靠在一人腿上,拉來擦鼻涕的竟是那人的袍角。
郭芙一驚,忙坐直身子,她聽武三通父子都說過話,那三人都不是坐在她身邊,只有耶律齊始終默不作聲,那麽這人自然是他了。她羞得滿臉通紅,嗫嚅着道:“我……”
耶律齊忽道:“你聽,什麽聲音?”四人側耳傾聽,卻聽不到什麽。耶律齊道:“嗯,嗯,是嬰兒啼哭。郭姑娘,定是你的妹子。”這聲音隔着石壁,細若游絲,若不是他內功修為了得,耳音特強,決計聽不出來。
他站起身來走了幾步,哭聲登時減弱,心中一動:“嬰兒哭聲既能傳到,這石室或有通氣之處。”當下留神傾聽,要分辨哭聲自何處傳入。他向西走幾步,哭聲略輕,向東退回,哭聲又響了些,斜趨東北,哭聲聽得更加清晰。于是走到東北角上,伸劍在石牆上輕輕刺擊,刺到一處,空空空的聲音微有不同,似乎該處特別薄些。他還劍入鞘,雙掌抵住石塊向外推去,全無動靜,他吸一口氣,雙掌力推,跟着使個“粘”字訣,掌力急收,砰的一聲,那石塊竟為他掌力吸出,掉在地下。
郭芙等驚喜交集,齊聲歡呼,奔上去你拉我扳,又起出了三塊石頭。此時身子已可通過,衆人魚貫鑽出,循聲尋去,到了一間小小石室。郭芙黑暗中聽那孩子哭得極響,當即伸手抱起。
這嬰兒正是郭襄。楊過為了相助小龍女通脈,又和李莫愁對敵,錯過了喂食的時刻,因此她哭得甚是厲害。郭芙竭力哄她,又拍又搖,但郭襄餓狠了,越哭越兇。郭芙不耐煩起來,将妹子往武三通手裏一送,道:“武伯伯,你瞧瞧有什麽不對了。”
耶律齊伸手在桌上摸索,摸到了一只燭臺,跟着又摸到火刀火石,當下打火點燭。衆人在沉沉黑暗之中悶了半日,眼前突現光明,胸襟大爽,齊聲歡呼。
武三通究竟養過兒子,聽郭襄如此哭法,知是為了肚餓,見桌上放有調好了的蜜水,又有一只木雕小匙,便舀了一匙蜜水喂她。蜜一入口,郭襄果然止哭。耶律齊笑道:“若不是小郭姑娘餓了大哭,只怕咱們都要死在那間石室裏了。”
武三通恨恨的道:“這便找李莫愁去。”各人拉斷桌腿椅腳,點燃了當作火把,沿着甬道前行。每到轉角之處,武敦儒便用劍尖劃了記號,生怕回出時迷失道路。
五人進了一室又是一室,高舉火把,尋覓李莫愁的蹤跡,見這座古墓規模龐大,通道曲折,石室無數,都驚詫不已,萬想不到一條小溪之下,竟會隐藏着如此宏偉的建構。待走進小龍女的卧室,見到地下有幾枚冰魄銀針。郭芙以布裹手,拾起兩枚,說道:“待會我便用這毒針還敬那魔頭一下。”
楊過以內力助小龍女驅出毒質,眼見她左手五指指尖上微微滲出黑水,只須再有一頓飯時分便可毒質盡除,忽聽得通道中有腳步聲響,共有五人過來。楊過暗暗吃驚,心想每當緊急關頭,總有敵人來襲,李莫愁一人已難應付,何況更有五人?小龍女經脈初通,內力不固,毒質若不立即驅出,勢必侵入要穴。正自仿徨,突見遠處火光閃動,那五人行得更加近了。楊過伸臂抱起小龍女,躍進壓在李莫愁之上的那空棺之中,伸掌推攏棺蓋,只是不合榫頭,以防難以揭開石蓋。
他二人剛躲入石棺,耶律齊等便即進來。五人見室中放着五具石棺,都是一怔,隐約均覺這事太過巧合,大是惡兆。郭芙忍不住道:“哼,咱們這兒五個人,剛好有五口棺材!”
楊過和小龍女在石棺中聽到郭芙的聲音,均感奇怪:“怎麽是她?”楊過左掌仍不離小龍女手掌,要趕着驅出毒質。他聽來者五人之中有郭芙在內,雖覺奇怪,卻心中一寬,料想她還不致乘人之危,一聲不響,全心全意的運功驅毒。
耶律齊已聽到石棺中的呼吸之聲,心想李莫愁躲在棺中,必有詭計,這次可不能再上她當,當即做個手勢,叫各人四下裏圍住。郭芙見棺蓋和棺身并未合攏,從縫中望進去尚可見到衣角,料定必是李莫愁躲着,哈哈一笑,心想:“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左掌用力将棺蓋一推,兩枚冰魄銀針便激射進去。
這兩枚銀針發出,相距既近,石棺中又無空隙可以躲閃。楊龍二人齊叫:“啊喲!”一針射中了楊過右腿,另一針射中小龍女左肩。
郭芙銀針發出,正大感得意,卻聽石棺中竟傳出一男一女的驚呼聲,她心怦的一跳,也“啊喲”一聲叫了出來。耶律齊左腿飛出,砰彭一響,将棺蓋踢落在地。楊過和小龍女顫巍巍的站起,火把光下但見二人臉色蒼白,相對凄然。
郭芙不知自己這一次所闖的大禍更甚于砍斷楊過一臂,只略覺歉疚,陪話道:“楊大哥,龍姊姊,小妹不知是你兩位,發針誤傷。好在我媽媽有醫治這毒針的靈藥,當年我的兩只雕兒給李莫愁銀針傷了,也是媽媽給治好的。你們怎麽好端端的躲在棺材之中?誰又料得到是你們呢?”
她想自己斬斷了楊過一臂,楊過卻弄曲了她的長劍,算來可說已經扯平,何況爹爹媽媽又為此狠狠責罵過自己,心想:“我不來怪你,也就是了。”她自幼處于順境,旁人瞧在她父母份上,事事趨奉容讓,因此她一向只想到自己,絕少為旁人打算,說到後來,倒似楊龍二人不該躲在石棺之中,以致累得她吓了一跳。她那知小龍女身中這枚銀針之時,恰當體內毒質正要順着內息流出,突然受到如此劇烈的一刺,赤練神掌上的毒質盡數倒流,侵入周身諸處大穴,這麽一來,縱有靈芝仙丹,也已無法解救。李莫愁的銀針不過是外傷,但教及時醫治,原本無礙,然毒質內侵,厲害處卻相差不可以道裏計了。
小龍女在一剎那之間,但覺胸口空蕩蕩的宛似無物,一顆心竟如不知到了何處,轉頭瞧楊過時,只見他眼光之中又傷心,又悲憤,全身發顫,便似一生中所受的憂患屈辱盡數要在這時候發洩出來。小龍女不忍見他如此凄苦,輕聲道:“過兒,咱們命該如此,也怨不得旁人,你別太氣苦了。”伸手先替他拔下腿上銀針,然後拔下自己肩頭的毒針。這冰魄銀針是她本師所傳,和李莫愁自創的赤練神掌毒性全然不同,本門解藥她是随身攜帶的,取出來給楊過服了一顆,自己服了一顆。楊過恨極,呸的一聲,将解藥吐在地下。
郭芙怒道:“啊喲,好大的架子啊。難道我是存心來害你們的嗎?我向你們賠了不是,也就是了,怎麽發這般大脾氣?小小一兩枚針兒,又有什麽了不起啦?”
武三通見楊過臉上傷心之色漸隐,怒色漸增,又見他彎腰拾起地下一柄黑黝黝的大劍,知道情勢不對,忙上前勸道:“楊兄弟請別生氣。我們五人給李莫愁那魔頭困在石室之中,好容易逃了出來,郭姑娘一時魯莽,失手……”
郭芙搶着道:“怎麽,是我魯莽了?你自己也以為是李莫愁,否則怎地不作聲?”武三通瞧瞧楊過,瞧瞧郭芙,不知如何勸說才好。
小龍女又取出一顆解藥,柔聲道:“過兒,你服了這顆藥。難道連我的話你也不聽了?”楊過聽小龍女這般溫柔纏綿的勸告,張開口來,吞了下去,想起兩人連日來苦苦在生死之間掙紮,到頭來終成泡影,再也忍耐不住,突然跪倒,伏在石棺上放聲大哭。
武三通等面面相觑,均想他向來十分硬朗,怎地今日中了小小一枚銀針,便如此痛哭起來?
小龍女伸手撫摸楊過頭發,說道:“過兒,你叫他們出去罷,我不喜歡他們在這裏。”她從不疾言厲色,“我不喜歡他們在這裏”這句話中,已含了她最大的厭憎和憤慨。
楊過站起身來,從郭芙起始,眼光逐一橫掃過去,他雖怒極恨極,終究知道郭芙發射銀針乃無心之過,除了怪她粗心魯莽之外,不能說她如何不對,何況縱然一劍将她劈死,也已救不了小龍女的性命。他提劍凝立,目光如炬,突然間舉起玄鐵重劍,當的一聲巨響,火花一閃,竟爾将他适才躲藏在內的石棺砍為兩段。這一劍不單力道沉雄絕倫,其中更蘊蓄着無限傷心悲憤。
郭芙等見他這一劍竟有如斯威力,不禁都驚得呆了。眼見這石棺堅厚重實,系以花岡石鑿成,一個石匠若要将之斷為兩截,非用大斧大鑿窮半日之功不可。倘若楊過用的是開山巨斧或厚背大砍刀,猶有可說,長劍卻自來以輕捷靈動為尚,即令寶劍利刃,和這般堅石硬碰也是非損即折,豈知這柄劍斫石如泥,刃落棺斷。
楊過見五人愕然相顧,厲聲喝道:“你們來做什麽?”武三通道:“楊兄弟,我們是随着郭夫人來找你的。”楊過怒道:“你們要來奪回她的女兒,是不是?為了這小小嬰兒,你們便忍心害死我的愛妻。”武三通驚道:“害死你的愛妻?啊,是龍姑娘。”他見小龍女穿的是新娘服飾,登時會意,忙道:“你夫人中了毒針,郭夫人有解藥,她便在外邊。”楊過呸的一聲,喝道:“你們這麽來一擾,毒質侵入了我愛妻周身大穴。郭夫人便怎麽了?她難道還能起死回生麽?”武三通因楊過有救子之恩,對他極是尊敬,雖聽他破口斥責,也絲毫不以為忤,只喃喃的道:“毒質侵入了周身大穴,這便如何是好?”
這一旁卻惱了郭芙,聽楊過言語中對她母親頗有不敬,勃然大怒,喝道:“我媽媽什麽地方對你不起了?你幼時無家可歸,不是我媽收留你的麽?她給你吃,給你着,你,哼,你到頭來反而忘恩負義,搶我的妹子。”這時她早知妹子雖落入楊過手中,并非他存有歹意,但既和他鬥上了口,想不到什麽話可以反唇相稽,便又牽扯了這件事。
楊過冷笑道:“不錯,我今日正要忘恩負義。你說我搶這孩子,我便搶了永遠不還,瞧你拿我怎麽?”郭芙左臂一緊,牢牢抱住妹子,右手高舉火把,擋在身前。武三通急道:“楊兄弟,你夫人既然中毒,快設法解毒要緊……”楊過凄然道:“武兄,沒有用的。”突然間一聲長嘯,右袖卷起一拂,郭芙等五人猛覺一陣疾風掠過,臉上猶似刀割,熱辣辣的生疼,五枝火把一齊熄滅,眼前登時漆黑一團。郭芙大叫一聲“啊喲!”耶律齊生怕楊過傷害于她,縱身搶上。
只聽得郭襄“啊啊”一聲啼哭,已出了石室。衆人驀地一驚,哭聲已在數丈之外,身法之快,宛如鬼魅。
郭芙叫道:“我妹子給他搶去啦。”武三通叫道:“楊兄弟,龍姑娘!楊兄弟,龍姑娘!”卻那裏有人答應?各人均無火折,黑沉沉瞧不見周遭情勢。耶律齊道:“快出去,別給他關在這裏。”武三通怒道:“楊兄弟大仁大義,怎會做這等事?”郭芙道:“他仁義個……還是快走的好,在這裏幹什麽?”剛說了這句話,忽聽得石棺中喀喀兩響,因有棺蓋相隔,聲音甚為郁悶。
郭芙大叫:“有鬼!”拉住了身旁耶律齊的手臂。武三通等聽清楚聲音确是從石棺中發出,似乎有僵屍要從棺中爬将出來。黑暗之中,人人毛骨悚然。
耶律齊向武三通低聲道:“武叔叔,你在這裏,我在那邊。僵屍倘若出來,咱們四掌齊施,打他個筋折骨斷。”他反手握住